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壽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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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大宅地處京城繁華所在,是個三進的大院子。門口掛了精致的大紅色燈籠,貼著一對壽聯,不少弟子穿著統一製式的青色長衫在門前接待貴客,迎送有度,又有專門的管家接名帖唱禮單。

今日父女倆刻意裝扮了一番,林東華穿著一件皂色直領大襟道袍,氣質斐然,林鳳君穿丁香色綢緞小襖配白色綢裙,清雅端莊。兩個人出門的時候自嘲道:“像是變戲法的大變活人。”

林鳳君走到門前,隻聽裡麵唱道:“通盛銀莊程老板贈碧玉獅子一對,赤色珊瑚樹一株。”

她跟父親對了個眼神,他笑道:“來都來了。”她打開籠子,用手梳理了一下錦雞的羽毛,讓它展開些。

林東華將禮單雙手遞過去,管家唱道:“濟州林鏢師贈峨冠錦羽雞一對。”

何懷遠正站在二門前迎賓,舉手投足都是少東家的氣度了。他看見夥計拎著錦雞籠子走過來,臉上就帶了笑,上前拱手:“林伯父,您進大堂略坐一坐,我先帶鳳君去後院見見我娘。”

林鳳君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帶著她一路穿花拂柳,過了抄手回廊就是後院。何老夫人穿一身大紅宮繡羅袍,滿頭珠翠,正坐在椅子上和周遭幾個貴婦人寒暄,垂下來的手上也帶滿了亮閃閃的戒指。

林鳳君含笑上前行了個禮:“伯母。”

何老夫人點了點頭,說了句,“好久不見,鳳君,你這樣大了。”

幾個貴婦人饒有興味地盯著她看,“這位姑娘是……”

“以前的鄰居。”何老夫人掃了林鳳君一眼,帶著微笑回答。

她的表情很是敷衍,嘴角笑著,眼睛裡全是冷淡。這是一種對上趕著巴結她的人常用的眼神,瞥上這麼一眼,對麵的人就知道送禮送得薄了,不合她的心意。這眼神她用得已然很熟練了,可見這些年日子過得很優渥。

林鳳君心下一沉,隻覺得從鼻子到腦門一線全都憋得難受。她忽然想起當年何老夫人拉著她的手,“你家的小姑娘是怎麼長的,又漂亮又聰明,我不討鳳君做兒媳婦,隻怕彆人惦記呢。”

人變得真快。那時候何老夫人是個多麼慈愛的長輩,而且很懂得禮數。又過了這麼久,自然越來越聰明,此刻的鄙薄分明是故意的。

她竟不知如何回答,隻是微笑。老婦人轉過頭去,繼續剛才的閒談,再沒有跟林鳳君多說一句。

何懷遠料想不到母親這樣冷淡,直接愣住了,呆了刹那,輕聲問道:“父親呢?”

“在前麵慧真堂裡。”何老夫人頓了頓,“貴客差不多都到齊了,他忙得很,我看就不要打擾他了。”

林鳳君心下雪亮,何家二老連基本的客套都懶得做。雖然心裡有準備,這怠慢的程度也叫她意外。

一股氣從胃裡直升上來,她抬起腳待要往外走,何懷遠有點著急,“鳳君,聽說你學繡花繡得特彆好。”

他給她使眼色,意思是讓她將刺繡帕子拿出來,好再去博一絲他母親的好感。她的倔強讓她將牙咬緊了,猶豫了片刻,還是將那條鳳穿牡丹的絲帕掏了出來。何懷遠拿著給他母親看:“母親,您看這針腳,這層層花樣,多麼用心,花了足足大半年時間。”

旁邊的婦人估計是覺得氣氛太尷尬,也跟著附和:“這女紅是一等的了。”

何老夫人用兩隻手指的指甲夾著那條絲帕,好像它上麵沾著毒似的,來回瞧了兩遍,“是你自己繡的?”

林鳳君笑了笑,她知道自己應該答應,但到底是有一點不甘心從骨子裡冒出來,她從容答道:“在外頭鋪子裡買的,伯母您若是喜歡,我再去買兩條。”

何老夫人從鼻孔裡笑了一聲。何懷遠將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眼光直愣愣地看著林鳳君,像是對她的這句話非常失望。他為她打算的一番苦心全然白費了,到底是小門小戶,上不得台麵。

何老夫人含笑對著兒子說道:“懷遠你留下,黃家伯母給你帶了雙鞋襪……”她招手叫了個丫鬟到跟前,“帶林姑娘去西邊跨院吃飯,那裡安排有席麵。”

林鳳君跟著丫鬟一前一後出來,那丫鬟是服侍人慣了的,早將主人態度看得一清二楚,走了兩步就努了努嘴,“就在裡麵。”

她沒進跨院就聽見裡麵咭咭呱呱的動靜。院子裡設了兩桌酒席,圍坐的全都是梳著利落發髻的女鏢師,年紀大的已經四五十歲了,年紀輕的是十幾歲的學徒,笑得很放肆。她撿了個空子坐了。

她腦子裡一陣發空,總想著剛才跟何老夫人的一問一答,仿佛兩個小人在腦中打架,一邊說錯了,一邊說沒有,最後打成一團。

她的頭悶悶地疼起來。

席麵上是紅燒鹿肉、蒸鵝掌之類的名貴山珍,擺著一壇子泥封的玉泉酒。一位英姿颯爽的女鏢師坐在上首,是何家鏢局的鏢師,自我介紹姓蘇,說起話來極是豪爽:“主家厚道,知道我們是走南闖北賣力氣的,非得這樣的大葷菜才吃得飽喝的足。像後院那些貴小姐們,看到油星就說克化不動。”

林鳳君心裡一動,試探著問:“後院……還有席麵啊。”

“對啊。都是客商貴人家裡的女眷。好幾位千金小姐都生得花朵兒一樣,隻怕風吹著化了。”

有人插話,“鏢局的廚子平日大魚大肉做慣了,老夫人怕她們吃不慣,嫌油膩膩的,專門叫了得月樓的廚子到這裡來,聽說光一盤燙白菜就要一兩銀子呢。”

幾個學徒都張大了嘴巴,“一兩銀子,白菜買好幾車都夠了。”

“嘖嘖,看你們沒見過世麵的樣子,一車白菜也就挑幾棵最好的菜心,雞鴨排骨熬出來的高湯熬著。”

林鳳君苦笑著心想:“一兩銀子,那我還是想買燒雞臘鴨,白菜再好也不擋餓。”

蘇鏢師微笑著往外看了一眼:“人家的女眷命好,會投胎,落地就是滿眼的富貴,跟咱們這樣賣力氣的人天差地彆,羨慕也羨慕不來。”

“是呢,我上次給黃家走鏢,他們家大小姐隨手就給了我一串玻璃珠子,各個都有手指肚那樣大。碰上這種主顧,真是修來的福氣。”

“聽說黃小姐今天也來了。”

這是最喜聞樂見的話題,女鏢師們立即帶著笑議論起來,“多半是衝著少爺來的,夫人立誌要選個最出色的,好跟少爺配稱。選了許久,大概是定了。”

林鳳君鼻子有點發酸,默不作聲地將酒開了封,給眾人倒上。她一番心事像是有千斤重,隻覺得喘氣漸漸都不勻了。她勉強拿起白瓷酒杯,一飲而儘,熱辣辣的酒沿著食道一路向下,像是著了火。

“妹子好酒量。”蘇鏢師鼓掌,“看著眼生,也是鏢師?”

“是,自己家做鏢戶的。”

蘇鏢師笑道:“鏢戶吃穿住行事事要自己打算,可比鏢局辛苦十倍。妹子你年紀輕輕,這樣能乾。”

她客氣地回答,“您過獎了,不過是混口飯吃。”

“我們清河鏢局也在招募女鏢師,給一些客商的女眷保鏢,年底有花紅,出門有貼補,遇到貴客打賞也是常有的事。妹子你要不要投考試試,我可以保薦你。”

林鳳君能感覺出來,蘇鏢師的邀請是出於本心,絕非隨口應付。她心下感激,很誠懇地說道:“蘇姐姐,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爹跟我都喜好自由自在,鏢局規矩多,我怕應付不來。”

“那好,若是以後需要幫忙,也隻管講。自由自在……”蘇鏢師笑了,舉起酒杯,“說得好,自在來去,江湖兒女要的便是這份痛快。在座的各陪一杯。”

一番推杯換盞,大快朵頤。香酥軟爛的鹿肉撫慰了一切,她漸漸將傷心淹沒在食欲裡,隻覺得在這裡吃席最合她的胃口,彆的席麵……上不得也罷了,不必強求。

酒過三巡,都講起保鏢路上的奇聞軼事,有夜半趕路遇著狼群的,打獵撞見黑瞎子隻能爬到樹上躲避的,林鳳君打起精神來聽著,覺得十分稀奇。

眾人推著蘇鏢師講一講她的異聞錄,她不慌不忙地喝了一杯,才笑道:“我做鏢師二十幾年,什麼稀奇古怪事也都見過,時間長就慢慢忘了。隻有一年春天,在西北塞外走鏢,遠方山上連綿不斷的都是積雪,山下有個極大的湖,一眼望不到頭。湖上本已經結了冰,春天回暖,冰淩化開,風吹著一層一層推向湖邊,立起了一人多高白白的冰牆。冰淩推撞著,叮鈴作響,極是好聽。站在岸邊,山和湖連成一片,真叫人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

一群女鏢師都露出無比歆羨的目光,林鳳君更是聽得心動神馳。正在此時,有人叫道:“東家來了。”

何懷遠陪著父親何長青走了過來,蘇鏢師笑著拱手道:“我們該去敬酒的,哪有東家和少爺先過來的道理,倒顯得我們禮數不周了。”

何長青穿一身大紅色長衫,鬢邊白了一半,精神卻好,他笑著擺手:“蘇鏢師不必客氣。”

林鳳君跟在後麵叫了一聲伯父,他眼光落在林鳳君身上,點了點頭,回頭道:“懷遠,敬各位姐妹一杯。鏢局能有今天,全仗著大夥兒出力。晚上還有大戲,都是京城的名角,一起看個痛快。”

“謝謝老爺,謝謝少爺。”

何懷遠將眼光落在林鳳君臉上,看她表情平靜,兩頰微紅,並沒有委屈的神色。他也說不好自己是慶幸她不在意還是怪她不在意,心裡忽然彆扭極了,端起酒杯就直灌下去,喝得急了,深深咳了兩聲。

一群人湊上前去,拍背,送毛巾,遞茶水:“少爺當心。”林鳳君腳下沒有動,隻是遠遠望著。

恰好有人過來,小聲在何長青耳邊說了句什麼,他點頭:“懷遠,跟我去迎一下陳大人。”

何懷遠很疑惑地問道:“他怎麼……”

“難得他賞臉來一趟。”

過了一會兒,林鳳君遠遠望見了陳秉正。他一身玉色交領長衫,風姿優雅地走過月洞門。何懷遠跟在後麵吩咐隨從:“趕快叫戲班子準備,先請陳大人點戲。”

太陽漸漸往西走了。戲台搭在後院假山旁邊,沿著池塘錯落地擺了幾桌,那是貴客才有的位置,往後便是木椅板凳,鏢師們或站或坐。

寶藍色的天空上掛著月亮,圓得毫無瑕疵。鑼鼓響了幾聲,小戲子幽幽唱著《琵琶記》裡的句子:“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淨。”台下叫了一聲好,接著又是一聲。

蘇鏢師帶她們找了個極好的位置,“這邊地勢高,看得通透。”

有學徒好奇地問道:“那些小姐們呢?她們坐在哪兒?”

蘇鏢師笑道,“她們自然不能拋頭露麵,都是金貴的人,怎麼能讓這些臭男人大老粗看了去。夫人請了女先兒說書,就在後院。”

林鳳君用眼神搜尋,在主桌找到了師兄,正陪著那位陳大人不知道在說什麼。她明明眼神很好,此刻卻像隔著霧氣,隻覺得喉嚨裡一陣一陣發酸,哽著發不了聲。

台上唱道:“有廣寒仙子娉婷,孤眠長夜,如何捱得,更闌寂靜?此事果無憑,但願人長永。”

她默默退了出去,也無人在意。沿著板凳穿過人群,她找到了父親,他也在東張西望找她。她將他拉到一邊角落:“爹,咱們走吧。”

“鳳君,你……”

“咱們走吧,不要問了。”

“嗯。”

父親再沒多說,帶著她一徑走著。數百人都在後院裡看戲,出了院門便是一片寂靜。

她看見周遭沒有人了,忽然鼻子酸得要化掉,眼淚止不住地流。他從懷裡掏出手絹給她擦。她發現是自己的笨鴨子手絹,又哭又笑,悶悶地說道:“爹,咱們回家吧。”

“對,我帶你回濟州。以後再不來了。”林東華篤定地說道。

“是我沒用,我……”話就在喉嚨裡哽住了。

他隻是搖頭。“都是爹不好,連帶了你。”

林鳳君又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這樣跑了算什麼。”

“算一彆兩寬,各不相欠。”林東華用一種了然的眼光看著女兒:“你想好了嗎?走了就不能再回來了。”

“那我不走了。”她擦擦眼淚,又擤了下鼻涕,“還沒交戰,自己丟盔棄甲算怎麼回事呢。”

“鳳君,那你是要?”他皺起眉頭。

“爹,你帶我回去說清楚,咱們林家先退婚,這門親事咱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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