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敘坐在馬車上,看到崔敬賢拿十兩銀子解決了車夫的怒意。
車夫誠實地轉怒為喜,畢竟對方給得實在太多了。
然後,崔敬賢舉起手中畫卷,向馬車上所有遠道而來的學子解釋了詩會新規則。
末了,他對所有人說:“大家各出彩頭請人賦詩,這是一樁。
我這裡卻還有一個彩頭。
此間若有詩文能與我這手中古畫相合,使畫生青煙,在下願奉紋銀三百兩,太青醒神香三支。”
話音一落,四處霎時寂靜。
三百兩銀且不提,太青醒神香卻實實在在是有錢也難得的靈物。
崔敬賢一個崔氏旁支竟然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三支太青醒神香,就為了做路邊一個詩會的彩頭,這也太過驚人了。
長亭中終於有人迫不及待說:“敬賢兄,你早說啊,你早說這彩頭裡邊有太青醒神香,莫說是一首詩了,便是十首我也給你當場做出來。哪裡用得著你路邊尋人?”
卻有人回嘴他:“你做?你便是做一百首詩,能有一首可以使畫生青煙嗎?”
眾人頓時哄笑起來。
官道上,濟川縣與青岩縣的學子們都忍不住走下馬車。
陳敘也走下車來,不動聲色觀望此刻情景。
青岩縣那邊,有個衣裳被洗得有些發白的年輕學子忍不住低問:“什麼是畫生青煙?太青醒神香……又是何物?”
此人名叫常鬆。
旁側卻無人回他,有人甚至微微低頭掩飾臉上窘迫。
原來青岩縣這邊,竟無一人能夠回應得了常鬆的問題。
小鄉鎮裡千挑萬選出來的讀書人,風塵仆仆趕路數日,卻連府城的大門都沒來得及進,就好像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橫亙在了兩個世界。
好在王墨川開口了:“世間上等佳作自來能使靈韻共鳴,落於紙上便有紙上雲煙。
青煙是初等,紫煙是上等,若能有金光衝天而上,引得天地共鳴,那便是上上等,驚世佳作。”
至於太青醒神香,王墨川還沒來得及解說,長亭那邊卻已有人哄笑出聲。
“連紙上雲煙都不知,還來湊什麼詩會的熱鬨?”
“趁早去府城尋個私塾苦讀二十日,說不定能讀出點什麼,僥幸中了秀才,回頭也能去鄉裡做個老爺。
詩會,就莫要參加了!”
“哈哈哈……”
當場又是一陣哄笑,直將常鬆笑得麵紅耳赤,羞憤上臉。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被笑得掩麵而退時,這個年輕人卻忽然大聲說:“是我要參加詩會的嗎?
難道不是你們當街攔人,拿路人尋樂子?
我是不知道什麼叫紙上雲煙,那你們呢,你們知不知道什麼是民間疾苦?
能不能分辨得出五穀稻黍?你們讀書,除了拿人取樂,又能做什麼?”
常鬆原來是個炮仗脾氣,他語氣越發激憤:“我是不知道紙上雲煙,我也做不出能叫紙上生雲煙的好詩好賦來。
可你們難道就能做得出來?
做不出,何以笑我?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長亭內,撫琴之人鏘一聲,停住了琴。
左右哄笑聲也都停下了,所有目光都看向常鬆。
常鬆過熱的頭腦稍稍冷靜,卻還是鼓起勇氣繼續大聲說:“我雖才學不足,但我身旁這幾位卻都個個名具雲江,是一等一的大才子。
你……隻管將你這幅神神秘秘的畫打開,且叫世人看看,你的畫,配不配得上我這幾位兄長的詩!”
這話卻是將濟川縣眾人給架到了火上,陳敘不由微微皺眉。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卻又都聚集在了崔敬賢身上。
因為他果然依言,抬手將手中畫卷輕輕向下一抖。
畫卷內容霎時展開,黃昏天色下,忽有一陣輕風吹來。
又聞一陣銀鈴般脆笑:“嘻……”
哪裡來的笑聲?
眾人聞聲,腦中先有嗡鳴,再定睛看去,隻見那畫中一輪明月顏色慘淡。
月下有一身形嫋娜的女子頭戴帷帽,肩挽披帛,衣袂翩翩。
忽然,那女子抬起頭來,帷帽兩側輕紗一掀,露出半張臉來,芙蓉粉麵,香蘭泣露,嬌美異常。
因何是半張?
卻原來,這女子隻有半張芙蓉麵,另外半張臉上沒有血肉,唯有空洞洞骷髏相對。
眾人猝不及防,對上這樣一張臉,先有一聲驚呼從人群中傳出。
又聞“嘻嘻”輕笑聲響起,再然後,就是崔敬賢麵色陡然大變,驚道:“這是什麼?不對,快走……”
他抖手將手中的畫卷扔出,轉身就要走。
那畫卷卻在他脫手後迎風見長,化作一蓬輕紗躍上中天。
輕紗當空落下,轉瞬間眾人眼中的世界就變了。
黃昏古原變成了月下荒野,十裡長亭變成了幽幽青石路。
一盞盞幽光朦朧的紙燈籠從道路兩側飛空升起,不知何時,這街道兩側竟然擺滿了一個個攤位。
攤位後方浮空出現了一道道朦朧的幽影,紙燈照射下,露出攤位上的物件。
“啊!”有個中年書生陡然慘叫一聲,“眼、眼珠……救命啊!”
他轉身欲逃,可是那攤位上的眼珠卻忽地一躍而起,四麵生長出無數隻血糊糊的小手臂,嚶嚶哭泣著一把抱住了中年書生的脖頸。
砰!
中年書生仰麵倒地,麵容漲紫,眼看是出氣多進氣少。
那攤位後方卻有一道陰森森的粗啞聲音說:“客官怎地如此焦急?既來鬼市必然要買些什麼呀。
你什麼都不買便想走,是瞧不上我們攤位上的東西麼?”
誰、誰瞧不上他們攤位上的東西了?
不,不對!
是誰能瞧得上?誰敢瞧得上?
恍惚的人們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時間驚慌四起。
什麼世家子弟、豪富公子、文林俊彥……
此時此刻全都成了盤中散沙,鍋中螻蟻,可悲可笑。
有人僵立當場,兩股戰戰;
有人轉身就逃,卻砰一下摔在地上;
有人驚慌慘叫,嗚嗚欲哭,卻被不知從何處伸出的慘白手掌捂住了口……
當然,其中也偶有幾個稍微鎮定些的。
“吾有浩然正氣,孽鬼退散!”崔敬賢大喝一聲,口吐青氣,邁開腳步便往青石長街的一頭衝去。
他大步奔行,兩側鬼影紛紛退開。
眼看他似乎是要從長街儘頭的幽影間衝出了,可他的腳步往前一踏,轉瞬,他整個人卻竟然又出現在了長街這頭。
走不出去,他根本走不出去。
忽然,隻聽一聲歎息。
似如晨鐘暮鼓,響徹眾人心間。
原來是濟川縣的舉人訓導,伍正則伍夫子。
他手捏文心印,沉聲提醒眾人:“不要再徒勞衝撞了,此乃鬼靈虛境,雖是畫中之物,卻非畫中生成。
乃是九泉幽冥與靈物偶生契合,天長日久方才蘊養而成。
除非是大儒或得道高修來此,才有可能強行衝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