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川縣諸人行走在外,自來極少受到優待。
如王墨川等人,遠遠地一聽見驛卒說客滿,甚至都做好了直接離開驛站的準備。
不料方才還趾高氣昂的驛卒竟然主動上前來問:“可是濟川縣學子一行?”
得到肯定答複後,驛卒探頭往車廂內掃了一眼,目光在陳敘身上停頓了片刻,而後臉上更是笑開了花。
“果然是濟川縣諸位大才到來,這可真是太好了。
快快快,請下車。上房早已備好,小的們在此等候多時呢。”
變臉速度之快,令人歎為觀止。
王墨川等人都有些呆,稀裡糊塗從馬車上走下。
又有兩名驛卒從驛站內奔出,恭敬去請伍正則等另外兩輛馬車上的人下車。
王墨川不由喃喃道:“莫非是因為今年有了伍夫子同行,所以這些惡吏才變了態度?
是了,想來應當便是如此。伍夫子畢竟是舉人……”
舉人自然不同。
普通學子趕考住驛站,既要付費還要排隊,可舉人以上功名者住驛站,不但能免食宿,還有優先權。
此前幾年,縣學學子去府城赴考,學裡最多是有秀才夫子相隨。
至於從前那位舉人訓導,一向將架子擺得極高,根本就不可能親自帶著童生赴考。
王墨川想到此處,對於伍正則的為人也是有些感動的。
縣學眾人都下了馬車,又有驛卒趕緊過來幫忙牽馬卸車,態度殷勤,動作伶俐。
濟川縣眾人無不受用,但這卻越發惹惱了先來的那一批學子。
那一行人有老有少,有穿著富貴也有穿著清貧,一行六人唯有一輛馬車。
此刻眾人都站在馬車旁,怒視濟川縣這邊。
“不是說客房都已經滿了嗎?那為何這些人可以住?”
一個衣裳被洗得有些微微發白的年輕書生伸出手,憤怒地指向濟川縣眾人。
驛卒中,領頭的那個黑臉驛卒便將頭一偏,眼睛微斜,“嗬”一聲笑道:“說是客滿就是客滿,我還騙你們不成?
我等領著上頭的工食銀,該怎樣行事那卻是有理有數的。
這幾位大才之所以能有房住,那自然是因為早便有人前哨打點,為幾位訂好了房間。
怎麼?彆人提前訂好的房間住不得?你們還要強搶?”
一番話說出來,雖是態度驕橫,卻竟然將對麵幾人堵得一句話也反駁不得。
黑臉驛卒轉頭卻又對濟川縣眾人點頭哈腰,語含期待道:“提前來訂房間的那位客人說了,因是仰慕濟川縣諸位學子大才,這才提前打點。
那位客人訂了房間,又備了酒席,還請諸位入住。
那位說,企盼諸位此行快意,薄酒薄菜也請勿要推辭。”
濟川縣眾人都快要被吹捧懵了,竟然是有人仰慕他們大才所以才提前幫他們打點食宿?
不是……可是他們真的有什麼驚世絕豔的才華嗎?
怎麼就值得有人這般仰慕?
他們、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啊!
眾人都有些暈暈乎乎,但讀書人自來講究聲名。
你文名若盛,聲望若強,哪怕就是隨手一指,說那白馬非馬,也自有飽學之士會為你辯述。
而你若寂寂無名,哪怕你說出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世人隻怕倒要笑你瘋癲。
讀書人修學,又不是和尚要出世,能有幾個不在乎名聲?
被人如此吹捧,旁邊還有對比慘烈的一批學子在,說實話,在場幾乎無人能夠穩住心性。
就是王墨川,臉上都不由得多了幾分矜持的笑容。
一行人中,唯有伍正則微微皺眉,陳敘不動聲色,心中卻也不免琢磨。
眼下套路,似曾相識?
眼看眾人就要在幾名驛卒的殷勤指引下走進驛站,伍正則忽然說:“請問,幫我們訂房間的那位……訂了幾個房間?”
黑臉驛卒笑嗬嗬說:“回先生話,自然是八間上房,還有一間稍房。”
縣學一行一共十一人,五個趕考的學子,一個陪同的王墨川,加兩名夫子,三個車夫。
八間上房一間稍房,可見是學子和夫子們各自單獨住一間,三名車夫則合住一間。
這個安排果然是極為周到妥帖,伍正則沉吟了一下,卻說:“八間上房,堪稱寬裕。大家同為趕考學子,理應謙讓互助。
我們不如便騰四間房出來,讓給那邊幾位兄台。
你們意下如何?”
最後這一句,他問的是學子們。
大家一聽,哪裡有不答應的?
這可是結交同道,展示仁義的好機會。
眾人才剛剛被吹捧為大才,此時若不胸懷大度,簡直都要對不起驛卒的一番吹捧。
“願聽夫子所言。”
學子們紛紛道。
濟川縣眾人的大度之舉使得對麵爭吵的幾名學子一時動容,沒料到事情竟會有這般變化。
幾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雖是神態各異,有人遲疑有人欣喜,但片刻後,幾人到底還是一並上前來向濟川縣眾人道謝。
道謝過後,又互相交換了一遍來曆。
原來這一批學子是青岩縣來人,隻不過他們不曾在縣學讀書,而是相鄰幾個鄉鎮的讀書人互相約在一起,結伴前往府城赴考。
濟川縣同樣有這樣的情況,縣學名額有限,不可能將所有童生都收納。
能入縣學的,要麼是有家世根底,要麼就是如陳敘一般,曾經在縣試中拿過案首。
或如徐文遠這般,因刻苦異常而入了上任訓導的眼,這才被準許入學。
入了縣學不代表就人人都能考中秀才,不入縣學也不等於就考不中。
但青岩縣這一批讀書人受了濟川縣眾人的恩惠,態度在無形間還是放低了許多。
眾人互相認識後,青岩縣學子更免不了好奇,十分心癢癢想要知曉這一群人究竟出眾在哪裡。
“自來富貴豪強都慕才子,諸位兄台能被人如此禮遇,必定是有格外出眾之處。”
“也是我等有幸,路遇諸位大才,有幸見識諸位才子風采……”
濟川縣眾人有些心虛,又有些飄然。
“哪裡哪裡,我等也不過是平平常常讀了些書罷了。”
“想是被人認錯了也不一定,不敢當大才。”
……
眾人謙虛,卻反而更加引來對方敬重。
“胸有錦繡卻虛懷若穀,真正的才子當如是啊。”
就這樣,兩撥人同時入住了驛站。
濟川縣眾人被驛卒極儘禮遇,青岩縣眾人雖然搭著便利進來了,卻難免遭受白眼。
兩邊待遇天差地彆,青岩縣眾人忍怒不言。
好在雖然各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這一夜,驛站內的整體氛圍卻還是平和安定的,再無其它波折。
夜間,陳敘假借入睡以神魂沉入煙火廚房,勤修不輟。
先前留存下來的屬性點被他每日消耗,加上這幾日進賬的,支出雖比收入要多,但總體餘額還算是能夠支撐。
隻是煙火值又有點不夠了,陳敘急需新進賬。
【自由屬性點:45】
【煙火值:367】
【修為:通脈境初期106】
不知不覺,他的修為已經突破到通脈境初期的百分之十了。
【當前狀態:天賦神通覺醒中30】
修為越高,陳敘有時候難免覺得讀書人之間的客套實在虛偽無趣。
他有時狂狷鄙棄世俗,可一回首又發現自己也在這條道上,卻不知何時方能真正堪破。
翌日,濟川縣眾人又被驛卒們精心招待了一頓早食。
眾人想要會賬,卻被驛卒直言拒絕:“那位訂房的客人早已是付過賬了,這哪有重複會賬的理?諸位可莫要為難小的們。”
說完,又殷勤奉上趕路的乾糧,直將眾人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眾學子不由躊躇滿誌,意氣風發。
一行馬車再度向前,這次又多了青岩縣的眾人結伴。
好在離雲江府城的路也越來越近了,晌午休整不必多提。
傍晚時分,但見雲霞逶迤,塗染天際。
忽然一道巍峨城牆遠遠在地平線上升起,城牆外是古原碧草,十裡長亭。
長亭中卻聚集了不少頭戴方巾的士人,有君子鼓琴,美人調弦,又有淡煙霞光,絲竹悅耳。
還有鮮果美酒,玉碗金樽。
長亭內,眾人高談闊論,談笑風生,瞧來竟是一場盛會。
馬車中,十五歲的王鑫掀開車簾,一眼看過去便不由得怔住了。
“好長的長亭。”王鑫說,“這長亭中,莫不是容納有上百人?”
十五歲的王鑫,這是第一次到雲江府城來參加府試。在濟川縣的時候,他哪裡見過這樣形式的聚會?
王墨川倒是常來府城,也參與過不少各種類型的聚會。
但此番長亭中的聚會形式好像又有些不同。
他凝目看去,目光中漸漸多了些鄭重道:“崔氏、王氏、寧氏、田氏、韋氏……雲江府有頭有臉的幾家,今日都有子弟在此。”
雖然看起來裡頭似乎大多是旁支,但其中也有一兩個關鍵人物。
更重要的是,王墨川剛才好像是看到了王家嫡支小公子王冀的身影。
但由於亭中之人實在太多,王墨川丹田中蘊養的那口氣尚且有些不足,這使他目力稍弱,又隻覺得自己方才分明是眼花了。
王墨川不知,王冀的確是在長亭中。
隻不過王冀施展了障眼法,用自己近來領悟的一門心術遮掩了自身氣息。
使得旁人雖能見他,卻又恍惚像是不曾見他。
王冀在與家裡長輩賭氣,他自來厭恨術數之道,隻覺得所有術數都是鬼畫符。
他一眼瞧去像是認得每一個字,可那每一個字卻又偏偏都不認識他。
這般的對麵不相識,還想叫他學術數,又怎麼可能學得會?
如果科舉非要考術數,那麼王冀覺得自己不走這科舉路也罷。
不考功名,難道他就煉不得氣,養不得氣了?
王冀賭著一口氣悄悄逃學,每日儘在府城內外閒晃。
有文會他也悄悄參與,卻從不主動露麵。
隻躲在暗處看有些人為一句詩、一個詞爭得麵紅耳赤。
又或是今日你吹捧我,明日我吹捧你,再或者互相發文攻擊,你罵一句無知,他罵一句粗鄙。
王冀隻想問,吵鬨這些有什麼用處?
是能治國,還是能經世?
又或者是能立地成聖,辯成大儒?
看慣了繁華的人,不覺繁華有用,反而隻覺得這些通通都十分可笑。
還有某些人,喜歡叫貧寒學子相伴與自己一同參加文會,到了文會上卻又仗著見識嘲笑貧寒。
以此獲取些微可憐的優越感。
這就更加可笑了——
今日,十裡亭的文會又是老一套。
隻有些微不同的是,王冀將他們今日宴會的主題,那幅美人拜月圖悄悄換了。
圖還是“美人拜月圖”,隻是畫上的美人稍微有些不同尋常。
隻見天近黃昏,道路的那頭正有一陣煙塵揚起,卻是有一隊馬車遠道而來。
此番發起宴會的某個崔氏旁支子弟,叫崔敬賢的忽然手持畫卷,對左右眾人說:“諸位,小弟近日新得了一幅佳作,隻遺憾有畫無詩。
往日裡咱們都是自己聚至一處寫詩,選出寫得最好的做當日詩會魁首。
這般流程倒也沒什麼問題,可經得多了卻難免無趣。
今日,咱們便做些有趣的變化,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回應:“怎樣叫做有趣?”
崔敬賢舉起畫卷放至身側,一笑道:“諸位瞧,那邊官道上正好駛來一隊馬車。
你我不如便隨意從駛來的馬車中指出一人,給出彩頭請來人作詩。
咱們這回,不比誰做的詩更好,卻是比誰選出的人做的詩更好。
勝者獨得往後一月時間裡,碧煙湖上所有戲目選定權。
諸位聽聽,這比試可是比從前有趣?”
崔敬賢這番話一出,頓時激起亭中眾人一片叫好聲。
日常比詩做文,比得多了確實難免無趣。
但如果再加上一個隨機性,那可就有意思多了。
所有人都不免提起興致,便見崔敬賢手舉畫卷走至官道中間。
隻聽長長一道“籲”聲響起,迎麵馳來的第一輛馬車便不由得停了下來。
車夫有些驚急地止控製住了馬兒,一時口中發怒:“你這人做什麼?突然走到路中間,不怕我控不住車,撞傷了你?”
“十兩銀子。”崔敬賢道。
車夫愣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