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路上(1 / 1)

推荐阅读:

京城往南的官道本就年久失修,被雨水淋過之後,水坑處處,避過了一個,冷不丁還有一個。

馬車左搖右晃,顛簸不已,林鳳君的頭險些磕在馬車頂上,她又戴上了鬥笠。陳秉正躺在中間,又恢複了僵直的狀況,隻是眼角的淚水漸漸乾涸了,形成淡淡的白色痕跡。

他悶聲不哼,隻是在顛簸時咬緊嘴唇。林鳳君看得不忍,吩咐車夫:“再慢一點,不要緊的。”

他閉著眼睛吐了幾口氣,忽然說道:“可以快一點。”

“陳大人,就算你不怕疼,我也得替車著想,萬一陷在泥坑裡,上不著村下不著店……”

話音剛落,忽然騾車向側方猛地翻了一下,差點傾覆,林鳳君反應快,用手撐住了車頂,才沒讓自己滾倒到中間去。

陳秉正整個人撞在一邊,隻聽見車夫的聲音:“糟了,車輪子陷在泥坑裡了。”

陳秉正半睜著眼睛瞥了她一眼,林鳳君恨恨地說道:“說什麼來什麼。”

她跳下車,看騾車的右前側車輪在泥坑裡陷得嚴嚴實實。她試著在後麵使出吃奶的力氣推了幾把,竟是紋絲不動。

她叫道:“再讓騾子加把勁。”

車夫道:“我可不敢,萬一把蹄子傷著了,這騾子也就毀了,你賠不起。”

林東華看到女兒惱火得直跺腳,上前笑道:“鳳君,常有的事,莫著急。”

她嘟囔著說道:“出不來怎麼辦,都快天黑了,住店……”

忽然她的肚子裡咕咕叫了幾聲,聲音很響。父親拍拍她的肩膀:“原來是餓了。”

“嗯。”

“餓肚子的時候脾氣大,尤其是你,一餓了就跟炮仗似的,可彆炸了。咱們先試試。”

他將拉板車的驢卸了套,將它牽過來跟騾子拴在一處。他跳上車轅甩了一記鞭子,騾子和驢子分開使勁。

林鳳君看見車輪子向上滑了一尺,又卡住了,內心焦急,便衝上前去推,剛一使力,騾車猛地跳了一下,車出了泥坑,她直挺挺地跪在泥裡,膝蓋以下全都是汙水,淋漓地糊在腳麵上。

兩個車夫都笑起來,父親過來拉她起身:“泥中藏金,咱們這一趟是要發財了。”

她本來憋了一肚子氣,又被逗笑了,“爹,咱們大吃一頓去。”

車夫更加謹慎,停停走走,終於在路邊看見了一個小店,冒著炊煙。這裡是趕車的把式們常去的地方,泥地上已經圍了一圈人,或站或蹲,擠在一塊吃吃喝喝。

門口支了一口大鍋,雪白的湯伴著骨頭在鍋裡翻滾,香味勾得人流下三尺口水。夥計拿著大勺一邊攪合一邊吆喝:“羊湯一大碗,上路包平安。”

林鳳君尋了點清水洗淨手,又要了五碗羊湯,碗暖呼呼地貼在手上,肚子裡的火氣也似乎快消融了,她先端了一碗上車,“主家你先吃。”

陳秉正勉強坐了起來,忽然瞧見那小店的灶台上全是油汙,熬湯的夥計裸著上身,手上黢黑,不知道是灰塵還是什麼。他又聞見這羊湯極大的膻味,從鼻孔裡直衝到腦門,隻是搖頭:“不喝。”

林鳳君愣了一下:“可好喝了,配大餅是一絕,你看這十裡八鄉的腳夫都在這吃。”

陳秉正咬著牙不動彈。

僵持了一會,她心下無奈,隻得勸道:“照行鏢的規矩,主家吃飽了,我們才能動筷子。聽鄭大人說,你已經兩天兩夜沒吃過東西了。”

她用勺子送到他嘴邊,他強撐著喝了一口。這湯原是為腳夫力工準備的,上頭浮著一層油,裡頭又灑了不少鹽,入口味道極衝,他從喉嚨裡泛出惡心,張嘴便吐到她褲腿上,又開始乾嘔。

她臉色變了,知道他嫌棄,不知道嫌棄到這地步,愣了一下,才道:“陳大人,既然你吐了,那就是不餓。我們幾個是扛活出力氣的,經不起餓肚子,先吃飽了再伺候你不遲。”

她虎著臉下了車,將那碗羊湯一口氣喝光了,隻覺得美味異常,“這姓陳的真是矯情。”

她又掏出大餅來,給眾人分了分,自己坐在棺材旁邊連吃帶喝。正吃得興起,父親走過來問道:“陳大人……”

她指著褲腿上的汙跡,翻了個白眼,“愛吃不吃,餓死拉倒,我可伺候不了這一號。”

“鳳君,你說什麼。”

“我伺候你是應該的,他又不是我爹。”

“他好歹是主家。”

“活人死人一個價錢,死人還沒那麼多事,你更安全。”她把聲音壓下來:“他這幾天就喝了兩碗水,估計也差不多了,棺材……”

林東華臉色暗沉下來,“現下還不方便,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倆人沉默著將羊湯大餅吃完了,林東華道:“他錦衣玉食慣了,難免挑剔。我向鄭大人打聽過,他是上了奏折被打了板子。”

“是呢。”她從腦子裡回憶馮小姐的話,“彆人都說不值得。”

“那他倒是個難得的好官。”林東華歎了口氣。

“爹,咱們就是走鏢的,也顧不上這許多。”林鳳君吃飽喝足,想到陳秉正那爛到入骨的屁股和大腿,氣也消了一大半,“橫豎不是咱們打的。看在你的麵子上,我不跟他計較就是。”

父親笑了,“他是重傷之人,一肚子濕熱,吃不了油膩的。待會你要一碗清水,將大餅泡軟了給他吃些,加一點鹽。”

林鳳君將話聽進去了,用清水著實將碗洗了三遍,端了熱水上車。她見陳秉正的眼睛盯在她手上,一瞧才知道指甲尖落在水裡,隻得訕笑道:“我洗得很乾淨。”

他忽然開口道:“手傷了?”

她才意識到當時鳳仙花染了指甲,將最後一節手指肚都染得通紅,現在還沒有褪色,連忙解釋:“不是血,是鳳仙花染指甲,你不懂。反正就是汁液用多了。”

他默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忽然想起那天染指甲的雀躍心情,從心口又開始悶悶地疼起來,將臉扭到一邊:“沒有毒的,你信我。”

林鳳君將大餅掏出來撕了一小塊。這大餅本來極硬極乾,她戲稱可以防身,此刻撕碎了擱在水裡,眼瞅著就沉底了。她很無奈地用勺子撈起來:“你將就吧。”

陳秉正用牙齒小心地從邊緣咬起,她看著這笨拙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你真有意思,非要自討苦吃。”

他叼著餅並不回答,她笑道:“我爹說你是好官。”

“嗯?”他從鼻孔裡發問。

“聽人說你很有本事,又混得差,大概就是好官吧。”

他愣了一下,又出力嚼了兩口。林鳳君忽然瞥見他嘴角一股似有若無的笑意,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大餅你能吃得下吧。”

“嗯。”

太陽從西邊落下去,天空呈現幽幽的藍色,他們趕在完全黑暗之前找了家客棧。

陳秉正小聲道:“能不能彆說我是怎麼傷的。”

“這……”

“官員丁憂或是乞骸骨回鄉,都有堪合發放,可以走驛站。我……”

她聽得半知半解,什麼丁酉骸骨都不懂,後半句明白了,“你是被趕出來的,就沒有。”

他咬著牙點頭。

她跳下車,先跟父親商量出了一套說辭。陳秉正強烈反對:“於我清白的名聲有損。”

林東華道:“陳大人,何必如此迂腐。”

林鳳君很直接,“總得跟人掌櫃的有個交代,換了我開店,也不敢給你弄房間,萬一出了事,光應付官府衙役都夠麻煩的。”

“那便不睡房間。”陳秉正指一指驢車,“現成的棺材,我睡裡麵就是,平平整整,舒坦。萬一斷了氣,還省了你們操心裝裹。”

他說完著一大段,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父女倆對視一眼,林鳳君轉了轉眼睛,“棺材裡怎麼能睡活人。”

“放些稻草不妨礙。”

“李大夫吩咐過,你還要換藥。你是想活還是想要清白的名聲?”

他將下巴倔強地一抬,“名聲要緊。”

“那好,等你死了,我將屍首拉回濟州,就說你是在京城花天酒地,染了臟病活活爛死的。”林鳳君抱著胳膊,笑眯眯地說道。

“混帳!”他瞬間急了,整個身體往上竄,“你敢……”

“活人才能替自己申辯,死人沒有嘴,隻能任人評說。”林東華淡淡地說道:“陳大人,聽我們的吧。”

掌櫃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男人,頭發有點稀疏,勉強在後麵梳了個髻。他先是被棺材嚇了一跳,又被陳秉正的樣子嚇了第二跳,十分躊躇。林鳳君客客氣氣地說道:“要三間下房,出入方便的。”

掌櫃將幾個人的路引翻了翻,用手撚著山羊胡子隻是發愁。江湖上的人不怕,怕的是仇家追殺,鬨出人命案子,鬼神難救。

大概是這幾日京城大門看得嚴的緣故,京城往南的官道上,牛馬貨車竟是少了一半,連帶客棧的生意都清冷了許多。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妥協了,“你們的人自己看顧好了。”

“您隻管放心。”

他遞過鑰匙,又謹慎地囑咐:“給你們安排了後院,清清靜靜的。棺材在後院怕嚇到人,得弄柴房去。”

“那是自然。”她看掌櫃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索性解釋:“車裡躺著的人是我哥,在京城得罪了貴人,被打了。”

掌櫃的眼睛睜得極大:“什麼人下手這樣狠毒。”

她低下頭小聲道:“我哥這個人吧,打小就有個毛病,特彆風流。也是我家管得不嚴,他色膽包天,竟招惹了一個大官家裡的姬妾……”

掌櫃的放下心來,不由得笑了兩聲,然後才發覺不對,趕緊收斂了神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林鳳君歎了口氣:“我爹一把年紀,被氣得吐了血。我哥如今生死未卜,又不敢呆在京城,怕苦主找上門來。”

“那是自然。”這下完全解釋通了,掌櫃的露出一種惋惜中不失羨慕的神情,“風流債欠不得,想我當年……”

林鳳君強忍著聽他吹噓了一段當年被你爭我奪的豔情史,幾個夥計匆匆而過,顯然是聽慣了的。

林鳳君和父親合力將陳秉正抬下車,由她背著進了最好的一間房,安置在床上。房間陳舊,被褥泛著黴氣,陳秉正也不好再說,怎麼也比睡棺材裡強。

陳秉正心裡發虛,隻覺得夥計來送熱水的時候著意多看了他幾眼。

過了一會兒門外便有竊竊私語聲。他先以為是夥計們在議論嘲笑,後來聲音有點大,才聽出來是林鳳君和父親有爭執。

過了一會,林鳳君推門進來,拎著一個包袱。她走到床前,“換藥。”

兩盞油燈被挑到最亮,她燒了燒隨身匕首,火焰在刀刃上舔了一下,突突地跳起來,“估計沒有李大夫的刀好使。”

他隻覺得彆扭。“你爹……”

“我是學過的。”她打開包袱,將傷藥瓶子擰開,“今天我就在這屋守夜。”

他吃驚非小,“什麼?”

“送人身鏢,鏢時刻不能離眼,怕被鷹捉了去。我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需要調養。”

他看了看這狹窄的房間,隻有一張床,心突突地跳起來。“不用……”

她指了指門口的條凳,“守夜的人不用睡。我就在凳子上坐著。”

“那倒也不用,我不習慣……”

“嘶”地一聲,她揭開了傷口上的棉布,膿液和血汙將皮肉緊緊黏在一起,撕開便是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他整個人發著抖。

她下手很快,“死馬當活馬醫吧。”

林鳳君下刀飛快,他從喉嚨裡發出絕望的慘叫聲,被她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彆叫,小心吵到人。”

她仔細想了想,從包袱裡拿出一塊白毛巾,硬塞進他嘴裡:“咬著。”

等到她敷上藥,重新纏好棉布,陳秉正腦門上已經汗出如漿,險些昏死過去。

她將泛著臭味的血水倒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拿了個燒火棍子。

陳秉正經過這一天的折騰,已經是筋疲力竭,再也抬不起頭。

她從包袱裡拿起一張紙,走到床前給他瞧,又舉起燒火棍。

他牙齒抖得什麼也說不清,林鳳君拿著棍子黑乎乎的一端,在紙上畫了個圈子,寫道:“二十文。”

“這是什麼?”

“你吃的大餅。”

她又畫了一把刀子,“兩百文。這是換藥。”

她又畫了一個碗,想了想,又打了個叉號,“算了,你就喝了一口還吐了,不跟你要錢了。”

“一共二百二十文,你按個手印。”

她拉過他的手,用一端的火炭將食指指肚染得漆黑,然後在紙上狠狠地印下去,“好了。”

她將床帳放下來,陳秉正隻聽見脫靴子的聲音。他無奈地閉上眼睛。

忽然帳子又被迅速撩開了,她舉著燈,在床上急急地摸索。

“你找什麼?”

“那塊白毛巾呢?”

他偏了偏腦袋,那毛巾落在他枕邊,被咬得掉了些毛。她一把抓在手裡,“總算找著了。”

水嘩嘩地響著,他心裡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不會是……”

“趕了一天路,我洗個腳。”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