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朵回到鬆園, 腦海中還是混混沌沌的,這短短半日,心情七上八下, 直到此刻急促的心跳還未停歇下去。
戚成業的那些話,她自小聽到大,就像陳年結痂的傷口一遍遍被人撕扯開來,早就疼得麻木了,可這並不代表她對這些謾罵羞辱無動於衷。
想來是老天爺見她過得太如意,非要把她重新摔回泥地裡, 認清自己的來路,才讓她今日碰上戚成業。
不是入了宮, 做了宮女, 有了賜名, 過上新的生活,她就不再是從前的阿朵了。
閉上眼睛, 腦海中都是幼時不堪的回憶。
被鄰居的孩子圍著罵野種, 給人洗衣服賺錢,那家的女主人嫌她出身不乾淨,點名不要她洗, 舅母一口一個“小賤蹄子”,表兄也有樣學樣,自幼就這麼喊她……
直到千辛萬苦逃出那個家,她才像溺水之人爬上岸, 哪怕岸上也是荊棘滿地,也比從前幾乎窒息的生活強過太多。
這麼多年從未打聽過舅舅一家的消息,隻當他們全都死了,入了宮便是與過去的徹底告彆。
可她沒想到, 頭回出宮,頭回來平州府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竟然就猝不及防地遇到了戚成業。
偏偏又在他滿口胡言,她滿身狼狽、被所有人圍觀笑話的時候,太子殿下出現了。
正是無數次見過他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她可以保證,在那些漫天汙言穢語中,殿下的心情絕非表麵上那樣無波無瀾。
他一定很生氣,隻是壓抑著沒有發作,周遭氣場依舊冷凝,令人如墜冰窖。
可他卻說會永遠為她兜底,不準任何人欺負她,甚至還當著眾人的麵,稱她一聲“夫人”……
那句稱呼甫一落下,她能明顯感覺到耳邊靜默了一瞬,隨即無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語,說這姑娘哪裡會是什麼“姨太太”,分明是人家的正頭夫人,人家夫君有權有勢,給她撐腰來了。
不可否認,她心中的確有一絲隱秘的、自欺欺人的歡喜。
就好像,潑天的謾罵中,有人出來為她正了名,她也是清白人家出生的女兒,是正正經經嫁作人妻的女子。
可事實呢?侍寢宮女大概還不如姨太太。
她不知道殿下為何要那樣喚她,明明在此之前,還屢屢不準她恃寵而驕,哪怕親口對她說出“有意”二字,轉頭卻又不肯承認。
曹公公說殿下喜愛她,她想這份喜愛是有的,在意也是有的,隻是不知到了何種程度,也許就像陛下喜愛他後宮的每一位娘娘,願意賞她們金銀珠寶和身份體麵。
殿下待她也是一樣。
或許特殊一些,那也是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枕邊人。
可即便如此,太子正妻的身份也是她萬萬不敢肖想的,那得是高門貴族精心培養出來的閨秀,知書達理,溫柔賢淑,便是連根頭發絲都挑不出一絲毛病的女子,將來才有可能坐上一國之母的位置。
她何德何能,當得起這一聲“夫人”呢?
也能猜到,殿下為何要單獨審問戚成業。
大概是有意給她一個位份,畢竟要上皇家名冊的人,九族之內都得是有名有姓清清白白的,倘若殿下當真查清楚阿娘是如何生下的她,怕也不會再抬舉她了。
甚至從戚成業口中審問出更多信息,例如那個朱員外,說不準他能添油加醋編出許多瞎話來,太子殿下當真能辨彆真假嗎?
思及此,雲朵深深地歎口氣。
果然人就該早早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能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否則就會被短暫的恩寵蒙住雙眼,一步步助長貪心,然後像她現在這樣,患得患失,最終什麼也抓不住。
罷了,這樣也好。
橫豎她已經睡到了世界上最英武不凡的男人,享受過世間頂級的男色,也沒什麼遺憾的。
失去就失去吧,殿下從來也不屬於她。
……
鬆園後山臨時辟出一間刑房,戚成業尚在昏迷之中,趙越就將從那些龜公和其他知情人口中打探到的消息儘數上報。
“此人名叫戚成業,山東開陽人氏,三年前死了爹,去年又死了娘,為人好色好賭,暗地裡做些誘拐女童賣去青樓的勾當,經常在青樓賭坊賒賬、盜竊,今日就是用假銀票被人發現,才遭了這頓毒打。”
太子皺眉:“他是雲朵的表兄?”
趙越先前就奉命查過雲朵的家世,對此知曉一二,頷首道:“是。”
太子又問:“她父母那邊,最近可有查到新的線索?”
趙越搖搖頭:“雲朵姑娘的母親從未向人透露過有關她父親的任何消息,屬下猜想,連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太子沉吟片刻,眼神示意秦戈,後者立刻提起一桶冰水潑灑在戚成業的臉上。
戚成業被冰水兜頭澆下,當即清醒過來,他四肢皆被折斷,渾身痛到痙攣,睜開眼睛,慌亂地掃視四周,才發現自己被人關起來了。
目光又顫顫巍巍地看向麵前太師椅上的男人,他一身玄色錦袍,目光深邃,薄唇微抿,單隻這麼坐著,不發一言,那股強大的肅殺氣場就讓人不寒而栗。
戚成業發白的嘴唇忍不住顫抖:“你……你們究竟是何人?這裡是哪裡?”
又注意到他身邊侍衛那張凶神惡煞的臉,頓時想起,正是此人當街折斷了他的四肢!
回想起方才街頭情景,他渾身冷汗直流,死死咬著牙,嘴裡血肉模糊:“你們敢如此對我,還有沒有王法!”
太子漫不經心地呷口茶,半張臉隱匿在幽暗的燭火之下,威嚴冷峻的神情中透出三分陰鷙。
他放下茶盞,這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眸,“你知道雲朵母親多少事?如實招來。”
戚成業愣了愣:“雲、雲朵?”
太子:“就是你認識的阿朵。”
戚成業頓時激動起來,“你就是阿朵現在的主家?她……她是你的小妾,還是外室?”
「她還改名字了,該不會是去當瘦馬,被人贖出來了吧?」
「原來是看不上那朱員外肥頭大耳,大腹便便,奔著臉去,又給自己找了這麼個主家。」
「想來這男人也是有錢有勢,否則能給她養得那麼滋潤,穿那麼好,還配了女護衛?」
思及此,戚成業立刻擠出個諂媚的笑來:“您既是她的主家,那咱們就是親戚了!我是她親表兄,她是我爹娘親手養大的,在我家住了十年,我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
注意到男人凜冽如霜的麵色,他嚇得舌頭打結,趕忙回話:“她娘就是我姑姑,隻是生下阿朵後人就沒了,不過我也知道她那些醜……那些事。”
太子冷聲:“說。”
戚成業牙關打顫,立刻將自己知道的全盤托出:“她娘在我們鎮上的醫館乾活,平時跟我們也不住一起,後來突然有一天,我爹娘被叫到鎮上,才知她上山采藥時摔了一跤,動了胎氣,大夫讓她休養,否則這胎輕易保不住,可她根本沒有成過親,怎麼會有了孩子?她又都不肯說阿朵的父親是誰……我爹娘隻好將她接回來照看,那段時間我們家也被她連累,被人指指點點。”
太子冷笑一聲:“你爹娘若非看上她這些年采藥換來的積蓄,豈會寧可受人指點,也要收留她們母女?”
戚成業坑蒙拐騙多年,早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當即便道:“她大著肚子,花銷本就比旁人多些,後來生產還得給她請接生婆,她倒是撒手不管了,是我娘把屎把尿把她拉扯大,這些難道不需要銀子?”
太子想起先前趙越的稟報,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
“姑娘生下來就漂亮,街坊鄰居都以為,戚榮夫婦是照著兒媳婦養的,後來姑娘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她舅母羅氏又改了主意,說這樣的美貌留在家裡也是禍害,想把姑娘嫁給縣裡的富戶做妾,揚言說彩禮低兩不嫁。”
太子手握成拳,幽邃如墨的眼底翻滾著洶湧的暗流。
他都能想象到,她那個好色成性的舅父會以何樣齷齪的眼光看她,戚成業更是打小就把她當成未來的媳婦看,而她那貪財勢利的舅母,更是把她小小年紀就推出去待價而沽……
戚成業看向男人陰沉可怖的臉色,忍不住背脊發寒,冷汗直出。
他混跡青樓賭場,達官貴人也見過不少,可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氣場威嚴淩厲,舉手投足間便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他手裡這些人也是個個威風凜凜、手段狠辣,不似尋常家丁,可在他身邊卻都是一副屏氣斂息、唯命是從的姿態。
以戚成業淺薄的認知,根本想象不到他的層麵,但這並不影響他心底生出極度的恐懼感,仿佛自己的生死存亡都在對方一念之間。
戚成業臉色慘白,心跳劇烈,卻始終揣測不出他的意圖。
“今日我是手頭困難,才在街上攔著她借錢……我們家把她養到那麼大,這麼多年從未虧待過她,我爹娘如今已死,我便是她唯一的親人,您……到底想要如何?”
他轉念一想,“還是說,您嫌棄她的出身,不要她了?這可與我家無關啊!她娘與人苟且,我們可毫不知情……”
太子揉了揉太陽穴,隻覺得聒噪。
他眉心蹙起,最後問道:“所以她父親是誰,你毫不知情,是麼?”
戚成業語滯:“我……”
「原來是想查她父親,可這連我爹娘都不知道,我上哪兒打聽去……」
他目光慌亂地轉了一圈,立刻想好了回答:“我雖然現在不知,但可以為您提供線索,您想知道什麼我都……”
沒等他說完,卻聽男人勾唇一笑,從太師椅上起身,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拐賣幼女,盜竊財物,私用假幣,便是孤不殺你,官府也不會饒你。”
戚成業頓時傻了眼,那“孤”字如同一記重錘猛地砸在他顱頂,腦海中嗡嗡作響,仿佛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您……”他嘴巴張大,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升鬥小民再淺薄無知,也知道這聲自稱代表著何等尊貴的身份。
那是他一輩子都無法仰視的存在。
太子似乎思忖了片刻,隨後涼聲發話:“割了舌頭,扔到鬨市口,要錢的要錢,尋仇的尋仇,休要管他。十日之後,人若還未死,就移交平州府衙。”
戚成業瞬間如遭雷擊,渾身都在發抖,冷汗大顆大顆地從額頭滾落,“你……你們……”
沒等他痛罵或者求饒,兩個侍衛立刻上前,將劇烈掙紮的男人強勢按壓在地。
太子踏出門檻,耳邊很快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吼。
他閉了閉眼睛,摩挲著指骨上的碧玉扳指,麵色平靜,置若罔聞。
趙越跟了上來。
太子思索片刻,吩咐道:“找到當年戚氏做事的醫館,問清所有相關的細節,還有,戚氏懷孕前後去過的所有地方,包括但不限於府衙、寺院、廟會、山裡,她見過的所有身份存疑之人,以及當年開陽縣發生的匪亂、災荒、祭祀、狩獵等大大小小的事件,所有外來官員,衛軍,僧侶方士都要仔細查實。”
趙越立即拱手應下。
太子才欲離開,忽想到什麼,往屋內看了一眼:“把人扔遠點兒,彆汙了她的眼睛。”
回到正房,懷竹和懷青二人侍立在外,見他過來,立即俯身行禮。
太子略略頷首,卻罕見地聽到這兩名女護衛的心聲。
「不知殿下願不願意穿那件……護甲。」
「再怎麼說,也是姑娘的一片心意,殿下應該不至於大發雷霆。」
太子心中暗忖,她還給他買了護甲?
倒還有點良心。
太子緊蹙了整日的眉心終於在此刻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