“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英國公太夫人說:“人活一世,有幾個能作米壽的?”
隻是同時,她歎口氣,也說:“隻是我聽底下人來回話,說你是為了你母親的事情,才來尋我的,不為彆的,即便隻是顧念你一番孝心,也得見你一見。”
英國公太夫人問九九:“你來找我做什麼?”
席間賓客神色各異——彆說是客人們,就算是主家英國公府的人,這會兒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隻是英國公夫人是今天的主角,她都發了話,又好像是有理有據的,彆人又能說什麼?
也隻能且走且看了。
九九雖不知道英國公太夫人為什麼要自己作出第一次來的樣子,但還是按照之前的約定,一板一眼地重又將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
九九說:“我雖然記得並不是很清楚,但多少也有一些殘留的記憶,我覺得,嫂嫂說得不太像是真的,我阿娘不是那種人。”
九九說:“我阿娘是一個很不起眼的人,但她再不起眼,也是我的阿娘,我是她的女兒,從前不知道也就罷了,現下既然知道了,怎麼能置若罔聞呢?”
九九說:“記得我阿娘的人很少,我無從下手,就隻好先從莊太夫人這兒著手,看能不能打探到什麼了。”
滿堂默然。
賓客們都已經意會到了這小娘子是誰,故事中的其餘人物又分彆是誰,當下心照不宣地交換著視線,偶爾將目光投注到故事中的人臉上。
紀氏夫人隻覺得兩頰一陣一陣地發熱,她強撐著沒有變色,站起身來,柔聲道:“九九,你這是做什麼?”
她都奇怪自己怎麼能忍得下去,沒有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來:“今天可是太夫人過壽的大好日子,你不能在這兒胡鬨。”
戶部的莊尚書,也就是莊太夫人和宮裡太妃的弟弟喘著氣站起來,臉色鐵青,神情怫然:“樊小娘子!”
他叫九九,皮笑肉不笑道:“你那位生母隻是萬家的一個妾侍,且多年之前就已經被賣走了,她生死如何,怎麼還會跟我姐姐扯上關係?逝者已矣,再把已經故去的人拉出來,怎麼都不是那麼回事吧?”
又冷笑道:“更彆說那所謂的‘侍妾’身份也早就做不得準了,一女嫁二夫,之後還能厚著臉皮再回來找上一家?再不要臉,也沒有這麼做事的!”
莊夫人坐在丈夫旁邊,聽得有些為難,劈竹子總怕帶到筍。
畢竟丈夫口裡貶斥的那個女人,不僅僅是樊九九的生母,也是萬相公的生母。
她不動聲色地側一下頭,瞟一眼萬相公,卻見他神色淡淡,既沒有起身言語的意思,也沒有因為莊尚書的話而流露出被羞辱了的神色。
他定定地注視著九九,不知在想什麼。
九九沒有來得及言語,英國公太夫人卻先一步開口了。
她人雖老,但氣勢猶在,神情凜冽,雙目如電:“這是英國公府,樊小娘子是我的客人,她是走是留,要說什麼,做什麼,隻怕還輪不到外人來議論吧?”
說完,她語氣轉緩,溫和一笑:“當然,英國公府也沒有要強迫貴客的意思,如果覺得在這兒待不下去,也可以離席——莊尚書,我說的是你,需要我找人送賢伉儷離開嗎?”
莊尚書冷笑了一聲,說:“太夫人玩笑了,越是這個時候,我隻怕越不能走吧。”
“正合我意。”
英國公太夫人輕輕說:“樊小娘子為了生母來此,是一番孝心,我也有女兒,也做過母親,實在不忍心讓她失望,總不能拒她於千裡之外。”
隻是同時她也說:“針砭已故之人,到底不像話,好在今日莊太夫人的胞弟莊尚書在,莊太夫人的嗣子萬相公也在,當著滿堂賓客的麵兒,老身口中若有不實之語,二位儘可以當場戳破,以免玷汙了逝者的清名。”
莊尚書合上眼,額頭上青筋因慍怒而劇烈地跳躍著。
萬相公神色寡淡,默然不語。
年輕一點的客人們興奮又稍顯不安地躁動著,年長一些的客人們神色微妙,目光在幾位當事人身上逡巡著。
九九反倒是最坦然的那一個。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英國公太夫人,就像是一個貧者在注視一座寶山。
英國公太夫人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一點追憶之色來,徐徐開口:“樊小娘子,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你的母親並不是紀氏夫人口中為了富貴而勾引老爺、設法懷胎的輕狂女子。最開始,她是莊家的侍女,後來被長寧大長公主選中,送去了萬家。”
說完之後,英國公太夫人彬彬有禮地詢問莊尚書:“莊尚書,是這樣嗎?我沒有撒謊吧?”
莊尚書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嗯。”
九九從中聽到了一個陌生的稱呼:“長寧大長公主?”
“哦,你不知道那位殿下。”
英國公太夫人莞爾一笑,神色古怪,動作上卻很尊敬地抬起手來,做了個叉手的禮節:“長寧大長公主,就是宮裡太妃、莊太夫人,乃至於莊尚書的母親,她是皇朝的公主。”
九九明白過來。
幾瞬之後。
九九不明白了:“為什麼長寧大長公主會把我阿娘送到萬家去?”
與此同時,她又覺得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隻是一時之間她想不起來了。
英國公太夫人又是一笑,同時平鋪直敘地告訴她:“因為莊太夫人不能生育,而萬家不能接受獨子絕嗣,兩家協商之後,長寧大長公主就從自家選了一個年幼的婢女送去萬家——從一開始,她就是用來替莊太夫人生孩子的。”
說完,她彬彬有禮地問莊尚書:“莊尚書,是這樣嗎?我沒有撒謊吧?”
莊尚書默然幾瞬,又一次應了聲:“嗯。”
九九明白過來。
但是與此同時,九九又覺得很迷糊:“莊太夫人是大長公主的女兒哎……”
她終於覺察出了之前的不對勁在哪兒:“萬家,萬家之前好像也並非名門?大長公主為什麼會把女兒嫁去萬家呢?”
英國公太夫人笑著告訴她:“因為在那之前,莊太夫人出了一樁醜事,她跟有婦之夫偷情,珠胎暗結,又設計在奸夫妻室臨盆在即的時候將這消息告訴對方,使得對方驚怒之下血崩,一屍兩命……”
“那之後,奸夫妻室的母家請了幾個戲班子,在女婿家門前和長寧大長公主府的門外搭台唱戲,唱得就是奸夫□□勾搭成奸,珠胎暗結,害人性命的故事。”
“莊太夫人聲名狼藉,不得不將腹中孽種墮掉,等待輿論平複,兩年之後,才經長寧大長公主安排,匆匆嫁給了一個新科進士……”
英國公太夫人看向莊尚書,彬彬有禮地問:“莊尚書,是這樣嗎?我沒有撒謊吧?”
莊尚書張口欲言,又覺羞慚狼狽,嘴唇動了動,最後含糊地“唔”了一聲,便低下頭。
九九聽到這裡,心裡邊已經有了幾分猜測。
為什麼寧國公府的世子夫人說,英國公太夫人是最了解莊太夫人,同時也是最願意告訴她莊太夫人過往的人。
為什麼英國公太夫人會讓她在今天過來,讓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將這些隱藏在過往當中的齷齪掀開。
九九看著英國公太夫人臉上的笑,那種微弱的,含著恨的笑容,心裡邊很不是滋味。
她小聲地叫了句:“太夫人,那位難產亡故了的太太……”
英國公太夫人轉過臉來看她,四目相對,叫九九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她倏然間老淚縱橫。
英國公太夫人一字字地告訴她:“那是我的女兒,她叫憲娘,她是我唯一的孩子,那年,她才十九歲。”
“你問我莊太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她是個鮮廉寡恥的賤女人,她跟我那個人模狗樣、惺惺作態的女婿,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種!”
英國公太夫人說完,又轉目去看莊尚書,彬彬有禮道:“莊尚書,是這樣嗎?我沒有撒謊吧?”
莊尚書以手掩麵,低頭不語。
英國公太夫人見狀,臉上卻也沒有多少快意。
她隻覺得落寞:“當年,我不肯安葬憲娘,將她和孩子帶回英國公府,把官司打到了聖駕麵前,最後又如何呢?”
“先帝白龍魚服,親自到英國公府來勸我,說已經杖殺了去傳話的那個侍女,也杖責了我那女婿三十,免去了他的官職,又說長寧大長公主和貴妃苦苦哀求。”
“她們一位是先帝的姑母,另一位是先帝的寵妃,莊太夫人既是先帝的表妹,又是他的姨妹,總不能真的要她的性命……”
“可我的女兒呢?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她就該死嗎?”
“我聽說她受驚早產,匆忙過去,還沒有進門,就聽見她在慘叫,她拉著我的手,鬢發都被冷汗打濕了,說娘,痛啊,我痛!”
“可笑啊,我女兒死了,太妃居然央求先帝,讓她的妹妹順理成章地嫁過去做續弦,真虧她說得出來!”
英國公太夫人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淚來。
最後,她忽的又笑了一下,彬彬有禮地道:“莊尚書,是這樣嗎?我沒有撒謊吧?”
莊尚書的神色已經從最初的憤慨變成了現下的無力,他捂著臉,聲音含糊不清地說:“夠了,真的應該夠了,太夫人……”
莊尚書聲氣虛弱,說:“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何必再翻出來呢,這有意思嗎?”
他疲憊地抬起頭來,又說:“當年的事情,就算是我姐姐對不住裴娘子,可她那時候的確沒有要害死裴娘子的意思,她就是一時氣不過,誰能想得到會發生後來的事情?”
英國公太夫人麵露訝然,抬手一指他,問:“她脫褲子跟我女婿睡覺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娶妻了嗎?”
莊夫人聽不下去了,神色難堪,胸口起伏著,匆忙離席。
莊尚書也想走,但是卻沒法走:“太夫人,您是長輩,當著滿堂賓客的麵把話說成這樣,未免太失身份了吧?”
他神色痛苦地站起身來,遲疑幾瞬,終於又無力地坐了下去:“再則,咱們就事論事,當年事發之後,先帝居中協調,您擺台唱戲,讓兩家在東都城裡顏麵掃地,這事兒我們認了,又一定不許我姐姐嫁過去做續弦,還要她打掉孩子,這我們也認了,怎麼著也該差不多了吧?”
莊尚書抬手一指九九,說:“我姐姐當年是有錯,但她也算是受足懲處了。”
“莊家是先帝的母家,我母親是皇朝的公主,我姐姐這樣顯赫的出身,最後屈就了一個小小進士,又因為墮胎,再也沒能做母親,這一切一切,難道還不夠償還裴娘子嗎?”
英國公太夫人含恨道:“不夠!”
莊尚書臉色發寒,冷笑一聲:“那依太夫人的意思,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
英國公太夫人厲聲道:“要那對狗男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才夠!”
莊尚書見英國公太夫人軟硬不吃,神色也冷厲了起來:“太夫人,您是長輩,所以我豁出臉麵去不要,跟您說了這麼久的話,隻是您再這麼攀扯下去,可就是胡攪蠻纏了。”
他說:“就算是尋常人家,遇上這種事情,到衙門裡去打官司,也不可能判處那對男女死刑的!”
英國公太夫人盯著他,眼睛裡有一團火光在閃爍:“如果他們是故意要害死我的女兒呢?如果憲娘的難產,其實是他們設計為之呢?”
莊尚書臉色頓變,駭然道:“太夫人,你可不要血口噴人!”
英國公太夫人微微一笑,說:“我有證據。”
莊尚書嗤之以鼻,神色輕蔑:“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能有什麼證據?”
英國公太夫人盯著他,那目光堅實有力,像是在用錘頭釘上棺材的最後一顆釘子:“我有莊氏親筆寫下的認罪書,她自己供述,與奸夫合謀在我女兒的催產湯藥裡做了手腳,害死了憲娘!”
莊尚書勃然變色:“簡直是胡言亂語,這怎麼可能?!”
英國公太夫人唇邊流瀉出一點笑意來,像是獵手在戲弄即將落網的獵物:“莊尚書,如果我真的能拿出來,你怎麼辦?”
莊尚書聽得冷汗涔涔,驚駭不已,隻是又覺得此事實在匪夷所思。
當年之事,是由先帝居中調解,最終結束的,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去訊問過莊太夫人,英國公太夫人怎麼可能有莊太夫人親筆寫下的認罪書?
莊尚書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英國公太夫人見狀,遂從衣袖之中取出了一份文書。
她抽了一張,叫侍女拿去給莊尚書看:“總不能連自己親姐姐的筆跡都認不出來吧?”
侍女送了過去。
莊尚書驚疑不定地接到手裡,看了一眼,脊梁便不受控製地軟了下去。
那一頁紙虛弱無力地落到了地上。
他難以置信:“這,怎麼可能……”
英國公太夫人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徐徐道:“為什麼不可能?這就是莊家女兒一貫的作風,她親口承認,那種藥是她的姐姐、宮裡的太妃給她的,至於太妃娘娘是從哪兒得來的,又曾經在哪裡用過,這就不得而知了。”
莊尚書起初隻是驚愕,聽到此處,卻如同一股陰風直直地鑽到了骨頭裡!
莊太夫人已經死了,但太妃可還活著!
他霍然起身,森森道:“太夫人,你說這話,真是其心可誅!”
英國公太夫人神色平和地撫摸著手裡的幾張供狀:“莊尚書自己不也看過了嗎,這的確是莊太夫人親筆寫下的呀。”
又笑道:“至於太妃如何——難道太妃不是莊太夫人的姐姐?”
莊尚書又氣又急,無言以對。
英國公太夫人一氣兒說了這麼多話,也覺得累了,順勢往椅背上一靠,輕輕地歎了口氣。
她轉過頭來,看向了堂中最年輕的那位客人,向前伸出手去,叫了聲:“九九。”
九九遲疑著把手遞了過去。
英國公太夫人先問她:“吃過中午飯了沒有?”
九九就搖搖頭,老老實實地說:“我隻吃了早飯,還沒有吃午飯。”
英國公太夫人就給她示意自己下邊的那個位置,說:“待會兒坐在這兒吃,多吃點,吃得飽飽的。”
九九應了一聲,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我還帶了隻小貓!”
英國公太夫人聽得一怔,很快笑了起來。
她以一種堪稱為慈愛的目光注視著九九,說:“沒事兒,讓你的小貓也一起吃。”
九九有點赧然,遲疑了一下,還是從懷裡掏出來一枚小小的、做工稍顯粗糙的玉桃來,捧在掌心裡,猶豫著說:“太夫人,我有給你準備禮物的。”
“這是我自己找工具做的,隻是太小了,也不太漂亮,我沒有很大的玉料可以用……”
英國公太夫人看得怔住。
魏王在旁,看見她眼睛裡有淚光在閃爍。
她將那枚小小的玉桃接過來,攥在手裡:“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而後,她從懷裡取出一塊潔白無瑕的羊脂玉,柔情地摩挲著,幾瞬之後,遞給九九:“這是我當年出嫁的時候,我母親給我的,後來憲娘出嫁,我給了她,隻是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後又回到了我手裡。”
英國公太夫人說:“你要是不嫌棄,就收下吧。”
九九趕忙說:“這麼好的玉佩,我怎麼會嫌棄呢!”
英國公太夫人笑了笑,替她將那枚玉佩掛到脖子上,九九配合地低下了頭。
英國公太夫人端詳了那塊玉佩幾眼,而後用自己蒼老無溫的手掌握著九九稍顯稚嫩的手,神色慈和:“你母親是個可憐人。正因為我知道莊太夫人的秉性,所以我才更知道她是個可憐人。”
她說:“不要相信你嫂嫂說的話,你要相信自己的心。”
九九用力地點了點頭:“嗯!”
英國公太夫人將自己手裡的那幾頁文書交給她:“拿去給寧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吧,這東西對我來說沒什麼用了,但皇後作為國母,正位中宮,或許可以憑借它清除妖孽,正一正六宮風氣。”
九九應了聲:“好。”
目光四下裡轉了轉,尋到寧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之後,走過去將那幾頁文書遞交給她。
世子夫人向她微微頷首,同時又向英國公太夫人道:“太夫人,我會親手將它們呈送給皇後娘娘的。”
莊尚書已經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才好了,他隻覺得頭疼欲裂:“荒唐,真是荒唐透頂,這是欲加之罪!”
他看向英國公太夫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兩家不是已經修好了嗎?貴府的郎君還娶了莊家的女兒……”
英國公太夫人笑了起來,她笑得很暢快,也很諷刺。
笑完之後,她臉上的笑紋逐漸淡去,最終消失不見。
英國公太夫人站起身來,冷冷地道:“又不是我的孩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丟下滿堂賓客,轉身走了。
眾皆默然。
英國公夫婦倒是在旁,可也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九九怔怔地看著她已經傴僂的背影,下意識地摩挲著脖子上的那枚羊脂玉佩,不知怎麼,忽然間流下眼淚來。
她心裡邊有了某種了悟。
太夫人要去尋她的女兒憲娘了。
不過,對她來說,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吧。
九九想到這裡,由衷地舒一口氣,擦擦眼淚,到英國公太夫人給自己安排的位置上坐下,大大方方地問:“哪位人是主人家?”
九九說:“我這裡好像缺了一副碗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