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燈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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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鏢的規矩是晝伏夜出,所以林鳳君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看著帕子,怎麼也睡不著。到了後半夜她才入睡,直到父親來叫才睜眼,已經是申時了。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驗看染指甲的成果,可惜鳳仙花糊糊放得略多,不光指甲,最後一節手指肚都是紅的,連帶右手上的繃帶都染了一抹紅,望去像是血液滲了出來。

她隻管在父親麵前搖晃十指:“爹,是不是蠻好看的。”

他笑眯眯地附和:“是。我女兒周身上下無一不美。”

“這話就過了。”她很認真地往臉上撲胭脂,撲了一層又一層。終於林東華也看不過眼,搖頭道:“太濃豔了,淡一點合適。”

“好。”她趕緊拿帕子去擦,擦掉了又嫌淡,又從包袱裡拿出專門置辦的好衣裳,這件太素,那件太花,來回折騰了很久也不滿意。直到父親說了一句:“懷遠來了。”

何懷遠很客氣地再次邀請,林東華隻是搖頭:“我待會到西山去拜一拜佛,求家宅平安。”

何懷遠和林鳳君一前一後地出門,沿著河慢慢走著。太陽在西邊緩緩沉下去了,正值十五月圓,街上行人比往常更多了幾倍,街邊茶樓酒肆家家在樓上安放了圍屏桌席,掛出了許多花燈,說不出的氣派。

林鳳君走一路看一路,雀躍不已,笑道:“在濟州就算是正月十五,也隻有條街掛得起燈彩,花樣也少,跟京城自然沒得比。”

“是。”何懷遠矜持地點頭。

“那時候滿城的人都跑去看燈,我爹帶著咱倆出門,連找個能坐下的地方都難,還好我爹會點功夫,把咱倆一手一個提起來,都上了人家宅子的圍牆坐著看。何大哥,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何懷遠敷衍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麼,他不願意提在濟州的時日,也許是因為那是何家最落魄的幾年,跟人走鏢,連像樣的行頭都沒有,父親的馬鐙都是破爛的。冬天頂著寒風出門練功,凍瘡在手上連成一片,疼得鑽心,直到今天都有痕跡,始終消不掉。

他看向林鳳君的手。她會錯意了,有點害羞地將紅指甲展示給他瞧:“染的鳳仙花,好看嗎?”

“好看。”

指節紅彤彤的,有點滑稽。她的手夠長夠寬,然而跟他的手一樣布滿繭子。他忽然又想起那些富家女子的手,纖細修長,留著三寸長的指甲,飽滿圓潤像暖玉一般,從來不曾沾過陽春水……

在林鳳君看來,就是他盯著她的手出了神,她不由自主地害羞起來,將手往身後藏。他恍然回過神來,笑道:“鳳君,我給你買個金戒指吧,配著紅指甲好看。”

她趕忙推拒:“我家裡有呢。”又補一句:“有好幾個。”

何懷遠歎了口氣,指著旁邊一家高大華麗的首飾鋪子,“看一看不要緊的。”

店裡生意極好,不少淑女貴婦出出進進。掌櫃的是個三十來歲的風韻夫人,珠翠滿頭,她笑眯眯地從櫃台裡拿出一隻牡丹紋鑲嵌珍珠的金戒指,“姑娘試一試這個。”

那戒指亮閃閃的,林鳳君被照得花了眼,她試探著戴在小指上,何懷遠笑著掏錢袋:“很好。”

“不用了。”她又想摘下來,“太富貴精細了,跟我不搭配。”

掌櫃的笑了:“姑娘,這是最簡單的款式了,論精細,跟這支簪子比一比。”她指著櫃台裡一個紫檀鑲玉的妝匣,裡頭放著一支精雕細琢的累絲金鳳簪。上頭的鳳凰踏著祥雲,尾羽優雅地揚起,呈現展翅高飛的姿態。“這是我們店裡給人定做的簪子,手藝比宮裡銀作局的一點不差。”

她隻覺得身心都被這妝匣裡的簪子吸了進去,好一陣目不轉睛。何懷遠有些窘迫,匆匆付了戒指的錢,“咱們走吧。”

微風帶著脂粉的香味飄過來,讓人腦子裡熱烘烘的。月亮出來了,高高地掛在天邊,照著摩肩接踵的賞燈男女,在燈架下歡笑私語。她用手將戒指轉來轉去,臉紅撲撲地不敢看他:“何大哥,看那盞蓮花燈,帶著荷葉。當年咱們倆在湖裡去偷人家的蓮子。”

那年的荷葉比人還高,遮天蔽日,在兩個孩子麵前蕩開去。林家伯父站在船上劃著槳,他和鳳君坐在船上摘蓮蓬。她的臉紅撲撲的,他掐了一片荷葉遞過去:“看你被曬的,擋著些太陽。”

他的心又陡然柔軟起來,也許能再對她好些,他咳了一聲,“鳳君。”

“什麼事啊?”

“這次見麵,你……好像性子柔軟多了。”

她有點糊塗,混沌中想起父親的叮囑,“我爹教過我了,脾氣要溫和,要沉得住氣。”

何懷遠對這個回答有點滿意,“我們雖然是做鏢局的,也有女鏢師,隻是……女子還是要以貞靜賢良為上。你明白嗎?”

她大概明白了,大概是叫她以後遇到委屈要扛得住。她覺得他說話也變了,不像原來那麼直來直去,都是繞著彎子給她猜。她輕輕回了一句,“嗯,我知道。”

“不能驕縱,不能擅作主張,不能……嫉妒。”

她心下一沉,父親說的話都一一驗證,她忽然意興蕭索起來,連帶燈架子上的五彩人物燈都暗淡了。何懷遠見她不說話了,自己也覺得沒意思,隻好指著旁邊角落裡賣藝的人群,“咱們去那裡瞧瞧。”

她一味往前走,越走越快。何懷遠在旁邊跟著,叫了一聲“鳳君,看看月亮。”

她停下了。寶藍色的天空上掛著最圓滿的月亮,宇宙浩渺,可地下的人都各有各的心事。他問她吃不吃糕餅,白色的糕餅上綴著桂花,很像濟州的做法。

他們各拿了一串。燈會難得,街邊賣藝的都出儘了百寶,隻求圍觀的男男女女捧場叫好。有人含了一口酒,便從嘴裡不斷噴出火來,有人在高高的繩索上翻著跟頭,竭儘全力維持著平衡的姿勢。林鳳君走過許多攤子,最後是一溜打把式練武的,她停下腳步。

在一溜攤子的最裡麵,有個中年男子在打太祖長拳,打得格調謹嚴,虎虎生風,內行人看去,能明□□妙所在,可惜路過的都是外行,對這等四平八穩的拳法實在瞧不出什麼花活,所以駐足的人極少,有個穿灰色搭膊的路人起哄道:“不好看。”

何懷遠站住了:“是伯父。”

林鳳君心酸得不能言語,深呼吸了幾次,才笑道:“我爹還是不會撂地張羅人。”

何懷遠忽然覺得累,打把勢賣藝到底是下九流,討人打賞的,不算正經買賣。何家好不容易從市井掙了出來,再不能回去了。

他小聲道:“我家還有些事。壽宴處處要準備。”

她並不傻,聽得出言不由衷,“好啊。”

他走出兩步,又回過頭道:“壽宴是大事,等辦完了,我爹會跟伯父好好談一談。”

她點一點頭。

等何懷遠走遠了,她將手上的戒指摘下來,在懷裡放好,隨即走到稀稀拉拉的過客裡,叫了一聲:“爹,你怎麼在這。”

林東華從容地停了下來,像是亂飛的鳥兒一下子歸巢。他突然有點窘迫,聲音就放軟了,“我……沒想到。”

起哄的無賴見到來了個妙齡少女,登時就興奮了,“有小姑娘來了,真漂亮。是你徒弟?也會武功嗎?”

林東華直搖頭:“她是我女兒,什麼都不會。”

她板著臉瞪他一眼:“我會。有人願意捧場嗎?”

“那……給爺表演個胸口碎大石,重重有賞。”

林鳳君冷笑了一聲,“這個我沒學過,不過……看這位客官眼睛挺好的,願意跟我比一比嗎?一兩銀子一回,願賭服輸。”

路人立即聚攏過來了,圍成一圈紛紛鼓噪:“上啊,三爺,彆輸給這小丫頭片子。”

那人被慫恿得上了頭,掏出幾塊散碎銀子往地下拍:“賭就賭。”

林鳳君到旁邊賣茶湯的攤子上買了三個碗,又從身上解下來一個手指肚大小的銅製香熏球,將它在碗裡一扣,叫道:“你看好了,這是新碗,沒什麼機關在裡頭。”手便熟練地將三個碗推來推去,周圍鴉雀無聲,數十雙眼珠子隻是跟著轉。

過了一會,她便停下了,做了個手勢讓他來猜。無賴指著中間的叫道:“我看的真,就這個。”

林鳳君笑了笑,翻開便是空碗,再翻開右手邊的,還是空碗,無賴叫道:“肯定被你收走了,收在袖子裡。”

她好整以暇地將手揣好,“你自己翻就是。”

無賴小心翼翼地翻開剩下那個,果然香熏球好端端地藏在裡頭。一陣哄笑,他動了氣,“再來三把。”

她笑道:“江湖規矩,點到即止,隻是借大哥的手熱個場子。”她站起來繞了一圈,對著周圍拱手,“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姐妹,我父女倆初到寶地……”

父女倆拆了一套拳,仍是太祖長拳,圍觀叫好的多了幾倍。待到打賞時,眾人見她嘴甜討喜,願意掏錢的就多了,零星湊起來也有幾兩銀子。

約莫用了一個時辰,夜市才散。父女倆在旁邊的油茶攤子坐下來,看夥計拿著巨大的銅壺往碗裡倒開水。碗裡發出油茶的香味,跟著水汽向上直冒,熱騰騰的叫人安心。

他試探著問女兒:“你倆……”

“什麼也沒說。”林鳳君歎了口氣,將兩隻碗碰在一起:“爹,咱們喝茶。”

她望著旁邊的河水發呆,河上飄飄搖搖一片紙船,忽亮忽滅。不遠處的渡口零星有幾個遊人,在河邊放著帶蠟燭的紙船。船放到水中,他們就雙手合十,祝禱著什麼。

“是在許願嗎?”

“算是吧。”父親點頭:“是在對過世的親人說話,祈求他們保佑。”

“那我也要去給我娘放一個。”

“我已經放過了。”林東華微笑道,“希望他們都保佑你嫁個好郎君,圓圓滿滿。”

她苦笑了一下,“爹,我娘都沒了這麼多年了,料想她也不介意保佑你再娶個娘子,後半輩子有個膀臂。”

“混帳話,彆再提了。”

忽然夜空中竄上來幾朵煙花,在空中散作滿天星,隨即又是幾朵。她好奇地抬頭觀賞著,一,二,三,接著就滅了。

升空炸開的瞬間,照亮了旁邊的一座橋。橋上站著個男人,長身玉立,姿態挺拔,也正在望著頭頂綻放的花朵。

雖然隻打過幾個照麵,她印象極為深刻,瞬間認了出來:“原來是那個地煞星。”

“姓陳的?”

“可不是。”

她盯著他瞧了兩眼,夜風吹著他的衣裳,月光灑下來,他整個人是冷冷的,像化不開的冰,看上去跟周邊的紅男綠女絕不相同,“難道他也在……”

“大戶人家成親早,說不定他在等他娘子。”

林鳳君吐了吐舌頭,“什麼樣的女人能跟他過到一處,佩服佩服。”

“小聲點,彆被人聽見了。”

陳秉正呆立了一會,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拂袖走下橋麵。他經過攤子的時候,父女倆刻意低下了頭。

陳秉正隻顧向前走,並沒留意他們。她鬆了一口氣,冷不丁瞧見他手裡拿著方方正正的一個盒子。那盒子她剛見過,是首飾鋪子裡那隻紫檀鑲玉的妝匣。

“果然是有錢人家啊,真舍得。”她自言自語道:“要是能分我一點兒該多好啊。”

“那不能夠。”

“大概人真有三六九等吧。比如看燈,大戶人家的小姐在樓上坐著,有茶水喝,有點心吃。”

“這你就錯了。”林東華笑眯眯地搖頭,“大戶人家的小姐都在自己家裡頭紮燈架,放煙火,不會出門的。”

“爹,你可懂得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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