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秉正開蒙並不算早,但進步神速,很快就獲得了神童的美名,全因為他讀書時凝心靜氣,定力非凡。這種先天自帶的隱忍和後天習得的修養加在一塊,才讓他咬著牙沒有乾嘔出聲。
水在盆裡嘩啦嘩啦直響,一股血直衝向他的腦門,連帶太陽穴都突突地疼起來。他像是落在砧板上的一條魚,渾身被剮出了血肉,隻剩嘴巴一張一合。
他緩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將帳子挑了個小口。有一絲極微弱的光透進來。桌上燃著一盞小油燈,他瞥見林鳳君將兩根條凳拚在一起,盤著腿坐在上頭,眼睛眯著,神情平靜,像是在打坐。
身體上的痛楚也習慣了,隻有這幾日的畫麵來回在他腦子裡翻騰。卻是無喜無悲,像隔了一層大霧看彆人的故事,遠得要命。
一人僵臥,一人僵坐,過了不知道多久,遠處打更的聲音飄過來,已經過了三更天。忽然林鳳君身形矯健地跳下地來,快步走到床前,小聲道:“陳大人,你睡了沒有?”
他還沒等開口,一隻手伸進帳子,準確地摸到他鼻子下麵。
他吃了一大驚,反應過來才道:“我還活著。”
“奧。”她略有點窘迫,“那就好。”
他有些無奈:“林姑娘,你真的不睡?”
“這是鏢行的規矩。簽了契約文書,就要保主家的平安。”
陳秉正笑了笑。他見她一本正經,又想到當日在船上,她靠假扮孕婦騙他,料想父女倆不過是走江湖的混混,靠坑蒙拐騙賺些銀錢。
他將聲音壓低了,“從前我做官的時候,得罪的人很多。真要是來了,你未必打得過。”
這話一出,林鳳君倒吸一口冷氣,又想想他以前的做派,知道絕非虛言。“到底有多少人,什麼門派?”
他苦笑道:“記不得了。”
她冷靜地回想,怕不是進京的商船貨幫都被他得罪過,中間牽涉的人確實數不清。他如今落魄了,泄憤的人自然也不少。
她立即覺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連帶喘氣都不勻了:“陳大人,你不早說。”
陳秉正剛想說自己當時也沒機會開口,忽然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什麼在窗外行走似的。這聲音在暗夜中無比鬼魅,他隻覺得一陣寒意從尾骨直升到天靈蓋,壓著聲音道:“有動靜。”
林鳳君站在原地,噌的一聲拔出匕首,左顧右盼:“在哪裡?”
他屏氣凝神地聽著,“在這麵牆外頭,有人在走,聲音很輕,大概是……往柴房那裡去了。”
林鳳君的手停滯了一下,隨即鬆了口氣,聲音也轉向柔和,“我……我可沒聽見。”
燭火突突地往上跳。他閉上眼睛,將全部精力用在耳朵上。田野的風狂野地拂過窗戶上的縫隙,像是尖銳的叫聲,柴房那一側……似乎是有人踩著稻草,咯吱咯吱輕響。
他倒也不是特彆害怕,隻是有點奇怪林鳳君是個習武之人,反應竟然如此遲鈍:“估計是夥計去了柴房。”
她又走近窗戶,豎著耳朵聽了半晌,才若無其事地說道:“沒有啊,隻有風聲。”
“哦?”
“陳大人,你大概是聽錯了,或是胡思亂想。李大夫跟我說過,隻怕你受傷後起了熱,將腦子燒壞了,有人就會胡說八道,說看見或者聽見了臟東西。你以前聽過鬼神故事沒有?”
她說得非常篤定自然,他幾乎懷疑自己是臆想出來的。外麵的確是風的嘯叫聲,腳步聲完全消失了。
“是幻象嗎?”他喃喃地問道。
她將手背在他額頭上輕柔地碰了一下,隨即抽了回去,又給他掖住被角,放軟了聲音,“確實有一點熱,不要緊,白天就會好。”
這個動作出乎他的意料,也和她白天的風格大相徑庭,有那麼一瞬間,他簡直要原諒剛才那塊白毛巾。但又一轉念,他立刻起了疑心:“這姑娘狡猾機變,估計她怕外麵有人偷盜,想躲清靜,不敢出門。”
他左思右想,自己身上確實沒什麼可圖,官位已經沒了,命隻剩半條,估計父女倆也就是想賺五十兩銀子,所以在鄭越麵前誇了海口。他將心一橫,管它外麵風吹雨打,反正身體上困倦已極,竟然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鬼神不知,夢也沒有一個,直到他被一陣尖銳悠長的叫聲驚醒。
天色已經大亮,林鳳君拎著個鳥籠,裡頭是兩隻虎皮鸚鵡在竄蹦跳躍,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得歡快。
她臉色蒼白,黑眼圈占了半張臉,打著哈欠端著一盆水到床邊,“陳大人,擦個臉吧。”
一塊白毛巾伸到麵前,他的理智頓時垮了堤,高聲叫道:“快拿開。”
她愣在原地,他又看她的臉上那兩道香灰印子曆曆在目,心裡嫌惡,這女人竟然連臉都不洗。
林鳳君將他的眼神看得清楚,猛然將盆往旁邊一垛,“不洗算了,我還省工夫。”
她氣鼓鼓地出門去了,門在她身後哐一聲關上。陳秉正躺在床裡動彈不得。虎皮鸚鵡現學現賣,叫道:“快拿開。”
過了好一陣子,屋裡才有響動,他轉過臉望去,卻是林東華端著一個碗,裡頭的熱氣還在嫋嫋上升。
“客棧煮的粥。”這小米粥清可見底,稀薄如水,僅有的幾粒米像是在海洋裡沉浮。
林東華喂他吃了粥,又將大餅撕了小塊泡軟了給他,全程態度不卑不亢,倒像是照顧親眷一般。陳秉正越吃越自覺理虧,自己訕了一會才道:“啟程吧。”
林東華背著他出門上車,林鳳君將包袱收拾利落,重新將鳥籠捆在車頂。她有意坐在車轅上,父親拍拍她的手,“鳳君,去補個覺吧。你年輕貪睡,哪裡經得住。”
車夫笑道:“我倆昨晚睡得倒好,倒下去就眯著了,醒來天就亮,還是趕路累人。”
她進了車廂,倚在壁上,正眼也不瞧陳秉正一下。車晃晃悠悠走著,她的身體也隨著左搖右晃,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嚕。
這一日旅途平順,將近午時,到了一條大河邊。林東華便叫車夫停下來,“這裡風景是極好的。”
林鳳君晃了晃,就被驚醒了,連忙擦一擦臉上的口水,撩開簾子。陽光明媚,一條大河在眼前蜿蜒著向東流去,在淺灘上堆起小小浪花。遠處清澈的河麵像是光滑的鏡子,倒映著藍天。
她歡呼一聲,“真是漂亮。”
陳秉正在心裡默默念道:“客路青山外,行舟碧水前。”
林鳳君沒搭理他,自己蹦蹦跳跳到河邊,撿起一顆石子,一會又是一顆。
她在手心裡挑挑揀揀,最後終於選定了一顆,使了巧勁往水裡撇。她出手又快又急,石子在水麵啪啪濺起水花,飛了兩三下才落入水中。
車夫們對美景無甚感覺,倒是對打水漂很有興趣,幾個人在河岸上站成一條線,湊在一塊互相比著誰的水漂更遠,漂的次數更多。天邊飄過來一朵雲,在水中投下倒影,又被石子入水的漣漪打散了。
笑聲和拍掌聲不斷,陳秉正走了神:“若是自己再也站不起來……”。
林鳳君怎麼也比不過車夫們,急得臉都紅了,林東華手把手地教女兒,“上半身再傾斜一點,儘量平著出手,像刀刃斜刺的力度。”
這句話落在陳秉正耳朵裡,他定睛瞧著林鳳君的出手,果然穩了三分,石子在水麵飛了五下才停。
他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又琢磨不出。苦思冥想之際,林鳳君回來了,平靜地說道:“在這兒再停一陣子,水很清,我要洗衣裳。”
她從包袱裡尋出被泥水浸透的舊衣裳,又從布袋裡抓了兩把草木灰。走出去兩步,忽然回頭冷冷地問道:“喂,有衣裳要洗嗎?”
他的確有幾件沾滿膿血的衣服,想開口又尷尬,猶豫之間,她說道:“一百文一件。”
他立時輕鬆許多,“林姑娘,麻煩你……給我記上帳。”
她嗯了一聲,抱著一大堆衣裳和一根木棍走到河邊,尋了個平整的地方蹲下來。石板上敲打衣服的梆梆聲忽然讓他莫名地安心。
林東華在岸邊的樹林裡穿行,出來的時候手裡握了一根又長又直的木棍,陳秉正好奇地盯著他瞧,本以為他要當拐杖使用,但隻見他變戲法似的將洗好的衣服袖子捆紮在木棍上,再用繩子捆在車廂後頭。
林鳳君用了半個多時辰才洗完所有的衣裳。她上了車,也不好再睡,將臉彆到一邊,“三件,三百文。”
“哦,好。”他頓了頓,“為什麼不在客棧裡洗?”
“客棧裡的水有限,一早一晚各一壺,多了要被說的。”
陳秉正瞧她頭發也梳過了,衣服換了一身,隻有臉上多了灰塵油汗,心裡知道必有緣故。“所以你沒洗臉?”
“祖師爺的規矩,鏢師出門走鏢,路上不能洗臉,到家了才能洗。”
他笑了,“你們的規矩也真多。”
“不信不行,照著做才能保平安。”林鳳君臉上恢複了紅潤,她叫道:“師傅,走吧。”
風一吹,騾車身後灰色白色藍色的衣裳隨風鼓蕩起來,飄飄搖搖,像是許多麵奇怪的大旗。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到了客棧,照舊用同樣的理由找了三件下房。衣裳也差不多全乾了,林鳳君將它們收起來,仔細疊好:“見到清水河不容易,都得省著點穿。”
她背著他安置在床上,“今天不用刮肉換藥。”他長長地吐了口氣。
夥計端了兩碗茶過來,笑眯眯地說道,“客官,送您的茶。”
陳秉正覺得夥計的笑彆有深意,他不敢說話,低頭喝了一口,入口苦澀,略帶茶意。
夥計衝著他笑道:“客官,咱們店裡有姑娘會唱各種時興的曲子,客官要不要?”
他倆四目相對,陳秉正搖頭道:“不用了。”
夥計仍不死心,纏著陳秉正絮絮叨叨了一陣子才走。
他木然地躺下去,疼痛像水波一樣席卷上來。天黑了,林鳳君坐在凳子上調著呼吸。他聽外麵的風吹著窗戶,忽然又覺得哪裡不對,昨天晚上的聲音……難道真是自己發了熱,腦子糊塗了?李大夫說的話他也隱約記得些,若是高熱,命不久矣。
一陣甜絲絲黏膩膩的聲音從牆那邊穿過來,“興來時。正遇我乖親過。心中喜。來得巧。這等著意哥。恨不得摟抱你在懷中坐……”
隨即便是一陣調笑,林鳳君聽她唱得露骨,臉都紅了,隻是不言語。陳秉正卻忽然衝她招一招手,“林姑娘。”
“什麼事?”
“叫她過來伺候。”
她有些茫然,“誰?”
“那個唱曲子的姑娘。”
她愕然道:“她還在唱著呢,有客人。”
“我加錢就是。”他很堅持,“今天的帳還沒記,少不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