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決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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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鳳君腦子裡轟地一聲,眼睛裡的一切都旋轉起來,仿佛人在半空中飛著,誰的臉都看不真切。她隻覺得四年來像是自己在撂地賣藝,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風,周圍的人不過是在看猴兒,真傻真賣力,也是真可笑。

她竭儘全力將身體撐住了沒有倒下,林東華瞧她臉色不對,拍拍她的手,“鳳君,你先坐。”

她隻是搖頭:“我沒事的。”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包裝完好的油紙包,層層打開後是一張紅色的庚帖。她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這是何家當時給我的,上麵有何懷遠的八字。放小定那天有中人在場,就是常有年常伯父。”

林東華苦笑,“他如今是清河鏢局的總鏢師。”

何長青臉上露出一抹笑,“老常就在戲台那邊,我請他來便是。”

父女兩個交換了眼神。他倆心裡都明白,這位常總鏢師不會違逆他的東家。

這位頭發花白的鏢師很快到來,果然說道:“怕是我年紀老邁了,記不清有這檔事。”

何長青點頭:“老常在這一行也是德高望重,絕不會混賴了人。”

大家眾口一詞。有那麼一二刻,她也以為是自己記錯了,發了癔症。她聽說過鄉下有姑娘忽然就害了相思病,說自己跟大仙相好,說得繪聲繪色跟真的一樣。她環顧四周,又將眼光落在陳秉正身上。這位陳大人一直沒出聲,估計在看她的熱鬨,看得目不轉睛,肯定比剛才戲班子唱的精彩熱鬨。一個江湖騙子,小偷,在他麵前出醜。

陳秉正忽然向著林鳳君伸手,平靜地說道:“將庚帖給我瞧一瞧。”

她回過神來,慌忙將它遞上去,陳秉正翻了翻,灑金紅紙上抬頭寫了百年好合,後麵便是端正的楷書,寫著何懷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他扭頭問:“何公子,這八字可是對的?”

何懷遠擦了擦汗:“是。”

他語氣平和,“那就奇了,不是最親厚之人,絕拿不到另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何老夫人道:“當時林家與我們交情很深,他們兩個確如親兄妹一般,能問到八字也不稀奇。”

林東華抬起頭來,凜然說道:“庚帖是真的。”

何老夫人笑道:“可憐見的,我的確不知道鳳君懷著這樣的心思,既然這樣,待懷遠正式成了親,納鳳君做個貴妾,也就圓滿了。”

林東華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你說什麼?讓我女兒做妾?”

何老夫人並不看他,用下巴指了指林鳳君:“你家不願意?那也就罷了。我把話放在這裡,我家懷遠今日放出風聲要娶妾,明日就有大把人搶著上門說媒,我還要好好挑一挑呢。”

林鳳君的臉又青又白,耳中嗡嗡作響,後麵的幾句話便沒有聽清,隻看見何老夫人的嘴唇不住翕動。兩行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沿著下巴落在地上。

何懷遠咳了一聲,站起身來,“母親,不要再說了。今日之事總要有個了結。”

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忽然大步走到林東華麵前,躬身施了一禮:“林伯父,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他頓了頓,才說道:“我想求娶鳳君做我的平妻。我向您立誓,一定竭儘全力,愛護於她,不讓她受委屈。”

他又轉向林鳳君,她淚眼朦朧地跟他對視,“鳳君,請你體諒我的難處,以後……”

何老夫人反應過來,突然叫道:“萬萬不行,這樣大的事,黃家怎能答應。”

“不答應便算了。”何懷遠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的正妻,一定得容得下鳳君。”

話音剛落地,忽然林鳳君上前一步,右手一提,一個巴掌就直摑到他臉上來。何懷遠猝不及防,臉上登時火辣辣地起了五道指痕。

她這一掌再沒留力,打得自己手也痛了。她冷笑道:“何懷遠,這就是你的好辦法。你以為自己是誰,還想享什麼齊人之福。你一個習武之人,出門也配拜關老爺,他一輩子信義二字走天下,你可學到狗肚子裡去了。背信喪德之人,你娶我做大老婆,我都嫌醃臢。什麼平妻,什麼貴妾,要找隨便找去,隻彆和我的名字混在一起,我還是要臉的。”

這一下事出突然,眾人都驚得呆了,何老夫人撲上來撕扯她的頭發:“翻了天了,你憑什麼打我兒子,一個在外麵混的鏢戶女兒……”

兩個女人立時糾纏在一處,都有些武功底子,出手狠辣。何長青和林東華兩個男人趕忙上前拉開了,兩個女人臉上都留了血痕。何懷遠捂著臉站在原地,恨恨地說道:“你……你著實不知好歹,不識抬舉。”

何老夫人叫道:“林鳳君,你聽好了,是我何家先不要你的。這樣放刁撒潑的野丫頭,幸虧我早就看穿了你,活該你一輩子嫁不出去。沒娘教的雜種……”

她說到最後一句,正戳在林鳳君心上,她抄起袖子便要再上,林東華攔在女兒前頭,“是我林家要退婚的,女兒不嫁人,我養她一輩子就是。何家背棄婚約,見異思遷,是謂不仁;欺辱鳳君,誣陷毀謗,是為不義。我林東華今日與何家割袍斷義,煩請將我女兒的庚帖歸還,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陳秉正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何長青漲紅了臉,“一場鬨劇,白白讓陳大人看了笑話。今日請陳大人過府飲宴,實在慚愧,不如改天……”

陳秉正淡然說道:“那倒不是。不過,剛才老夫人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是我何家先不要你的。也就是說……”他用手指敲了敲庚帖,“婚約確有其事?”

林東華正色道:“大人明鑒。當日放小定,兩家交換了庚帖,此事千真萬確。今日退婚,原樣還回來便是。”

何長青聽得分明,瞪了妻子一眼,咬著牙說道:“庚帖……未必……”

陳秉正將庚帖展開,抖了一下:“庚帖雖非婚書,也是極重要的文書證物。按戶律,無故偽造文書者,杖八十充軍。既然何家認定庚帖不實,那便是詐偽之罪,不是私事。我看這庚帖顏色均勻,表麵光滑勻靜,確係陳年舊紙,而非新紙做舊。墨色較老,沉而不滯,並無破綻。”

他表情沉靜,話語清晰,眾人聽得分明,都僵在原地,林東華道:“陳大人,我以性命作保,庚帖絕非偽造。”

陳秉正掃視了一圈眾人的臉色,又說道:“看筆跡我並不擅長,不過衙門裡有鑒定筆跡的行家。我可以將他請過來,若果然是偽造的,林家父女按律杖責充軍。若不是偽造,則……”他目光犀利,何長青看得心中一寒。“誣告者反坐,何家人一體受罰。”

堂下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何懷遠率先開口:“陳大人,何必如此。今日是家父的壽宴,您是貴客,極難得的吉日……”

“的確如此。不過我既然在場,姑妄言之,何公子姑妄聽之。婚姻是兩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也是天大的事。剛才林姑娘問你訂婚一事,是否為真,你回答記不清了。是真記不清了,還是不敢說,不能說。”

何懷遠咬著牙不語。

陳秉正拿著庚帖微笑道:“古人有雲,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庚帖若是真的,不妨……”

林東華施了一禮:“大人,貧寒之室難配富貴之家,婚約就此了斷。”

何長青歇了口氣,也上前施禮,“大人,林家女兒不敬長輩,荒唐逾矩,何家絕不能要。”

陳秉正將庚帖放下:“既然如此,那就彼此交換庚帖,自然了結。”

後半夜的月亮很高,模糊地懸在頭頂,灑下一片清光。林家父女走在石板路上,周邊空無一人。

“爹,我是不是做錯了。不該跟何家翻臉。”

“沒關係的,你那一巴掌打得漂亮,果然是我的女兒,用力紮實,出手果斷,總算沒白教你。”

她低著頭吃吃地笑起來,“得罪了清河幫,以後……”

“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家雀,有手有腳的怕什麼。”

“好。”

又走出兩步,林東華忽然悶悶地說道:“鳳君,你恨不恨爹?”

“啊?”她愕然問道:“為什麼?”

“世上人都是勢利眼,我哪怕當個芝麻大的小官,或者手裡有點錢,何家今日便不會把我們看扁了,連婚約都不認。你也不必吃這樣的苦頭。說來說去,總是爹沒本事……”

他說著說著,深深咳了幾聲,竟是上氣不接下氣。她慌忙掏出帕子遞給他,忽然鼻子裡清楚地聞見了血腥味,父親彎下腰,一口血直噴在地上,整個人無力地歪倒了。

她整個人都亂了,連忙上前扶著:“爹……”

林東華隻是擺手,“我沒事,可能是氣到了……”

“我都不生氣,爹,你不要氣,何家都是些臭魚爛蝦,都該丟到泔水裡喂豬的貨,捆在一塊也沒有你一根頭發重要。”她語無倫次地說著,“我帶你去找大夫。”

她將父親扶起來,搭在背上,東張西望地找藥鋪招牌。好不容易挪著走到一家醫館,卻沒有開門。她拍著門心急如焚,幾乎嗓子都要喊破掉。林東華勉強說道:“鳳君,先回客棧,歇一會兒就沒事了。”

“恩。”

她扶著他緩慢起身。夜色濃重,腳下看不清,她努力辨認了方向,跌跌撞撞地走著。

忽然身後傳來馬車噠噠的聲響,她趕緊避到一邊。

馬車夫卻叫了一聲“籲……”,馬兒長長地嘶鳴了一聲,在她身邊停下了。

一個四平八穩的聲音說道:“上車。”

她回過頭,恍惚之間隻看到了車架上的竹篾燈籠,上頭濃墨寫了個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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