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晚春大約猜到了老太太的身份。
幾番哄勸無果,又不清楚田地位置,沒辦法尋養母回來救場,隻能坐到門檻上安靜陪著。
“從你娘離婚那天起,我跟你姥爺就添了塊心病,你說你娘咋這麼倔?說離婚就離婚了”
這老太太還挺逗,前麵還不高興養母收養她,這會兒就一口一個“姥爺”的。
許晚春本來隻想做一個合格的聽眾,畢竟很多事情她不清楚,沒有發言權。
但關於離婚,昨晚洗澡的時候,養母已經與她細說了。
所以,許晚春沒忍住,張口反駁:“那男的外頭又娶了,還生了孩子,這還能不離婚?”
老太太一噎,又抹了把眼淚,繼續自說自話:“我跟你姥爺頭都抬不起來,門也不敢出,就怕人笑話”
許晚春吐槽:“您這會兒不是出來了嘛。”
老太太
老太太擤了把鼻涕,繼續抹眼淚:“離就離吧,勸她趁年輕趕緊再找個,她倒好,撿了個拖油瓶,往後哪個好男人願意娶?”
“拖油瓶”當事人頂嘴:“多我一個小孩子就不願意娶了,算什麼好男人?”
一直被懟,老太太惱羞成怒 ,抬手就準備給死丫頭一個大比兜。
隻是好半晌,舉起的巴掌也沒能落下,沒辦法,小丫頭瘦得跟小雞仔兒似的,真怕一巴掌給人呼沒了。
最終,老太太隻用手指戳了戳便宜外孫女腦門:“怎麼跟你姥說話呢?”
實話實說唄。
時代不同,許晚春不會自作聰明勸養母不要改嫁,或高唱單身萬歲。
但多了一個她,就打退堂鼓的男人,首先就出局了。
不過,這話她沒打算說出來,太不符合8歲小孩的人設。
而且她也瞧出來了,老太太不壞,就是老派思想。
這是從小到大,根深蒂固的觀念,也是時代的鴻溝。
最直觀的眼前的老太太自稱許王氏,連名字都沒有。
許晚春不覺得自己幾句輕飄飄的大道理,就能扭轉她的觀念。
索性收了說話的興致,起身回屋,淘洗了毛巾,遞給老太太擦臉。
待對方接過去後,她也沒閒著,又去廚房舀了兩葫蘆瓢黃豆倒進簸籮裡,端到門檻上,挑揀起裡頭的小石子與細草根。
“挑豆子乾啥?”許王氏洗了臉,人清爽了,心情也好了幾分。
許晚春:“明天辦暖屋宴娘娘說要拎兩斤黃豆,去蘭草嬸兒家換豆腐。”養母不在,這聲“娘”好像也沒那麼難以喊出口。
許王氏沒注意小丫頭的不自在,見小小人兒眼裡有活,心裡頭鬆快幾分,索性也挑揀起帶過來的菌子跟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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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基本一天兩餐。
農忙時節才會加一頓。
以前下地頭乾活,許荷花會帶上幾個夾了醃菜的窩窩,一葫蘆水,從天亮乾到天黑。
如今多了個需要精細養護的孩子,才十點多,她就騎著驢回來了。
推開院門,見到石桌旁坐著的一老一小,倒也不算很意外。
她先牽著驢直奔牛棚,待拴好牲口,往石槽裡放了玉米秸稈,又添了乾淨的水,才走向祖孫倆:“娘,你咋今天過來了?明天才暖屋。”
見到閨女,許王氏心裡頭還是有些不得勁,耷拉著老臉:“咋?娘不能來?”
許荷花正用閨女打的水洗手,聞言,連白眼都懶得翻 :“誰不讓您來?我之前喊您過來跟我一起住新屋,是您自己不樂意。”
這話許王氏聽得心裡舒坦,旁的不說,她家三妮兒這屋子是真氣派,不過搬來住就算了:“我要是來了,你爹咋辦?他離了我,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 言語間,說不出的得意。
許荷花:“那爹也過來唄。”
許王氏:“說的啥話?我跟你爹又不是沒兒子,真跑你這來住,你兄弟的脊梁骨還要不要了?”
“隨便您。”許荷花懶得再勸,老兩口寧願跟兒子擠泥草屋,也不願來她這邊,簡直是死要麵子活受罪。
見閨女冷了表情,許王氏也收了笑 ,整個人像是泡在了苦水裡,呐呐說明來意:“三妮,娘知道你心眼好,養孩子娘不反對,可有了這娃,你真找不到好人家了。”
正從水缸舀水淘米的許荷花頭也不抬:“桃花我肯定要養的,早上敬軍叔已經把斷親書要回來了。”
一旁打下手的許晚春好奇插話:“斷親書?”
見閨女感興趣,許荷花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手,確定沒有水漬,才小心從褂子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末了不放心叮囑:“彆撕壞了娘不認字,回頭請曹大夫念給你聽聽。”
輕飄飄的宣紙拿到手上,許晚春才明白養母為什麼要叮囑一句,實在是紙張太薄了。
而且上麵的文字居然是毛筆寫的,還是豎排。
短短幾行,斷親之意卻寫的明明白白,再看向最下麵的紅色手印,許晚春心下大定。
這玩意兒其實沒什麼法律效應,但在如今的農村,還是有約束力的。
等過兩年人口普查,再正式登記到養母的戶口簿裡,就徹底妥帖了
“這丫頭叫桃花?”許王氏對斷親書不感興趣,反正也看不懂。
許荷花又仔細收起斷親書,才回:“小名桃花,大名叫許晚春,曹大夫給起的。”
窮講究,許王氏咂摸兩下,總覺得桃花更好聽:“娘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咧,你爹的意思,把桃花給你大哥養,一個丫頭也吃不了多少糧食,等再過幾年,正好給鐵柱當媳婦”鐵柱雖然不是長孫,但長得結實,一看就是乾農活的好手,配桃花也不算虧待她。
許晚春震驚了這不就是童養媳?
“不可能!”不等娘說完,許荷花就冷著臉打斷了,她大嫂那人心眼針尖大,還極度重男輕女。
桃花真送給她做兒媳,不就等於出了狼窩,又進了豺狼洞?
她永遠也忘不了,李山海堅持要離婚的時候,她那好大嫂第一句話就是,離了婚的姑子名聲不好聽,不允許回娘家住。
哪怕許荷花沒打算回娘家,也被這話傷到了。
所以,桃花絕不可能給嫂子養!
見老娘還打算再勸,許荷花乾脆攆人:“娘,您彆說了,桃花我不可能送走的,她就是我親閨女,您跟爹少瞎出主意,這事不許再提!”
說著,從櫥櫃裡哐哐撿了幾個白饅頭,用乾淨的布一包:“不是要給爹做飯嗎?您快回去吧。”
許王氏接過饅頭放進籃子裡,一步三回頭:“你這脾氣喲,不提就不提,對了,你爹還說了,你那兩畝地彆急,後天他帶著你兄弟過來幫忙,一天就能給你收拾出來。”
許荷花依舊拒絕:“用不著,攏共這麼點地,我有驢,兩天就能犁出來,您跟爹記得明天過來吃暖屋飯就成。”
“你這妮兒咋這麼倔,那是你親兄弟,還不能使喚了?咋?你還要跟我們斷親呐?”
“沒說不能使喚,我就是覺得自己能乾的完,行了,日頭不早了,我爹該餓了。”
“那行,我回去了。”老頭子最重要,許王氏果然不再磨蹭。
“”
送走瞎操心的老母親,許荷花摸了摸跟在身旁的小丫頭,安撫:“彆聽你姥跟姥爺的,娘說了養你就不會變。”
許晚春倒不怕這個,她能看出來,養母挺喜歡她,收養也是真心,她反而擔心養母被老太太的態度傷到,便主動聊起彆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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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中飯。
許荷花沒急著休息,而是將隔壁送的衣服全拿了出來。
昨個兒天黑的早,沒來得及整理,今個兒她從中挑出閨女現在比較合身的,其餘全收了起來:“你蘇嬸子一家體麵人,這些衣服不僅好看還簇新,估計都沒過過幾回水,麵料也講究,全是細棉咧!”
許晚春早上穿的時候也挺驚訝,尤其裡頭還有背帶褲!
就挺時髦!
“你是女娃,回頭娘再給你扯塊花布做裙子。”許家孩子多,條件差,許荷花排行老三,小時候沒穿過一件新衣服,裙子就更彆想了,如今她有了閨女,該有的小裙子不能少。
許晚春也喜歡裙子,但她窮:“不用了,褲子就挺好。”
許荷花閒不住,拾掇好衣服後,又坐到織布架前忙活了起來,瞧出閨女是心疼錢,她好笑:“你這麼丁點兒大,一尺多點布就夠一件小裙子了,不值幾個錢。”
許晚春對做衣服沒有概念,但自己這小身板,好像確實廢不了什麼料子,便沒再拒絕,轉而建議:“您要不要休息一會兒?下午不是還要去地裡乾活嗎?”
“晚上再休息,這匹布有人定了,娘得趕趕工。”
“這個值錢嗎?”
“娘手藝好,十米布能值5塊錢,有的人十米才值3塊。”
按這個年代的消費,好像還行:“一匹布得織多長時間啊?”
“說不好,每天忙活五六個小時的話,差不多15到20天吧。”
這麼久?許晚春吃驚,卻也想分擔活計:“我能學嗎?”
許荷花笑得不行:“再長大點兒吧,你那小胳膊小腿,夠嗆。”
“得長到多大?”
“起碼十歲。”屯裡八歲開始織布的孩子不少,但自家閨女身子骨不行,許荷花也沒窮到那份上,真不需要丫頭沒苦硬吃。
得,又一條賺錢路被掐斷,許晚春決定跟草藥死磕到底,話題便也拐了個彎:“曹大夫家不種地嗎?”
許荷花:“用不上,曹大夫家一直在村裡買糧吃。”
許晚春雙手托腮,一臉的羨慕:“那他家日子過得挺自在。”
“可不是,人兩口子都是有大文化的,咱們沒法比。”說到這裡,想起什麼,許荷花轉頭看了眼閨女:“等9月份,你身體養好些,娘也送你去念書。”
從養母不在乎世俗,勇敢1950年離婚這一點,許晚春就清楚,許荷花女士有一顆強大且開明的心,卻怎麼也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出讓自己讀書。
這一刻,許晚春真的意外又感動,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能去上學?”
聞言,許荷花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腦中也浮現出離婚時的畫麵。
對於李山海,她其實沒什麼舍不得,就算年少時歡喜過,也被15年的分離衝淡了。
所以,她並不怎麼埋怨被離婚。
她隻是不喜李山海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臉,還啥文化文人得配文化人?負心就負心,找那麼多理由乾啥?
但不可否認的,內心深處,許荷花確實羨慕文化人。
她小時候沒有認字的機會,閨女可不能也當個睜眼瞎,於是她肯定點頭:“能上,9月份咱就去,你好好學,努力將字認全。”
這期望值許晚春哭笑不得:“我肯定努力學習,對了,學校在哪啊?”
“就在咱們屯,回頭娘帶你去瞧瞧。”提到這個,繼續哐哐織布的許荷花又得意了起來:“咱們屯是村裡最大的屯,前兩個月上麵規定每個村都得建小學,直接選的許家屯,旁的屯想掃盲,還得來咱們這邊。”
許晚春都做好每天翻山越嶺上學的準備了,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可太方便了。”
許荷花:“可不是說到旁的屯,等春苗下地,空閒下來的,我帶你回李家屯祭拜你爹娘。”
原身的爹娘據說在5年前,去隔壁鎮走親戚時,遇到了一小隊鬼子跟胡子火拚,倒黴被波及,當場沒了。
而兩人膝下就李大妮一個閨女,自然而然就被叔嬸收養了。
再被當做牛馬使喚3年,斷氣後,她穿越了過來。
許晚春沒想到養母會主動提起祭拜,當真是人品貴重,所以怔愣了下後,她立馬點頭:“好。”應完,又操著小奶音脆生生喊了句:“謝謝娘!”
許荷花的臉上本就帶著笑,這下更是笑出了聲,她伸出食指點了點閨女的眉心,打趣:“喲~小機靈鬼,這麼快就承認我是你娘啦?”
“早晚的事嘛,您都說我是您親閨女了。”總這麼彆扭又何必?權衡利弊加上真心實意,許晚春突然發現,這聲“娘”,並不是那麼燙嘴。
許荷花又笑,顯然特彆開心:“是是是,咱們桃花說的對,你可不就是我親閨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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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養母騎驢去地頭翻地,許晚春便午睡了一會兒。
等起床後,在家裡轉悠了幾圈,確定一點活也找不出來,便又溜溜達達蹲到了院門口。
表麵看著是在玩泥巴、數螞蟻,其實是‘守株待蘇大美人’。
方才養母聊屯裡八卦時,有說到蘇嬸子雖然不種地,但喜歡養花種菜。
而蘇嬸子家院門口確實種了不少。
許晚春打算碰碰運氣,萬一蘇嬸子出來,在門口玩泥巴的她,剛好有了湊上去混臉熟的機會。
待熟悉後,再開口表示想要認識草藥,應該會容易很多。
雖說有些厚臉皮了,但為了健康,為了養母彆那麼累,隻能拚了。
就在許晚春在心裡想著,遇到蘇嬸子時,眼裡得有活,得勤快、得嘴甜,還得乖巧時,隔壁居然真的走出一個挎著籃子的美人。
運氣太好了吧,許晚春立馬支棱了起來:“嬸子好。”嗓音含糖量絕對超標了,她沒忍住抖了抖。
蘇楠卻覺得小孩子奶呼呼的聲音好聽極了,當即笑問:“晚春怎麼蹲在門口啊?”
許晚春:“沒什麼事情做,在這裡等我娘回家。”
蘇楠訝異:“哎呀,我們晚春真乖,那要不要陪嬸子去摘菜啊?”
都不需要自己找借口,這是什麼仙女?感動不已的許晚春一秒都不耽誤,邁開兩條火柴棍般的小細腿,噠噠噠朝著金錢啊呸!朝著美人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