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傀是除不儘的,但凡饑荒戰亂年代,就會出現。
“歲大饑,人相食”不僅僅是史書上的寥寥幾筆,而是人間煉獄。
南北朝時期,食人現象普遍且多樣,到了南宋,亂兵食人肉者,謂之“想肉”或者“兩腳羊”,這裡說的兩腳羊並不是羊,而是將兩條腿的人用鼎煮來吃。
“兩腳羊”甚至演化到最後,還細分成了“饒把火”、“不羨羊”、“和骨爛。”
饒火燒——是指老硬乾瘦的男子,需要加把柴火才能煮爛。
不羨羊——是指年輕婦女鮮嫩賽過羊肉。
和骨爛——小孩骨脆肉嫩,用火一煮就肉骨爛熟。
而這些白骨它變成了鬼泣,生出了怨念,在觀音泥裡披上了人皮。
——平民吃觀音土充饑,爆體而亡,怨念化作觀音泥。
——有權有勢的吃人肉,留下累累白骨。
——白骨帶著怨念借觀音泥邪骨還生,變成了不死不滅的人傀。
但她想不通的是,如今的太平盛世,也沒有戰亂饑荒,怎麼會出現觀音泥這種邪物?
齊福回去時,帳篷裡靜悄悄的,已經滅了燈。
阿瑤閉目躺著,那種感覺又來了,她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冰窟,身子慢慢地僵硬了,起初還能忍,到後來整個人思維亂成一團麻,糾纏在一處。
漸漸的幻覺也來了。
她的眼前一片緋紅,好像看見了人吃人的慘烈場景,那一定是遠古時期了,那些人皮毛遮身,光著腳,石器烹煮,血肉淋漓,穿腸破肚。
烹煮的灼熱和破肚的傷痛,好像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身體一陣陣地抽搐,因為喉嚨腫脹發不出一絲聲響,隻能用口鼻努力呼吸,血管暴凸,雙目血紅,幾乎要爆體了。
在然後,是無儘的黑暗,她好像躺在了一片虛空中,那裡沒有溫度,沒有活物,隻有空蕩蕩的黑。
突然像是有無數雙手伸過來。
那些手沒有皮肉隻餘白骨,尖厲的指甲插入她的身體,似乎要將她一片一片撕碎,生吞活剝,她在心裡拚命地告訴自己要躲開,可是她的身體怎麼都動不了。
這一晚,阿瑤幾乎是在各種光怪陸離的夢裡度過的,冷汗岑岑,心驚肉跳。
“呲啦!”
是帳篷被拉開的聲音。
阿瑤鬆了口氣,猛地睜眼,入眼是天邊的緋色,一輪紅日正躲在厚重的雲層裡,躍躍而出。
齊福激動地衝過來,伸手摸她的頭,“姑奶奶你總算醒了,還好體溫正常了,你要出事了我跟喜婆婆怎麼交代。”
阿瑤皺眉,看了眼聒噪的齊福。
奇怪了!
她的眼睛,之前白天看東西白茫茫一片,隻有夜裡才視線清晰,一覺醒來變成了熱成像眼。
齊福的輪廓被暖色勾勒著,頭部和裸露的皮膚散著橙色的光暈,肩膀和胸膛呈明黃色,腿部顏色稍淡。
移動時,腳底與地麵接觸的瞬間會短暫地出現一片更亮的光斑。
“離我遠點。”阿瑤伸手推開麵前的這張血色大臉,“我是怎麼到這裡的?”
齊福怔在當口:“你不記得了。”
帳篷外炸起一串驚雷般的犬吠,帳簾猛地被掀開,擠進來一隻身披護甲,紅色影子的大狗。
要是忽略掉那被剪得參差不齊的毛發,倒真是一隻神氣英武的狗。
“汪汪,汪汪汪……”
二郎神的怒目圓睜,罵得不停,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阿瑤鑽出睡袋時,少女蒼白的臉和大狗相距不過十公分,兩雙金色的眼睛對上。
“這是……?”
阿瑤悄悄摸上枕頭下的那把短刀。
“一隻搜救犬,取了它的毛入藥才救了你。”
“它的主人是林澗?”阿瑤忽然抽出了短刀,在手中摩挲起來,“聽說黑狗肉大補?”
空氣凝固了半秒。
“咻——”
那狗閃電般已經消失在帳篷裡,隻留下帳簾上一道利爪印子。
齊福皺眉,他看著晃動的帳簾不確定地問:“你……真要燉了它?好歹這狗救了你。”
阿瑤收了收嘴角的笑意:“剛才那狗東西罵得多難聽,你沒聽到?”
帳篷外的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隱約可見一團黑影溜了。
“看見沒,它不光會罵人,還會偷聽呢。”
齊福多少有點無語,哪有人跟一隻狗較勁兒。
也就你了。
三十米開外的帳篷裡,二郎神叼著林澗的褲腿往反方向狂奔,它現在怒氣值滿滿。
瘋女人,喪心病狂!
救她兩次不感恩就算了,還要吃狗肉,它不過就是罵得難聽了點,至於嗎?
“慢些!”
林澗被二郎神拽著一個踉蹌,牽引繩都被它主動在自己手腕上纏了三圈。
晨曦中傳來少女清冷的聲音,混著她說“狗肉湯加蔥花”“味道鮮美”的渾話。
她醒了?
二郎神的爪子拍拍林澗的腿,像是在告狀。
但喉嚨裡嗚嗚的,不敢叫出聲,這瘋婆娘太變態了,它不敢得罪她。
外間的腳步聲傳來,阿瑤暗自發笑,這狗它還懂仗人勢呢,救兵都搬來了。
林澗前腳還沒邁進帳篷,迎麵就襲來一道寒光,他下意識側身躲過。
這打法是瘋女人無疑了。
對方緊接著又是一個掃腿,橫刀直劈麵喉同時,左手捏住了他的兩根肋骨,仿佛下一秒的就要捏斷。
“你先停手!”
林澗本能躲開迎麵這一刀,同時一拳揮向她的左肩,打蛇打七寸,對方果然退開了幾步。
眼彎,金瞳,嘴角微微勾起,麵色白得像是敷了層粉,與昨日的沉默相比,今天這張臉生動不少。
林澗討厭這種打法,在腥風血雨裡摸爬滾打的多了,他凡事都想要絕對的掌控權。
對方又偏偏不按套路出牌,以命換命,下手處處透著狠厲,他一七尺男兒,欺負一個受傷的女人又說不過去。
林澗捏住她的腕骨解釋:“跟蹤你的事是個誤會。”
“誤會?”阿瑤突然鬆了手,笑得人畜無害,“解釋黑色大切不是你的,還是車裡的人不是你?”
對方審視著她,從上而下,由左至右,似乎要從她的眼底鑽進顱腦的末梢神經,將她裡外都看個透徹。
跟蹤這事兒,林澗有足夠的理由。
“我開始以為你們是凶手,或者跟這件案子有關……有些殺人案的凶手,他們喜歡回犯罪現場。”
“要麼是查看案情進展,決定自己要不要跑路;要麼就是重新體驗下犯罪的過程,從而達到快感。”
帳內漫進了絲絲縷縷的霧氣,林澗額間碎發清晰,鷹眼在阿瑤的臉上流轉,從疑惑到確定,稍縱即逝。
“但後來我著急和六門彙合,就沒跟著你們了。”他半眯著眼,“我也算救了你,兩相抵消,就扯平了吧。”
經過幾次試探,阿瑤可以斷定,林澗和白穆不是一夥的,六門估計也不知道白穆做的事,不然不會救她。
接下城南滅門案,她是為錢,六門和林澗為什麼,她不清楚,但怎麼看這些人都不像缺錢的,不是為財能是什麼理由?
算了,她也沒必要知道。
她的好奇不重,什麼事在她眼裡,都很難保持熱情,比如美食,彆人能排隊幾小時,跨越半個城,她不行,一想到這麼麻煩,瞬間食欲全沒了。
“我從不欠人情,我的命也沒低賤到一個誤會可以抵消。”阿瑤說話時聲音冷冷的,忽然將話題一轉,“但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
對方講理就好溝通多了,林澗眼裡閃過一絲錯愕,他有點欣賞阿瑤的做事風格,一是一二是二,楚河漢界分得清清楚楚。
“既然話都說開了,我也有個疑問。”他一臉探究地看著阿瑤,“你幾次三番對我下死手,又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阿瑤不想回答。
“這件事你不需要知道,總之以後不會了。”她直白地盯著林澗的眼睛,誇讚他:“不過,你身手不錯。”
今天是第四天了,她沒時間耗著。
眼下自己又受了傷,要想速戰速決,三方聯手無疑是最合適的選擇,賞金三家平分,她和齊福也能拿20萬,手術也夠。
“有興趣跟我合作嗎?”她問林澗,“你和六門找了這麼久的屍體,一無所獲,我猜,一定是遇到了麻煩,而且你可能還沒發現,昨天的野人是‘郝傑’。”
晨霧中,少女的臉色依舊蒼白,她說話時神情平淡,最後一句話,在林澗心裡炸起了驚雷。
詐屍這種橋段也隻在影視劇看過,現在輕飄飄地從另一個人嘴巴裡說出來,他一時有些懵。
他喃喃問:“你沒看錯,真是‘郝傑’?”
“說實話,昨天之前我也不信,你不信的話可以去查證。”阿瑤眨了眨眼,又補充道,“至於他為什麼變成這樣,就得問六門了,或許他們知道。”
昨天在山洞黑漆漆的,林澗打著手電也沒看仔細,野人又被挖了一隻眼,血水糊得滿臉都是,他的確沒看清野人的長相。
後來兩人又打了一架,自然忽略了他。
阿瑤提出的合作,林澗覺得可行,正好也探探她的底,也許三年前的那件事會迎來轉機。
他正要問具體怎麼合作,齊福端著托盤進了帳篷。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他叉腰訓起人來,“昨晚差點一命嗚呼的人是誰?不管什麼事先吃完再說。”
阿瑤是真羨慕缺心眼兒的人,活得沒啥煩惱。
她覷了眼托盤裡的早餐。
講究!
六門的飯種類繁多,甚至還充分考慮了她這個傷患的飲食,營養搭配得恰到好處。
她囫圇幾口吃完飯,一臉急切:“齊福,你們六門誰管事,你帶我去見見他。”
又對旁邊擦嘴的林澗說:“既然我們要合作,你跟我一起去吧,同步一下信息。”
齊福刹那間感到頭脹如鼓。
六門的事,就連他也難以插手,更彆說外人了。
然而阿瑤一臉肅然,齊福隻能硬著頭皮帶著二人朝付瓊的主帳走去。
儘管他對阿瑤的意圖一無所知,但這位姑奶奶的爆脾氣,他卻是再清楚不過,齊福暗暗思量了一番,低聲提醒:“你的傷不輕,一會兒可得悠著點,千萬彆動怒。”
阿瑤毫不客氣地戳穿了齊福的小心思。
“你是怕我動氣,還是怕我得罪六門,給你惹麻煩。”
“都有,都有。”齊福嗬嗬乾笑,掩飾自己的尷尬,“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行。”
付瓊這一夜幾乎沒睡,一大早就召集了六門的人商議事情。
主位上,她正襟危坐,兩邊椅子坐了兩位長者,其他年輕一輩的各自站在自家人身後。
今日她的長發依舊束起,隻是細看氣色有些不好,黑眼圈比較明顯。
一把精致的黃花梨太師椅置於主位,墊著塊白狐狸毛,那皮毛渾然一體,一點雜色都無,雪白鬆軟。
也不知誰說了什麼,她的黛眉不經意間蹙起。
帳外忽而響起齊福的聲音,帶著幾分禮貌地探詢:“付小姐,你現在方便嗎?我朋友找你有點事。”
“進來說吧。”
阿瑤三人進了帳篷才發現,六門眾人都在。
主位之上端坐著一位年輕女子,和她相仿的年紀,氣場不輸旁邊的幾位老者。
阿瑤目不光不偏不倚,直直看向對麵的女子。
“我來,一是感謝六門的救命之恩,二是想談一筆合作,不知道六門有沒有興趣。”
付瓊抬頭看來人。
少女的臉色病態蒼白,一雙金色的眼睛顯得整張臉有點混血的感覺,她一時看失了神。
她總感覺這張臉有種熟悉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救你是六門分內的職責,阿瑤姑娘不必太在意,”付瓊神色難辨,“不過你說的合作,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們六門不需要。”
阿瑤輕輕接過了話茬:“嗬,這倒是出乎意料,聽一聽的興趣都沒有嗎?”
話音剛落,付瓊還沒開口,旁邊一個老者霍然起身,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張口和六門談合作。”說著,他手一揚直指齊福,“還有你個不成器的狗東西,正經事不乾,淨交了些三教九流的人。”
齊福下意識往阿瑤身後挪了下,他低聲介紹:“這是齊銘,齊家的家主,論輩分我得喊叔叔。”
“我不管你是誰,但我帶來的人,還輪不到你說教。”阿瑤鎏金的眸子一閃,腳尖順勢一挑,旁側的一把空椅子,穩穩當當地落在付瓊的旁邊。
“哐!”
她大馬金刀地朝凳子走了過去,扭頭笑著問:“付小姐,我坐這裡你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