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皇後也一頭霧水,搞不清楚馬鈺為何突然講起文字的演變來了。
正疑惑的時候,就聽到宋濂的驚呼響起。
雖然還是不明白,一個字的字型不同有什麼值得驚訝的。
但不妨礙她知道,馬鈺成功拿捏住了宋濂的情緒。
這讓她非常驚訝。
宋濂的修養自不用提,即便是和李善長因為理念不同發生爭執,他也從未如此失態過。
現在竟然被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用三個問題就給拿捏了。
回想馬鈺回答三個問題的過程,她漸漸琢磨了過來。
他一直在東拉西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然後給出一個讓人眼前一亮的答案。
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啊。
這讓她既高興又無語。
高興的是馬鈺確實是個人才,無語的是打壓的計劃估計要失敗了。
看著情緒激動的宋濂,馬鈺在心裡給自己大大的點了個讚。
成功。
感謝前世的考古工作者,感謝郭店楚簡。
或許有人要問了,不就是一個字的不同寫法嗎,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嗎?
對大部分人來說沒有什麼影響,但對一小撮搞學問研究的人來說,影響就非常大了。
象形文字有個特點,最早的時候大部分的字,本身就代表著特定的含義。
簡單點說就是,它的字型就是它的字意。
隻是最早的象形文字過於複雜,書寫非常不方便。
在後續的傳播中,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簡化,就變成了我們熟悉的樣子。
在演化的過程中,很多字型和最初已經完全不同。
當然,並不是說簡化不好。
簡化過後的文字筆畫簡單,書寫更加方便,降低了知識傳播的門檻。
這總體來說是一件好事,也是曆史發展的必然。
問題是,很多字在演化的過程中,本意也丟失了。
就好像‘雞鳴狗盜’,最初是個褒義詞,後來就演變成了貶義詞。
有些字詞的意思改變就改變了,影響並不大。
但有些字的改變,影響就非常大了。
比如‘仁’這個字。
孔子最核心的思想就是仁,論語總共出現了一百零九次。
那麼什麼是仁呢?
問題在於,孔子也沒有給出確切的解釋。
而且麵對不同的人提問何為仁,他回答也是不同的。
比如,子張問仁於孔子。
孔子的回答是: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
等到顏淵問仁。
孔子的回答就是:克己複禮為仁。
大家都知道,孔子針對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回答,是因材施教的結果。
可也造成了一個問題,論語對‘仁’沒有一個統一的確定的解釋。
後來孟子把仁具象化,解釋為‘仁愛’,要求君主愛百姓。
但學界卻都知道,孟子的仁愛,隻是孔子‘仁’的一部分,並不是全部。
那麼孔子的‘仁’到底是什麼呢?
曆朝曆代都有人試圖解釋。
再回頭看‘仁’這個字,是由‘人’和‘二’組成的。
這個字型的指向性就非常明顯了。
‘仁’的本意,就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方式。
這是千年來最主流的解釋。
可是現在‘仁’的字型變成了‘上身下心’。
那它的含義就不再是人與人相處的方式了,而是由內而外,由外而內的一種狀態。
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境界。
仁是個人的內在修養,是一種精神境界,與他人無關。
這也解釋了,為何孔子麵對不同的人提問,給出的解答是不一樣的。
每個人的性格都是不同的,對世界的認知也存在差異。
境界自然也不一樣。
孔子是根據每個人當時的狀態,給出的答案。
既是答案,也是針對提問者個人給出的針對性提升方向。
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那就意味著,儒家之前對於‘仁’的解釋存在偏差。
對於宋濂這樣的大學者來說,影響有多大可想而知。
這也是馬鈺準備的殺手鐧之一。
宋濂的反應也證明,他的準備生效了。
麵對激動的宋濂,馬鈺肯定的道:“事關重大,我豈敢以此說笑。”
宋濂追問道:“銅器在哪?你家長輩在哪?快帶我去見他。”
看著失態的老師,朱標都被嚇了一跳,連忙說道:
“宋師請冷靜一下,這裡是應天府大牢。”
“而且馬兄的長輩……皆已不在世間了。”
馬鈺適時露出一副悲傷的表情,說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銅器和長輩的研究結果,也都在戰火中不知所蹤了。”
宋濂如喪考妣,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馬鈺心中有些愧疚,彆把這老頭給刺激瘋了,連忙說道:
“潛溪先生無需如此,事情還有補救的機會。”
宋濂眼睛猛的亮起,連忙追問道:“你知道銅器的下落?”
馬鈺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銅器的下落,但在戰火降臨前,我家長輩找到了關於疑似殷商文字的線索。”
“什麼?”這下不隻是宋濂,就連朱標都驚呼出聲。
隔壁的馬皇後也差點喊出聲來。
殷商文字?我沒聽錯吧,這怎麼可能?
現存最古老的書籍是《周易》,傳說為周文王所寫。
不論傳說是不是真的,都說明一件事情,我們能看到的書籍,成書時間最早的也就是西周時期。
西周之前的書籍是什麼樣的?沒有人知道。
之前的文字是什麼樣的?也同樣不知道。
人們對西周之前曆史的了解,全部來自於西周以後的人編寫的書籍。
如果馬鈺說的是真的,他家長輩發現了殷商文字,那對新生的大明來說,意義可就太重大了。
就這麼說吧,不亞於找到了傳國玉璽。
隻要想一想就知道,殷商文字已經消失數千年,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大明創建後現世?
什麼叫天命?這就是。
啥?你說他家長輩發現殷商文字的時候還是元朝?
來人,拖出去夷三族。
還有人說是元朝時期發現的嗎?
總之,如果殷商文字是真的,那必須也隻能是大明建立後發現的。
此時她哪還坐得住,從椅子上站起來回踱步,恨不得衝到牢房去追問事情的真假。
朱樉則一臉懵逼,啥情況這是?
不就是殷商文字嗎?宋濂那老頭激動也就罷了,娘親你為啥也這麼激動啊?
莫非您老人家的先祖,可以追溯到殷商時期?
另一邊,反應過來的朱標激動的道:
“馬兄,此言當真?”
馬鈺鄭重的道:“真的,根據我家長輩留下的線索,十有八九能找到蹤跡。”
宋濂也顧不上禮儀了,一把將朱標扒拉到一邊,追問道:
“什麼線索?”
看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的李文,馬鈺差點笑出聲來,乾咳一聲掩飾情緒,說道:
“我家長輩研究發現,那幾尊銅器應當是殷商祭祀用的禮器。”
“由此他聯想到了禮記上的一句話。”
“祭服敝則焚之,祭器敝則埋之,龜筴敝則埋之,牲死則埋之。”
朱標也沒有責備宋濂的意思,他完全能理解對方為何如此激動。
因為他自己也同樣很激動,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答案。
隻是聽到馬鈺搬出禮記中的話,他不禁再次疑惑。
這句話的意思是,祭祀用的禮服破了、舊了,或者用過之後就要燒掉。
禮器加工的時候殘破,使用的時候損壞,或者使用過之後,就集中埋起來。
祭祀用的牲畜,也要埋起來。
這和殷商文字有什麼關係?
宋濂畢竟見多識廣,馬上就猜到了真相,興奮的道:
“你家長輩找到殷商埋禮器的地方了?”
馬鈺不禁暗讚一聲聰明,點頭道:
“如果禮記的記載沒有錯,那就代表著古人會將大量祭祀用的禮器掩埋在地下。”
“而龜甲、銅器一類的東西,可以埋藏千年而不腐。”
“就算桑海桑田,導致大部分埋藏禮器失蹤,也必然會有一小部分遺留下來。”
“有了這個發現,剩下的就是如何尋找古人埋藏禮器的地方了。”
一個驚天發現馬上就要揭曉,宋濂激動的呼吸都變粗了:
“如何尋找?”
朱標也緊緊盯著馬鈺,生怕他說出不知道這三個字來。
隔壁馬皇後也豎起了耳朵,以免遺漏任何一個字。
隻有朱樉非常不爽,這小子磨磨唧唧故意吊人胃口啊,真想衝過去胖揍他一頓。
馬鈺很滿意這個效果,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將他們的胃口給吊足了才說道: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天是非常重大的活動,一般隻會在京畿附近舉行。”
“我家長輩就翻閱史書,確定夏商的京畿所在。”
朱標忍不住插話道:“可是史書對夏商的京畿,隻記載了一個大致方位。”
“偌大的地方,你家長輩如何能找到埋藏禮器的地點?總不能掘地三尺吧?”
宋濂也疑惑的點點頭,這麼大的範圍怎麼找?
真要是雇傭大量人去掘地三尺,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悄無聲息。
馬鈺心中暗暗給朱標點了個讚,這個話接的太好了,滿分。
“所以我家長輩就另辟蹊徑,從另外一個地方入手。”
朱標成功化身捧哏,恰到好處的問了一句:
“哦,什麼地方?”
馬鈺說道:“龍骨。”
朱標疑惑:“龍骨?”
馬鈺解釋道:“龍骨是一味藥材,由埋藏在地下的大型動物骨骼製成,埋藏的時間越久藥效就越好。”
到了這會兒,宋濂哪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祭天的時候會將卜辭刻在動物骨骼上,用完之後埋藏。
那可不就是效果最好的龍骨嗎。
藥材鋪會大量收購龍骨,百姓無意中挖出古代的動物骨頭,也有很大概率賣給藥材鋪。
馬鈺繼續說道:“我家長輩先確定夏商的都城位置,然後將這個範圍內所有的藥店全都走了一遍。”
“將這些藥材鋪的龍骨一一檢查,最終發現了刻有殷商文字的甲骨禮器。”
“砰。”宋濂激動的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毫不在意疼的顫抖的手,大聲道:
“妙,竟然能想到這種方法。你那位長輩實在是天下最聰明之人,老夫自愧不如。”
馬皇後也驚歎不已,馬鈺的那個長輩實在太聰明了。
完全是憑借想象,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硬是找到了線索,最後成功找到殷商禮器。
可惜,如此大才卻未能躲過兵禍,大明損失了一大賢才啊。
可惜,可惜,可惜啊。
然後她就激動起來,就算馬鈺長輩找到的禮器失蹤了,可隻要方法在。
大明完全可以按照同樣的線索,重新去尋找一批殷商禮器。
一想到這裡,她就恨不得馬上結束這次對話,派人按照線索去尋找。
大明實在太需要這個東西了。
與之相比,什麼冒充皇親,什麼孔孟管荀,完全不值一提。
隔壁,宋濂追問道:“你家長輩可找到埋藏禮器的地方?”
馬鈺搖頭道:“沒有,我家長輩剛確定了那批龍骨的來源,正準備去尋找,亂世就來了。”
“他認為亂世之中保全自身尚且困難,何況是一批禮器。”
“前人留下的瑰寶,若在他手中損壞,九泉之下又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
“還是繼續讓它們藏在大地之下,等待王道大世到來,再讓其問世吧。”
宋濂肅然起敬:“令長輩高義也。”
換成他,能忍得住不去挖嗎?他不知道。
殷商文字,對他們的誘惑力太大了,很難讓人不動心思。
更何況,第一個發現殷商禮器的人,肯定會青史留名。
不去挖禮器,就相當於放棄了名垂史冊的機會。
這樣馬鈺的長輩都能忍住不動,讓他非常的佩服。
隔壁的馬皇後也同樣心生敬意,馬鈺的那位長輩,真乃有德之士也。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做出了最終決定。
馬鈺必須要得到赦免,重八要是不同意,我就帶著孩子們去鳳陽給祖宗守陵去。
朱標興奮的追問道:“那位前輩可曾將龍骨禮器的埋藏點告訴你?”
馬鈺搖搖頭,說道:“沒有,他怕有不肖子孫拿這個秘密換錢,並未將最後的線索留下。”
“隻是將追尋甲骨的方法留了下來,等王道大世到來,若我家血脈還未斷絕,可依照線索重新尋找。”
“若我家族不幸全部罹難,就隻能等待後人的機緣了。”
宋濂和馬皇後的心情都變得沉重起來,亂世啊,葬送了多少無辜之人的性命。
朱標就沒有那麼多感慨了,高興的道:
“我大明一統天下指日可待,馬兄你還活著……可見天無絕人之路啊。”
馬鈺笑了笑,說道:“你以為我為何要將這個秘密講出來?”
“雖然我不喜歡朱……大明和當今皇上,但他畢竟是漢人。”
“作為漢人皇帝,想來是不敢毀壞祖宗留下的瑰寶的。”
“而我也是將死之人,不能真的將這些秘密帶走吧。”
“雖說早晚有一天上古禮器會重新被人發現,可這中間會有多少被無意中毀壞就不得而知了。”
這也是他選擇將甲骨文的秘密說出來的原因。
前世直到清朝晚期,才有人在龍骨上發現了甲骨文。
這中間不知道有多少被無意中損毀了,堪稱是華夏曆史上最大的文化損失之一。
如果李文和宋濂他們提前得知甲骨文的秘密,想來能早一天進行發掘研究,就能少損失一些。
自己也沒有白穿越這一趟。
馬鈺繼續說道:“在臨死前將這個秘密告訴你們,也算是我們家族為華夏做出的最後貢獻。”
“死後我也能昂首挺胸的麵對華夏列祖列宗了。”
處於興奮中的朱標差點就喊出,我是太子,我娘已經決定赦免你之類的話。
還好理智及時出現,告訴他現在還不是暴露身份的時候。
到嘴邊的話換成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宋濂也鄭重的道:“若陛下執意要殺你,老夫就算豁出這條命也要阻止。”
馬鈺非常的感動,能認識兩個這樣的朋友,也不枉穿越這一趟。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讓對方冒險:
“好意心領了,皇帝殺心太重,為我求情隻會連累你們。”
“何必再多犧牲幾條無辜的生命呢。”
“況且,我也想念另一個世界的親人了,說不定死後我就能見到他們了。”
說到這裡,他神色裡浮現出失落、懷念等等情緒,唯獨沒有恐懼。
這倒不是裝的,而是穿越幾個月沒見過前世的家人,是真的非常想念。
不知道他們現在過的怎麼樣了。
自己莫名其妙穿越到明朝,希望被殺之後有機會穿越回去吧。
不出意外的,他的話成功的誤導了馬皇後、宋濂和朱標等人。
小小年紀就看淡了生死,他到底都經曆了什麼啊。
讓人不由心生同情和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