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地區的梅雨一直從五月中旬開始下,一直要下到六月中旬。
大雨太大,軍中操練和幕府事基本停擺,所以趙懷安索性給眾人放了個假,也讓他們這段時間在衙署附近的公屋中,自己尋房子。
趙懷安入定城後,在問過光州牙府中賬上的錢後,直接用放貸的公廨錢買了衙署附近一片的房子,用作幕府人員的住宿。
定城雖不大,可要是住得分散的話,臨時有事找,也還是挺不方便的。
而且趙懷安很清楚,一個團體保持凝聚性,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地理空間上保持靠攏。
兄弟們彼此住的近,不僅自己工作上方便,家裡人也能相互有事幫襯,這一裡一外很快就能結在一起。
前世的時候,趙懷安就是個廠子弟,所以很清楚小時候鄰居們之間的那種關係,既是同事,又是鄰居,彼此之間的感情甚至比一些親戚都親。
所以趙懷安也借用這個經驗,從住在一起開始,結成核心的利益共同體。
兄弟們除了利益要一致,感情也很重要,甚至比單純的利益還重要。
人類這個群體,純粹的利益生物是很少的,大部分人都是利益和感情的結合。
而這個錢呢,又不能趙懷安出,因為理論上這片住宿區,是分給州裡、幕府、軍院的吏員們住的,不是私產而是公產,所以當然得花公賬上的錢。
然後趙懷安就讓洪晏實去把放出去的公廨本金都要了回來,將錢直接用了大半用來買房。
對此,不少州院的官吏是很不滿的,因為這些錢是放貸出去給他們發俸祿的。現在本金少了,他們俸祿哪裡來呢?
可趙懷安卻告訴他們,俸祿不僅一筆不會少,而且每個季度他還會按照州吏們的表現評價,評價好的,還有獎勵的俸祿。
能多領到錢是人都開心,可到底說的不如做的,等他們領到第一月的薪俸後,刺史說的他們才信。
實際上,趙懷安對這事也挺認真的,不是在放炮。
在西川的時候,他就挺瞧不上本朝這個公廨製的,通過放高利貸給員工發工資,那是創業者的恥辱!
現在趙懷安打通了貿易網絡,又確定了核心產品以及對應的商業戰略,現在就差搞定上遊生產商,成為自己穩定的供應商了。
一旦能把這一塊補齊,毫不誇張說,他趙大直接起飛!
在唐代對茶稅還非常粗糙的時候,都能一年搞個八十萬貫,他按照老吳的法子,搞精耕細作,隻控製淮南一道的茶葉產區,就能掙到這筆錢。
這些天外頭一直下雨,手下們都陸續喬遷新房,趙懷安則躲在小廳裡,除了時不時情趣一番,其他主要時間都在研究這個茶法。
他發現老吳的搞法還是比較初級的,實際上就是有點茅台的意思,那些想要進貨茅台的都需要先交經銷費成為經銷商,然後還要先交貨錢,然後才能拿貨。
基本上通過這種方式,茅台就將經營風險都轉嫁給下麵各級經銷商了。
而老吳搞的這個榷場實際上也是一樣的道理,都是靠壟斷市場尖貨,然後賺取渠道費和產品本身的利潤。
雖然這麼搞,也是能掙大錢的,不然茅子也不能成為中國之茅了。
但趙懷安這些天,經過無數賢者模式的加持,卻看到這生意模式更大的地方。
這就是那個不起眼的茶引。
在吳玄章看來,他所用的茶引不過就是一張紙條子,可在趙懷安看來這分明就是紙幣啊!
而且他也不需要邁那麼大的步子,完全可以從以貨易貨的方式先用起來。
比如茶商來了光州購買茶葉,不是要先花錢買一份茶引嗎?但你可以用錢,你船過來的時候直接帶上光州這邊需要的貨物,然後按照貨物多少換多少的茶引就行了。
在茶商們看來,這不過就是以貨易貨,那個茶引就是可有可無,可趙懷安卻知道,這茶引才是那盤醋。
隻要茶引法用的久了,茶商對茶引有信任,那就會自己衍生出私下交易茶引的現象。
道理很簡單,有時候商業就是博膽子,高收益自然有高風險。
比如今日某茶商腦子一熱,花錢買了一萬斤茶葉的配額,可他沒幾日就覺得自己做得輕率了,以他的渠道消化能力,吃不下一萬斤茶的。那這個時候,他要是不想錢打了水漂,他會乾嘛?他必然會找其他茶商賣手裡的茶引。
因為你膽小,可總有人膽大的,你實力弱,總有實力更強的,他就是看好這批茶引的利潤,在你不敢搏的時候,抄你的底。
當然,要是判斷失誤,他肯定要承受更大的損失,可要是正確了,他這一筆就能大賺!
這就是商人,他們從來不是掙互通有無的錢,他們掙的是膽子的錢,是風險的錢!
在這個時代,就沒人比趙懷安更懂這樣的商業操作。
所以趙懷安激動啊,把辦茶榷場當成了發展光州和保義軍的首要大事來辦。尤其是他後麵還要落地軍中的義保製度,還要開辦錢莊,這一件件事,都要靠錢!
搞社團,搞軍隊,搞項目,從來都是先搞定錢,錢夠了,項目就成了一半。
甚至為了集中精力,準備後續入山剿匪,趙懷安直接推掉了淮南節度使劉鄴的事。
那日,劉鄴來信給他,就是說一件事,就是讓趙懷安去揚州。
實際上,趙懷安理應在到州後安堵四民後,就去揚州向節度使劉鄴拜謁。
淮南雖然是朝廷掌控較多的一個道,下麵各州、縣的正官也普遍是朝廷來任命的,可淮南藩依舊是藩,它也遵循這個時代的規則。
那就是節度使隻要加上觀察使之職的,就能對藩內一應州、縣長官有監察之職,是藩內的最高行政長官。
而這位節度使劉鄴,正有觀察使的頭銜。
就好像下麵的縣令要來趙懷安這邊拜謁一樣,不拜謁的少是訓斥,多是責罰,幾乎成了試探地方上的態度的重要手段。
可當劉鄴”紆尊降貴”,甚至親筆寒暄一番後,期望能在揚州見到他,咱們趙大依然拒絕去揚州。
當然,他讓張龜年寫了一份措辭極為卑謙的回信,這個功夫肯定是要做的,然後以境內山棚下山作亂為由,表示要先將境內匪情平息了,才好去揚州敘職。
可除了這原因,還有幾個原因是不能放在台麵上講的。
趙懷安自那日在木樓裡見過高駢的手段後,就曉得這幫搞權力鬥爭的,最慣用的,就是騙過去,殺!
他趙懷安在光州,那劉鄴能奈他何?可要是他離開光州去敘職,他能帶幾個人去揚州啊,到了那地方,生死不還是看劉鄴的底線?
可趙懷安早就從李師泰、龐從這些人口中得知了劉鄴的人品,那是連武夫都自殘形愧,他之前在壽州剛動了這人在地方上的利益代表,他過去了,能有好果子吃?
所以你劉鄴越是“紆尊降貴”,越是禮下於人,他趙懷安就越不敢去。
什麼時候他可以去呢?
帶精兵一萬,直上揚州,如此才穩當!沒有?那就先苟在光州吧!
至於劉鄴生氣,後果會不會很嚴重?他趙大管你許多!
信都回你了,理由也給了,還想咋樣?
真當他這個刺史不跋扈啊!
……
與此同時,趙懷安這邊因梅雨而在小廳快活時,遠在東南九百裡外的揚州,節度使劉鄴卻在風雨中奔波。
揚州是大唐的第一經濟重鎮,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它絕佳的地理優勢。
它的北麵是堪比中原的淮東大平原,這裡自徐州以來就是天下糧倉,民豐物饒。而它的南麵,則是吳越太湖平原,這裡是天下經濟重地,絲絹、茶葉為天下之富。
但這還隻是揚州得天獨厚的一部分,它最重要的地理優勢,就是在它南麵的長江和西麵的那條大運河。
自隋煬帝挖掘大運河後,他將帝國最後的體麵留在了揚州,就是因為揚州這裡為長江和大運河的樞紐,他坐鎮在這裡,就可以用江南的物資來支援洛陽,當年王世充能在洛陽和占據中原的瓦崗軍戰成那樣,來自江淮的物資占了絕大作用。
而此時的大唐也是如此,作為運河和長江的樞紐,整個南方的物資都在揚州這裡中轉集中,然後從揚州這邊出發,經運河轉往長安。
而且不僅是內河水運,揚州還有海運,當時江穿都是停瓜洲北麵的揚子津碼頭,然後船隊直接可以航行進入城區,而海運則是停在揚州東麵的海陵,在這裡再換船進入內港。
所以如果趙懷安來了揚州後,他會感覺很熟悉,因為這裡就是大唐的魔都!
一座通達江海的巨型工商業城市。
可成也江海,失也江海,當梅雨季節到來時,這座城市也要比彆的城市承受更多的考驗。
此時,在一眾武夫中底細甚低的淮南節度使劉鄴,剛剛結束了堤壩、倉庫的巡查,在風雨中趕回城中的衙署,準備在那裡辦理剩下的公務。
任誰看到這麼一位沐雨櫛風的節度使,都要感歎一句:
“真是好官啊!”
……
劉鄴一進來,剛換好乾爽衣服,幕僚蕭公瑾就走了進來。
此人一進來,就見劉鄴穿著件黑色長袍子,頭上隨意用額帶綁著,儘顯世家瀟灑,忍不住讚歎句:
“使君,咱們去光州的人回來了。”
劉鄴笑道:
“如何?見到那趙大了嗎?”
蕭公瑾點頭:
“嗯,他們送完信後在偏廂等了一會,那趙懷安就來了,之後就是吃酒,臨走時,又每人送了一貫錢,他們都把錢交上了。”
劉鄴搖頭:
“錢就讓他們收下吧,不然讓下麵人說我劉鄴不能容下麵人掙錢呢。”
然後他就意味莫名道:
“這趙大果然會做人,據說此人在西川的時候就善拉攏人心,臨走時,不曉得多少西川將去渡口送他,這人不簡單。”
想了想,他便對蕭公瑾道:
“那趙大能來揚州嗎?”
蕭公瑾想了下,判斷道:
“應該是托辭不來,高使相的書信也說了,此人外恭順,實桀驁,不是能久居人下之輩,而越是這樣的人,越會多想。當年安祿山居漁陽十餘年不敢入朝,為何?不就是擔心自己虎兕困於柙,身不由己?依在下看,趙刺史其心亦不遠矣啊。”
可劉鄴聽了這句話後,凝重道:
“楚瑜是說趙大這人類安祿山?”
蕭公瑾一聽劉鄴應激,暗道壞了,忙搖頭解釋:
“那趙大如何能做安祿山呢?其不過是一介小小刺史而已。”
卻不想蕭公瑾的一番話,打開了劉鄴的想象。
那趙懷安為國立功,那安祿山也是如此,那趙懷安善拉攏人心,那安祿山更是如此,那安祿山麾下胡漢雜之,這趙懷安據說來光州的時候,船上羌人、夷人、黨項一堆。
那安祿山貌忠實奸,這趙懷安也是外恭順,實桀驁,如此一樣樣,不都對得上?
想到這裡,劉鄴連忙在桌上揮筆寫了一封信,喊外麵的門子進來,讓他速送往西川高駢處。
不過此時高駢已經深入南詔,一時聯絡不上,那就在成都等候,務必要將這信送到高駢手裡。
吩咐完後,劉鄴有點不放心,踱步走了兩步,對蕭公瑾道:
“你覺得一旦光州叛,以我淮南實力,能定否?”
此時蕭公瑾後背一身汗,他真恨自己亂比喻,這不是給自己招禍嗎?
於是連忙道:
“使君,此前顏刺史彙報,說趙懷安此人麾下精兵至少千人,義從數千,尤其是有一支人數五百多的馬隊,這在淮南絕無僅有,以我幕府的兵力,要想擒住此人也是有點力有不逮。”
說完蕭公瑾又補了一句:
“那趙懷安雖桀驁了些,但高使相也說了,此人需善加引導,能成為社稷乾城,如果此時使君就以趙懷安為敵,恐會將此人越推越遠。”
劉鄴琢磨了下,點頭,承認蕭公瑾說的是這麼個道理。
他想了想,就對蕭公瑾歎道:
“如今天下騷然,我淮南也需整經備武,中原草寇已有坐大風險,那王仙芝竟然打下了濮州、曹州,如今兵眾數萬。又有數支草寇聚嘯呼應,有一寇為黃巣,你可聽過。”
蕭公瑾心中一緊,黃巢這人他們揚州人如何能沒聽過,他們本道黑下來的鹽,都是通過中原的土豪們販出去的,這黃巢就是其中一員啊。
他不露聲色,對劉鄴道:
“許是哪家土盜之流,不足為慮。”
劉鄴也是這麼想的,但還是表明態度:
“中原草寇蜂起,我淮南也好不了哪,龐勳潰卒遍地,浙西叛軍至今還不能剿平,這會極大影響漕運,你去料一料本藩兵馬,到時候都用的上。”
劉鄴三言兩語給蕭公瑾安排了個苦活,雖不情願,但還是領了。
然後就聽劉鄴自己笑道:
“現在有個趙大也好,來不來揚州都行,但這匪他得剿!就從他光山開始,那幫江匪、山棚,本使早就想誅之!”
蕭公瑾這才舒了一口氣,正要問給其人多少軍餉,卻見劉鄴自己說道:
“至於軍餉和開拔?之前這人不是托霍山縣令要黃金四百兩嘛,給他,這就是他的軍餉了。”
蕭公瑾抬頭看了一眼,忙唱喏。
然後就在劉鄴的示意中退下了。
出了廳,蕭公瑾就歎了一口氣:
“使相對趙大算計如此,未知禍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