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林昭然首周課業中哪門最難,他必答術法符籙與太玄算經,至多再加個鬥法。
然兩周過後,答案已毫無懸念——結界術。
結界之術看似不過是護物之法,內中門道卻繁複得令人咋舌。
需考量受護物的材質、形製,結界與既有術法的相生相克……
當然也可草草布個通用結界了事——但若在課業上這般敷衍,那位鐵麵教習定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平心而論,此課本不該如此艱澀。
林昭然素來耐心,再繁複的術法也能抽絲剝繭。
問題出在那位教習身上——這位留著寸短灰發的老嫗顯然深諳此道,卻完全不通授業之法。
她總將關鍵處一筆帶過,仿佛那些晦澀原理本該不言自明。
指定的典籍更是堪比匠人手劄,全然不顧弟子能否領會。
第六問:今需在琺冥山一品靈脈處建一研究彆院。
該院需常駐四人,勘探者稱周邊冬狼群聚,蛀木蜂肆虐。
預算二萬五千靈石,假設你已取得二境結界師認證。
若僅能以靈脈抽取真元維持結界,何種結界組合最為適宜?詳述理由。
繪製彆院簡圖,並說明房間布局與建築形製如何影響結界效力。
解決蛀木蜂之患,當用驅蟲結界抑或慎選建材?闡明緣由。
林昭然揉著酸脹的太陽穴。
這題目簡直荒謬——他又未選修《營造法》,哪知什麼建築形製?
更可笑的是,題目默認他們清楚建材市價與琺冥山方位。
他自詡精通地理,卻從未聽聞此地名,隻能從「冬狼」等妖獸推測當在北荒某處。
至少第三問的答案他胸有成竹——必選驅蟲結界無疑。
即便建材能防蝕木蜂幼蟲,那蟲豸仍會就近築巢。
此物最是記仇,豈容它們在臥榻之側安家?
雖說精選建材能省下維持結界的真元,但針對蝕木蜂的專用結界本就耗能極微。
正思忖間,後排忽傳來少女輕笑。
不必回頭也知,定是張明遠又在逗弄同窗。
林昭然暗盼教習能治他個擾亂考場之罪,偏生這鐵麵婦人最是偏愛張明遠。
因他是唯一能在此科考取滿分之人。
此刻那廝想必早已答完考卷,且必是分毫不差。
說來也怪,前兩年張明遠不過是個中流弟子,全仗著伶牙俐齒才不顯平庸,活脫脫是個脾性更好的林昭武。
怎的過了一個夏天,竟似脫胎換骨?
一刻鐘後,他擲筆於案,宣告放棄。
十題僅答其八,且無十足把握,但也隻能如此。
看來得抽幾日自修結界術——這課程當真一日比一日晦澀難明。
教室內僅剩慕容雪與他同樣苦熬。
待他交卷時,那姑娘不過數息後也起身而出。
自然,二人滯留的緣由截然不同:他是為多掙半分算半分;她則是要反複核查,唯恐遺漏分毫。
「林昭然!」
他放緩腳步,任慕容雪追上。
這姑娘雖有時令人氣悶,到底心性不壞,他不願因考砸了便遷怒於人。
「考得如何?」她問。
「糟透了。」他實話實說。
「我也是。」
林昭然暗自翻個白眼。她口中的「糟透」,與他認定的標準怕是大相徑庭。
「寧璐半個時辰就交卷了,」慕容雪沉默片刻後低聲道,「定又是滿分。」
「慕容……」
「我知道你們都道我善妒,可這實在蹊蹺!」她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激動:
「我自問勤勉,課業尚且吃力。那寧璐前兩年不過中流,如今竟科科奪魁!」
「倒與張明遠如出一轍。」林昭然道。
「正是!」慕容雪纖指攥緊袖口,「他們三人終日廝混,卻回回考得頭籌。更可氣的是,竟連甲等班的選拔都推辭了!」
林昭然蹙眉:「你過慮了。」
「你就不疑心?」她急道。
「自然疑心。」他輕嗤,「可又能如何?總不能因他突顯天賦就尋釁滋事。」
忽見白明澤從廊柱後閃出,圓臉上堆著促狹笑意加入談話。
林昭然有時疑心這廝是否生著對專聞閒話的順風耳。
「我懂你們的意思,」白明澤搓著胖手道,「張明遠從前分明和我一樣是個庸才,怎的突然開竅了?」
「總不會是暑假突飛猛進。」林昭然搖頭,「怕是這兩年都在藏拙。」
「蠢透了!」白明澤一拍大腿,「我要有那本事,早吹得全閣皆知。」
慕容雪冷哼:「裝兩年廢物?遲早要露馬腳。」
「那還能有何解釋?」林昭然咽下後半句——諸如奪舍、陰魂附體等邪術,料想天衍閣早該排查過。
「許是預先知曉試題?」她遲疑道。
白明澤怪笑:「除非他能未卜先知。前日楚教習臨時口試,他答得比典籍還利索。」
三人踏入丹房時,談話戛然而止。
這煉丹之所與其說是講堂,不如說是座工坊——二十張青玉案錯落分布,每案皆陳列著各式丹爐器皿。
今日要用的藥材已備齊,不過有些尚需預處理——比如那些地穴蟋蟀,總不至於活蹦亂跳就扔進沸液裡。
丹道與結界術一般繁複,所幸教習深諳授業之道,林昭然修習起來倒不費力。
因器具有限,弟子們需兩三人結組,他向來與白明澤搭檔——實則與獨修無異,隻要能讓那話癆閉嘴。
「昭然兄,」白明澤突然壓著嗓門道,聲量卻足以讓半個丹房聽清,「咱們教習竟有幾分姿色!」
林昭然牙關緊咬。這蠢材就算刀架脖子也學不會噤聲。
「白明澤,」他自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指望著以丹道成績謀職。若被你攪黃,這輩子休想我再搭理你。」
白明澤悻悻然閉嘴,卻仍偷眼瞟著教習。
林昭然則專注於將蝕木蜂殼研磨成粉——這是煉製今日特定粘合劑的必備材料。
平心而論,蘇曼教習年近五旬卻風韻猶存,想必是用了什麼養顏秘術。
畢竟身為煉丹師,說不定連傳說中的駐顏丹都能煉製——雖然此物稀有且總有瑕疵。
「真不懂你為何偏愛這課,」白明澤邊搗藥邊嘟囔:
「連真元都不需調動,整日不是采藥就是切根…跟廚娘似的。老天,我們居然在熬膠!這種活計就該讓女子來做。」
「明澤…」
「本來就是!」他振振有詞:
「連教習都是女子。雖是個美人兒…我曾在典籍中看過,煉丹術本源於巫覡之術。至今許多煉丹世家,祖上都是巫修。沒想到吧?」
林昭然指節微頓。他豈會不知?
入天衍閣前,他的丹道啟蒙老師正是位古法巫修。
那老婆子連“煉丹“二字都不屑稱,隻道是“熬藥“。
不過這些往事,還是爛在肚裡為妙。
「若再不閉嘴,」林昭然正色道,「下回便自己結組吧。」
白明澤頓時慌了神:「彆啊!我哪應付得了這些?」
所幸教習正對張明遠新煉的靈藥讚不絕口——那家夥竟用製膠材料配出了強化藥液。
蘇曼教習非但不怪他離題萬裡,反倒滿麵春風。
林昭然搖頭摒去雜念。
若換作自己這般標新立異,怕早被斥為好高騖遠。
難道隻因張明遠是張氏世家嫡子?抑或另有隱情?
此刻他忽然懂了慕容雪的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