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李斯與公子談得很愉快,宮裡的人都覺得,如此賢明的公子,又熟讀法家典籍,這樣的公子在將來一定會得到眾多法家學子的擁護。
公子虛心求教,丞相李斯知無不答。
講完了三公九卿製就開始講解官吏的任用。
期間沒有任何的提問,全身心將老師傳授的知識,化為己用。
離開高泉宮時,李斯心情格外地好,他發現公子有個很神奇的本領,公子竟然會在聽講時寫下筆記。
翌日,喂魚是一件特彆有意思的事,早晨祭拜了華陽太後之後,無事可做的扶蘇就在喂魚。
昨天,老師說要任用官吏要先從六國留下來的舊官吏中擇優錄用,並且施行秦律。
當然,在學習的過程中,一直都是虛心求教的,認真地了解著現在的秦人如何治理天下,以及他們如何通過以往的經驗,來作出當下的判斷。
簡而言之,如今是大秦進行再分配與再生產的過程。
廢除分封與古老分封製的首要矛盾,就是官吏選拔任用,不再是通過血親旁支來進行資源分配。
可項燕他們想要複國,他們又何嘗不是為了維護他們自己的利益,為了他們的血親旁支能夠繼續掌握這種資源。
對六國舊貴族而言,這種古老的分封製讓他們習慣了用血親關係享受既得利益,甚至習以為常。
現在天下的主人是大秦,大秦要打破這個從來如此的慣例,他們自然就會反抗。
可扶蘇想起了,曾經一位很偉大的老師說過一句話,“從來如此,便對麼?”
李斯與父皇對待六國舊貴族,還是太過理想了。
見公子看著魚塘忽然蹙眉,似乎是心情不好,田安忙躬下身行禮。
將六國舊貴族的官吏收為己用,那些六國舊貴族的官吏,他們有的是給齊國效命的,有的是以前給韓國效命的。
現在要讓他們改變立場為大秦效命,且不說六國舊人原本對大秦就有著十足的成見,他們忠心與否都要打個問號。
扶蘇將餘下的麥麩都丟入池塘中,心中還在想著老師說過的話語。
即便大秦拿出十足的誠意與回報,難道他們就會為大秦殫精竭慮嗎?
韓非曾經說過,慈母會養出敗兒,而嚴厲的主人不會有強悍的家仆。
想要收買六國舊貴族的官吏,也是同理。
嗬嗬,老師要用真心與真誠收留六國官吏,不如信玄奘真的可以感化世人。
老師與父皇到底還是有仁慈的一麵的,給了六國貴族能夠商量的餘地。
此刻的章台宮,早朝的廷議還在繼續,今天的廷議應該是很順利的,但朝堂上站出來一個兩鬢微霜的人物,此人朗聲道:“陛下,臣聽聞近來丞相在教導公子扶蘇?”
嬴政的目光看著講話的人,印象中還記得這個人物是李斯當初引薦的齊國人,名叫淳於越。
見陛下不言語,淳於越又道:“陛下,公子扶蘇又是陛下的長子,受人教導豈能隻有一家之言。”
話音在章台宮的大殿回響,嬴政依舊沒有講話,端坐著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的神情。
淳於越的話語直指丞相李斯,自王綰離開,這位新任的秦國丞相,又有了新的對手了,而淳於越此人平日裡就是一個狂士,當年他在齊國為官就得罪了不少人。
一個被李斯引薦入秦的齊國人,成了大秦的臣子。
現如今又在朝堂上向這位新丞相質問。
李斯他自己引薦入秦的人,卻成了他的敵人?
麵對淳於越的質問,李斯麵帶微笑沒有做任何的回話。
直到下了早朝,李斯都沒有搭話,隻是始皇帝退朝了之後,單獨召見了李斯。
秦人的早食一般都在上午接近午時的時辰,平日裡都是早晚一頓,方能飽腹。
用了早食之後,扶蘇收到宮人傳遞來的話語,是老師李斯讓他這位公子在章台宮外等候。
扶蘇一路走向章台宮,問向跟在一旁的田安,“這個時辰該是下朝了?”
田安點著頭,落後公子兩步就這麼跟著。
“老師是在麵見父皇?”
“下了早朝之後,陛下就召見了丞相。”
走到章台宮前,扶蘇這才停下腳步,冬日裡的酷寒剛過去不久,此刻陽光落在章台宮前,正是一天中午時陽光最好的時辰,也是最溫暖的時辰。
像是剛從寒冬中活過來,扶蘇站在原地等著老師,也享受著陽光的溫暖。
看多了韓非的書,人就會有一種既來之而安之的心態。
“丞相。”
聽到身邊的田安開口,扶蘇這才睜開眼,見到了從章台宮走出來,正在穿著鞋履的老師。
扶蘇上前道:“老師。”
“陛下命臣帶公子去幾個地方。”
言罷,李斯穿好鞋履,便帶路往前走著。
鹹陽宮內依舊保持著以往的森嚴,扶蘇一路走著詢問道:“楚地的叛亂平定了嗎?”
李斯微微頷首,笑著道:“公子不用憂慮。”
扶蘇道:“就像項燕,不足為慮。”
“正是。”
走到宮門外,見到已在這裡準備好護送的蒙恬,這才明白這都是父皇的安排。
說來,自己對這位父皇很陌生,在華陽太後的靈柩前說了那些話,父皇才覺得兒子長大了,需要人來教導了。
今天的車駕是敞篷的,這駕車有些像戰場上的戰車,隻是在上方搭了一個遮陽的大傘。
“今天在廷議時有個叫淳於越的人說,公子不能隻聽一家之言。”
扶蘇道:“我當然不能隻聽一家之言,我看荀子的書,我也看孟子,莊子的書。”
李斯又道:“教導公子的人,不能隻有臣一人。”
見公子不回話,李斯又道:“淳於越是齊人,他對儒家典籍頗有見地。”
扶蘇道:“老師,我看韓非的書,那麼韓非就是我的老師,我看莊子的書,那麼莊子就是我的老師。”
聞言,李斯臉上的笑意更甚。
車駕穿過了上林苑,來到了北麵的一片田地,正是關中的農耕時節,還能見到耕牛在這裡犁地,還有一家數口人圍坐在一起,就這樣坐在田地裡用飯。
他們在田地裡用了飯之後,休息片刻就會接著勞作。
人們的生活很簡單,秦人尚武,因此秦人的食物多數還有不少野味,秦人的主食也都以粟,麥,豆,黍為主,而蔬菜也有葵,藿,蔥,韭。
其中最為普遍的便是豆飯藿羹。
豆飯是絕大多數秦人的主食選擇。
為了自己的營養需要,扶蘇會時常吃一些魚肉,魚肉的優質蛋白對一個正在長個子的少年人來說,很重要。
下了車後與老師接著步行,又見到了不遠處有幾個同齡人正在為了一袋豆子爭吵,扯開了布袋子,豆子撒了一地。
與他們相比,扶蘇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叛逆期,上輩子的叛逆期也早就在人情世故中磨平了。
李斯從寬大的袖子中拿出一卷竹簡,低聲道:“這是陛下讓臣交給公子的。”
扶蘇接過書卷,打開看著其中內容,不看還好,這一看好久沒有回過神,因其中有三個字很刺眼,這三個字是呂不韋。
這卷竹簡所寫的本就是一份田契,這份田契是當初秦王賞賜給呂不韋的,足足三百頃田地。
李斯又從袖子拿出一卷布匹,解開綁在這卷布上的繩子,道:“往後這些田地就都是公子的了。”
扶蘇接過田契又釋然了,如今這天下都是秦王的,給幾畝地也正常。
如果可以,扶蘇還想多要一些田地,多多益善,越多越好。
“父皇為何給我田地?”
李斯沒說話,而是繼續走著。
來到一處村落前,李斯又從袖子裡拿出一卷布,又道:“這片村子的人以前都是呂不韋的家仆,呂不韋死後陛下將他們安置在了這裡,現在他們都是公子的。”
扶蘇拿過這份契約,眼神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李斯的袖口,心中暗想老師的袖子裡究竟藏了多少東西。
呂不韋死了之後,他的遺產都留在了秦國。
身為戰國時期最有盛名的商人,還是一字千金這個典故的主角,呂不韋其人確實了得。
可對嬴政來說,弄死呂不韋也很簡單。
嬴政當年寫了一封書信,罵了一頓呂不韋,大致意思是你這樣的人也配當我的仲父?
後來呂不韋就自儘了,而嬴政甚至沒有明說讓他死,隻是書信一封將他罵了一頓,他自己就去死了。
一個商人與政治強人合作,通常這個商人都會不得好死。
呂不韋是先河,後來漢代的桑弘羊,以及之後的人,依舊遵循了這個規律,那些商人重複著呂不韋的下場。
“老師為何給我這些?”
又見老師從他的袖子裡拿出一張餅,而後撕下小小一角,餘下的一大半遞了過來。
扶蘇接過這大半張餅,見老師拿著那小小的一角餅慢條斯理地吃著。
待吃完,李斯回道:“這都是陛下的安排。”
“父皇為何給我這些?”
李斯接著道:“今天淳於越說公子不能隻聽臣的一家之言。”
“嗯……”
“所以往後公子可以招募門客,公子已到了十六的年紀,往後公子可以招募天下各路有識之士,輔佐公子,公子有了門客就需要蓄養門客,就需要很多的田地生產糧食,需要很多的家仆來照顧。”
扶蘇整理著這些話語,以及手中的契約,忽然想到了當年呂不韋的三千門客。
呂不韋養了三千個門客,身為秦國的相邦,呂不韋還讓三千門客為他自己撰寫了呂氏春秋,又有了一字千金的典故。
呂不韋可謂是將商人階級做到了巔峰。
扶蘇撿起地上的一粒豆子,抬眼再看去滿是跪在地上,麵朝黃土的人們,“老師,我能要的更多一些嗎?”
李斯先有些詫異,平日裡常掛在臉上的笑容竟然消失了片刻。
隻是刹那的片刻,李斯的臉上又恢複了笑容,隻要公子不謀權造反,要多少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接著道:“公子是覺得少了嗎?”
扶蘇指著遠處,“滻水邊有一塊荒地。”
李斯頷首道:“可以,隻要公子想要,臣都可以安排。”
再回到鹹陽城,扶蘇跟著李斯來到了一處宅邸前,這處宅邸最靠近鹹陽宮,是整個長安城最好的位置。
李斯推開老舊的木門,“這裡以前是呂不韋的居所,公子可以在此地招攬門客,淳於越說公子不能隻聽一家之言,有了此地公子可以聽百家之言。”
當年李斯就是拜在呂不韋的門下,在這裡與眾多門客一起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時候的李斯需要瞻仰他人鼻息,還需要看呂不韋的臉色。
現如今,他李斯已是秦國的丞相。
李斯畢竟是李斯,他從未失去過野心與抱負。
一路走著,扶蘇聽著李斯講述著這座宅邸的種種細節。
直到天色入夜,扶蘇帶著一堆契約這才回了宮中,打算好好收拾今天所得的契約。
當年呂不韋死後,這裡的一切也都是封存了。
夜裡,李斯依舊留在這處宅邸,他來到其中一處房間,這裡是以前的三千門客用來擺放書籍的房間,一個個書架上,擺滿了竹簡。
其中就有楚人帶來的書,齊國,燕國,魏國的諸多名仕的成果。
呂不韋死後,那些門客都離開了,而這些書卻都留了下來。
“許久不來這裡了。”
聽到身後的話語聲,李斯回頭看去,見到了副相馮去疾。
麵對公子或者麵對陛下,李斯總是笑容的,麵對他人李斯則會嚴肅許多。
馮去疾道:“淳於越向陛下進諫,是希望陛下讓六國名仕教導公子,你卻讓陛下準許公子圈養門客,你這麼做還是不想讓六國名仕去教導公子,你隻希望公子身邊隻有你一個老師。”
李斯抬首望著夜空中的明月,道:“六國名仕不足以教導公子,公子所學他們教不了。”
“聽聞公子頗為好學。”
“公子還年少,待公子年長幾歲,斯會親自輔佐公子。”
馮去疾自認了解李斯,也對李斯有所保留,因始皇帝至今沒說過韓非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