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雙標(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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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的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沒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趣。

宋濂又安撫了馬鈺幾句,還鼓勵他‘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然後就準備離開。

然而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朱標。

雙方討論了大半天,還沒談正事兒呢,怎麼能走啊?

殷商文字是很重要,可想要尋找挖掘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先把我的事兒給解決了啊。

這可決定著,以後我還能不能繼續看管荀之書,也是大事好不好。

於是他乾咳一聲道:“咳……宋師,您還沒問‘本用’的事情呢。”

宋濂哪會不知道他的意思,不過他也想聽聽對方的想法,倒也沒有強行離開。

雖然殷商文字很重要,但太子的教育問題也不是小事兒。

萬一對方的想法,真有獨到之處呢。

如果說最開始他是抱著找茬批判的心態來的,那麼此時已經轉變成了討論。

這馬鈺家裡必然是書香門第,有著獨特的傳承,說不定就有什麼高見呢。

隔壁馬皇後也重新坐下,她也和宋濂差不多的態度。

光信息繭房和先認識世界再治經的理論,就讓她受益匪淺,對教育孩子有了許多新想法。

誰知道他還會不會說出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來。

馬鈺則不然,聽到李文重提‘本用’之事,他恨不得衝上去一頓老拳伺候。

勞資又是信息繭房,又是‘仁’字的演變,又是殷商禮器,好不容易把宋濂的注意力轉走了。

這一茬眼看就要過去了,你為啥還要提起?

真想讓我丟個大臉是吧。

可惜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宋濂重新坐好,並發出提問:

“孔孟為本,管荀為用,也是你家長輩的想法嗎?”

馬鈺深吸口氣,事已至此先吃飯……呸,事已至此再說彆的也沒什麼用了,直麵問題吧。

還好,他並沒有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而是準備了好幾個計劃。

如果前兩個辦法生效,宋濂就這樣離開,那最好不過。

如果發生意外,比如眼前這種情況,也有應對之法。

他抬起頭看著宋濂,道:“這個觀點是我自己想到的,獲得了家中長輩的部分認同?”

宋濂疑惑的道:“部分認同?”

馬鈺頷首道:“是的,長輩認為孔孟為本沒有問題,但能‘用’者何止管荀。”

“諸子百家的思想,都有其閃光點,也都是前人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

“我們當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集百家之所長融為一爐,如此方能說學有所成。”

宋濂震驚不已,取百家之所長融為一爐,好大的口……嗯,氣魄。

“百家學問何其廣博,窮儘一生也難以學通,又談何融為一爐?”

馬鈺回道:“我家長輩說【理無專在,而學無止境也,然則問可少耶】?”

這話是清代劉開《問說》中的名句,意思是:

真理並不局限於某個人或某個領域,而是廣泛存在於天地自然之中,所以學習是沒有儘頭的。

而想要學好,就必須要勤學好問。

此時拿來回答宋濂,可以說是恰如其分。

聽到這句話,宋濂眼睛不禁一亮:“理無專在,學無止境,此言大善也。”

不過隨即他又說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通讀百家又如何能不受其影響,準確辨彆其對錯?”

馬鈺反問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評判的標準是什麼?”

“先生尊崇理學,自然認同二程朱子的觀點,可陸氏兄弟恐怕會有不同意見。”

陸氏兄弟就是陸九淵兄弟,與朱熹同時代的心學大家,雙方多有交集。

還曾在鵝湖辯經,留下了名傳千古的鵝湖之會。

馬鈺拿陸氏兄弟舉例,宋濂確實不好反駁什麼,但並不意味著他就無話可說:

“不論二程朱子,亦或是陸氏兄弟,皆行孔孟之道。”

“評判對錯的標準,自然是孔孟思想。”

最後他又反問了一句:“你不也認同孔孟為本嗎。”

馬鈺不禁暗讚,果然是大儒,輕描淡寫間就化解了自己的提問,並且還反將了一軍。

正常情況下,問題問到這裡他就已經無話可說了,或者就是生硬的轉移話題。

隻是這並不是一場公平的辯論,馬鈺對宋濂有所了解,而宋濂對他卻一無所知。

早在雙方剛剛開始交談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設伏筆,此時終於可以啟用了。

麵對宋濂的反問,馬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了四個字:

“信息繭房。”

宋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這是在說自己掉入了信息繭房裡麵。

這個大帽子扣的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要說自己沒有掉入信息繭房——你都把孔孟當成唯一了,還說沒有?

可要說自己掉入信息繭房了,那就是在質疑自己的信仰。

這個帽子扣的實在是……太流氓了。

如果對方是個同等級的對手,或者是個成年人,他都有一百種辦法反擊。

可馬鈺是個才十三四歲的少年,有些法子他拉不下那個臉去用。

當然,關鍵還是他對馬鈺產生了好感,以至於變得束手束腳。

馬鈺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公平的和宋濂討論問題,那不是勇敢,而是無知。

辯論還沒有開始他就開始挖坑,信息繭房自然也是挖坑。

否則的話,他閒得蛋疼啊無緣無故講這玩意兒。

目的就為了在關鍵時刻拿出來,給宋濂扣帽子。

而且他還敢肯定,這個帽子一定能用的到。

因為隻要了解宋濂的都知道,他是理學門徒,以孔孟思想為真理。

不論雙方圍繞哪個話題展開討論,最後都會回到孔孟思想本身。

此時他再把信息繭房拿出來,這頂帽子宋濂想不戴都不行。

當然,他也知道,想要用這樣的小伎倆難住宋濂是不可能的。

扣帽子不是目的,而是利用這個機會,將話題的主導權抓在自己手裡。

然後將話題引導進入自己預設好的陣地。

所以,在帽子扣下之後,他絲毫不敢給宋濂喘息機會,立即就開口說道:

“我家長輩曾和我點評過天下英雄,認為潛溪先生乃當世文魁。”

宋濂連忙說道:“愧不敢當,雖然我未曾與你長輩謀過麵,但通過你描述窺探到的一二分風采,已是讓老夫自愧弗如。”

“況且天下文人如過江之鯽,老夫豈敢當文魁之稱。”

“先生過謙了。”馬鈺恭維一句,轉而說道:

“我不過是後學末進,連經都尚未治過,豈敢在您麵前獻醜。”

什麼叫道德綁架,這就是。

你一個文魁,好意思和我一個晚輩較真?

宋濂乃方正君子,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隔壁的馬皇後作為旁聽者,漸漸琢磨過味來了,這小子在給宋濂挖坑啊。

果然奸詐。

不過……她臉上露出期待之色。

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將宋濂給套進去。

或者說,你到底要用什麼辦法說服宋濂。

馬鈺接著又說道:“潛溪先生的認知已經定型,就算我有真才實學,恐怕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服您。”

“況且,真要繼續說下去,也必然會損及孔孟二位聖人,到時事情恐怕會更加麻煩。”

果不其然,宋濂的注意力馬上就被轉移,問道:

“哦,莫非你對孔孟二位聖人懷有成見?”

馬鈺心裡再次比了個‘耶’,臉上卻為難的道:

“您真的要聽?我怕說完之後,您會拂袖而去。”

宋濂眉頭微皺,但還是說道:“老夫豈是心胸狹隘之人,隻要你說的有道理,老夫洗耳恭聽。”

馬鈺心道成了,先是拱手道:“接下來的話會冒犯到孔孟二聖,我先行在這裡告罪。”

接著他並未直接說自己的觀點,而是問道:

“敢問先生如何評價管子?”

宋濂已經有些熟悉馬鈺的談話風格了,看似毫不相關的問題,其實是在為真正的提問做準備。

隻是,這種談話方式必須得自己配合才行。

如果自己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那他下一步的提問就無法進行了。

馬鈺竟然如此篤定,自己一定會按照他的預想來回答問題?

要麼他狂妄自大,要麼他對自己有著足夠的了解。

剛才馬鈺說他長輩推崇自己為當代文魁,很顯然是聊過自己的。

這也意味著,馬鈺對自己有著足夠的了解,才會采用這種方式。

想到這裡,宋濂心裡升起一絲明悟,這小子是有備而來啊。

自己被他之前的表現給欺騙了。

不過宋濂倒也沒有生氣,反倒更加好奇對方接下來會說出什麼高論來。

於是就按照自己的本心,回答道:

“管仲相齊,通貨積財,設輕重之權,齊以富強,乃其功也。”

“然其不能赴子糾之難,又輔佐殺主仇人,乃不忠不義也。”

“其法急於功利而緩於教化,其言多卑淺,非先王之道。”

“輔桓公,九合諸侯,然尊王攘夷皆權謀也,非本於仁義……霸者假仁,聖王恥之。”

“故聖人讚其功而輕其德,言其器小而不知禮也。”

馬鈺並不知道宋濂已經窺破了他的小心思。

見其果然如自己所想批判管仲,立即抓住其中一點進行反擊:

“先生批評管子不能赴子糾之難,那麼敢問孔子可曾赴魯難乎?”

聞言,朱標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孔子是魯國人,在魯國的幾次動亂中卻毫無作為,這話就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他不能為魯國儘忠。

太大膽了,簡直不要命啊。

隔壁的馬皇後也同樣一陣心驚肉跳,早就知道這小子膽大包天,沒想到竟然連孔子都敢攻擊。

朱樉反倒是一臉的興奮,好家夥,竟敢直接攻擊孔老二。

好好好,你這個兄弟我認下了。

宋濂一張臉變的極為難看,他知道馬鈺可能要說一些對孔孟不敬的話。

卻沒想到竟然是如此嚴重的指責。

如果不是之前積累的好感,如果不是對方年齡小,如果不是提前就有了心理準備。

他當場就拍案而起了。

即便如此,也讓他非常的憤怒。

不過他並沒有失去理智,內心迅速就想到了如何反駁:

“夫子擔任中都宰,主持齊魯夾穀之會,麵對強勢的齊國大義凜然。”

“為魯國討回鄆、讙、龜陰等汶陽之田。”

“又墮三都削弱權臣,隻可惜為季桓子所阻功虧一簣。”

“後為權臣所脅迫,不得不辭去官職。”

“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

“夫子辭官之舉乃守經權變也。”

“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夫子有才而魯國不能用,如之奈何?”

“豈能因此而責備其不能赴魯難?”

馬鈺嘴角浮起一絲微笑,迅即又隱去,意味深長的道:

“先生不能隻在評價孔子的時候,才講守經權變和時中啊。”

宋濂臉色再變,這是在指責他搞雙標啊。

雖然不知道雙標這個詞,但不妨礙他理解這個意思。

他自然不願意戴這個帽子,就想要反駁。

但馬鈺哪會給他這個機會,搶先一步說道:

“先生肯定想說,孔子有才魯國而不能用,管子卻備受子糾信任。”

“那麼我想問您,管子是齊國的臣子,還是子糾的臣子?”

“是子糾啟用了他,還是齊王齊僖公啟用了他?”

“他應該忠於齊國,還是應該忠於子糾?”

齊僖公就是公子小白和子糾的父親,是他啟用了鮑叔牙和管仲,並讓兩人分彆輔佐小白和子糾。

嚴格說起來,他才是管仲的君主。

當然,這話就是狡辯,管仲沒有輔佐好子糾,也是有責任的。

可反過來說,你孔子就是完美無暇的?

當時魯國的國君是魯定公,你因為拿權臣沒辦法就辭官,等於是拋棄了君主。

和管仲也是半斤八兩,誰也彆拿這事兒指責誰。

宋濂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進行反駁。

主要是方才馬鈺才指責他用兩個標準評價管仲和孔子,讓他束手束腳。

生怕一個回答不好,給對方抓住機會說自己不公平。

馬鈺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詆毀孔子,而是替管子張目。

現在目的達到,自然要適可而止,轉而說道:

“先生可知,我家長輩是如何評價管子的嗎?”

見他沒有繼續攻擊孔子,宋濂也鬆了口氣,說道:

“老夫洗耳恭聽。”

馬鈺說道:“管子可與召公比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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