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雲長公主頓時覺得渾身一陣癱軟。她費儘心思回京,想儘辦法討好楊太後,又勸她振作起來,成為自己的倚仗,還當著朝臣的麵自揭傷疤,細數多年的屈辱,就是想借用大家的同情和憐憫替自己和無辜慘死的女兒報仇。而如今她卻因為一個誤判惹怒了獨孤徹,讓他說出要他們母子陪葬的話來,豈不是要斷了她之前的謀劃?
“你既然知道陛下看重夏侯紓,為何不提前告知我?”照雲長公主看向宇文恪,眼神裡全無半點母子之情,反倒像是仇敵,“難道你叫了薛氏那個賤人二十幾年的娘,就忘了誰才是你的親生母親了嗎?忘了你無辜慘死的妹妹了嗎?”
宇文恪從知道真相到今天,他恨過許多人,這其中有宇文盛、宇文愷父子和王府中那些知情不報的人,卻唯獨對遠在陵都的薛夫人存著一絲彆樣的情愫。在薛夫人的兩個親生兒女出生前,薛夫人從未苛責薄待過他。她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給他,溫柔的跟他說話,鼓勵他跟著父親好好學,早日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還,將來承襲爵位,造福一方。所以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不是薛夫人的親生兒子。
自他十歲被送入京城為質,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薛夫人,但是薛夫人卻每月按時給他寫信,噓寒問暖。薛夫人就像全天下所有盼著兒子團聚的慈母一般,在信中關心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欺負,想不想家,能不能適應京城的生活。她會詢問他衣裳和鞋子的尺碼,以此推算他現在有多高、是何模樣,換季的時候還會親自縫製衣服鞋襪,托人送到京城來。儘管他什麼都不缺,可這種來自母親的關懷還是溫暖了他獨自在京為質的獨孤與寂寞。
也因此,即便宇文恪知道薛夫人最疼愛的還是與她朝夕相處的小兒子宇文愷,可他心中除了對宇文愷有些嫉妒,並沒有半點怨恨薛夫人偏心。尤其是在宇文盛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冰冷,甚至作出了改立世子的打算後,薛夫人儘管有過猶豫,卻依然沒有狠心的用小兒子來取代他的位置。可見薛夫人之前是真的把他當做兒子來看待的。
然而當年的事被揭穿之後,薛夫人對他隻怕就隻有恨了。
宇文恪暗自歎著氣。
照雲長公主看到宇文恪沉默了,氣得揮起胳膊就是一巴掌打過去,怒道:“你果然還是記掛著薛氏那個賤人!”
另一邊,獨孤徹剛抱著微微發顫的夏侯紓出了偏殿大門,就看到迎麵走來了十來個命婦和年輕的女眷,其中便有恭王妃和鐘青葵。她們都是在宴會上聽到鐘玉卿說女兒不見了,又聽有人看見夏侯紓往偏殿這邊來了,熱心過來幫忙尋找的。
看到獨孤徹從偏殿裡出來,手裡還抱著一個嬌滴滴且渾身狼狽的女子,大家都停住了腳步,連呼吸都恨不得隱藏起來。其中有幾個年長一些的命婦是親眼目睹了當年齊吟霜事件的,待她們看清獨孤徹懷中的女子似乎就是越國公之女時,腦海裡自然而然的就浮現出當年的事情,嚇得大氣不敢出。
獨孤徹見避無可避,索性直接站在了原地。
那些命婦和年輕女眷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紛紛叩首行跪拜禮。一個個都垂著頭,不敢抬頭看一眼。倒是有幾個未婚女子悄悄紅了臉頰。
看來陛下是要冊立新妃了呀!
獨孤徹居高臨下的睥睨著眼前的女眷們,目光從她們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比較靠後的鐘玉卿身上,方道:“宣和郡主,福樂公主與令嬡投緣,今日特意約了夏侯姑娘在此見麵,不料夏侯姑娘突然中暑,朕正準備帶她去找太醫。既然你來了,不如你跟朕一起去吧。”
鐘玉卿和幾位年長命婦一樣,早已猜到可能發生了什麼,心中追悔莫及。她既恨自己帶女兒進宮,又恨自己疏忽了女兒的照料。然而,獨孤徹的話語似乎為夏侯紓的狼狽和眼下的困頓提供了合理的解釋,她便順勢而為,故作鎮定地說道:“陛下厚愛,臣婦感激不儘。臣婦一定謹遵聖命。”
獨孤徹又掃了一眼恭王妃和其他幾個命婦,繼續道:“今日是皇太後的壽辰,眾位卿家既是為了來賀壽,就不要在此逗留,還是趕緊回千秋殿去吧,彆為了此等小事胡言亂語,壞了皇太後的雅興!”
這話看似是讓她們不要自作聰明壞了楊太後過壽的興致,其實也是告誡她們不要隨便非議,把看到的爛到肚子裡。
眾人還在仔細品味天子話語中的深意,獨孤徹卻已抱著夏侯紓穿過了跪拜的諸位官眷,毫不理會地繼續前行,也沒有示意大家起身。
鐘玉卿的一雙手,早已在看到獨孤徹抱起夏侯紓的那一刻,被自己掐得淤痕斑斑。此時聽到獨孤徹的一番開解,她心中猶如翻江倒海,五味雜陳。然而,她仍然感到慶幸,因為事情並未像當年齊吟霜那般嚴重。她立刻感激地謝恩,緊隨其後。
隨著天子漸行漸遠,眾位官眷才紛紛抬起頭來,臉上均顯現出一種莫名的茫然。隨後,年輕的女眷趕忙伸手去攙扶年長的命婦們,誰也不敢再多說一句。在這個莊重而神秘的宮廷裡,她們以無聲的行動表達出對皇權的敬畏和尊敬。
恭王妃趁機往偏殿裡麵瞧了瞧,似乎看到了一個身著寬大海清的中年婦人和一個身形俊郎的年輕男子,不用想她也知道那是誰。她立刻明白了這事另有隱情,心中越發忐忑,但她更多的是擔心外甥女的名節。
然而天子都說夏侯紓是來見福樂公主的,臨走前還特意委婉的告誡她們不要胡言亂語,那就證明天子並不希望真相公之於眾。
短暫的思索之後,恭王妃連忙擠出一抹笑意,故意裝作雲淡風輕的說:“我們在這邊火急火燎的找人,誰承想到我這個外甥女竟然是來見福樂公主了。陛下疼愛福樂公主,連著我這外甥女也多關照了幾分,真是三生有幸。有陛下隆恩庇佑,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其他人聽了,也領會到了恭王妃的用意,隻好笑了笑,紛紛稱是,畢竟大家都知道夏侯紓曾經入宮伴公主讀書。
恭王妃擔心眾人繼續胡思亂想,便掏出絲絹擦了擦額間若有似無的汗珠,繼續道:“不過今年的天氣確實怪異,春耕時節雨水就比往年少了不少,這才四月底就熱成了這個樣子,我方才瞧見千秋殿裡都已經放了冰塊了。真要到了盛夏,恐怕大家都得找個涼快的莊子避暑了。”
大家的注意力被引到天氣上,這才發現今年確實比往年熱,然後都開始舉例,誰也沒再關心偏殿裡發生了什麼。恭王妃便借機勸說大家回千秋殿繼續欣賞舞樂,彆讓皇太後發現她們這麼多人都出來了。
而鐘玉卿在遠離了那些官眷的視線後,突然停住了腳步,遲疑道:“陛下,這裡是內宮,您這樣抱著紓兒去太醫院,恐有不妥。”
獨孤徹聽然停住腳步,看了一眼懷中已經完全失去意識,卻依然渾身顫抖的夏侯紓,方道:“郡主,人命關天,朕顧不得那麼多了。”
“可是陛下,紓兒她如今尚未婚配。”鐘玉卿心中一陣酸楚。今天的事要是傳出去,女兒的清白恐怕就毀了。
獨孤徹當然知道她的擔憂,他想了想,鄭重道:“郡主請放心,朕會對她負責。”
鐘玉卿滿臉愕然。
他說他會對她負責,怎麼負責?讓她入宮為妃嗎?
南祁開過至今,曆經一百多年,七位帝王,他們夏侯氏從未出過一位皇妃!而且,他們也不願沾這份榮華!
鐘玉卿還來不及問,獨孤徹卻已經沒有耐心再耗下去了。他看了看懷中越發不安分的夏侯紓,繼續往太醫院走。
一路上,他們碰到了不少宮女和內侍,甚至還有幾個沒有資格出席楊太後壽宴的嬪妃,大家一律先行叩拜,然後才看著天子焦急的背影以及後麵跟著的同樣迫切的宣和郡主,漸漸明白了一件事——宮中又要添新人了!
獨孤徹沒有心思去理會那些猜疑,他緊緊地抱著夏侯紓,健步如飛地趕往太醫院。他的心跳在奔跑中砰砰作響,仿佛要跳出胸膛,而他的身體也在快速地顫抖。他身上的汗水越來越多,濕透了他的衣衫,但是他仍然不肯放慢腳步。
於他而言,此時此刻,夏侯紓的安危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他不斷地催促自己,不斷地奔跑,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量全部灌注給夏侯紓。
終於,他們到達了太醫院。獨孤徹邁步進去,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但他卻毫不在意。他的眼神堅定而急切,充滿了對夏侯紓的擔憂和期待。他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將麵對更多的挑戰和困難,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今日是楊太後的壽宴,京中許多官眷都入宮祝賀。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太醫院特意安排了多名太醫備著,以防出現突發狀況,方便救治。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天子竟然親自降臨,還抱著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
震驚之餘,大家又看到了後麵跟上來的宣和郡主,那女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可無論對方是誰,都不是他們一介太醫可以置喙的。
他們的職責隻是遵照聖意,治病救人。
獨孤徹在眾人中搜尋了一遍,目光很快就鎖定了一名年過而立的太醫,立馬道:“沈從斌,趕緊隨朕進來救人!其他人一律不得靠近!”
說完他就進了一間沒人的房間。
那名叫沈從斌的太醫聞言趕緊去拿了自己的藥箱,跟著進去了。
鐘玉卿遲疑了一會兒,也跟著進了房間,並隨手關上了門。
獨孤徹輕柔地將夏侯紓放置在一張鋪有涼席的坐榻上,然後順勢坐在她旁邊,命令沈從斌上前為夏侯紓把脈診斷。
沈從斌趕緊依言照辦。他的手輕輕搭上了夏侯紓的手腕,立刻發現她的體溫高於常人,然後他找到她的脈搏,細細聽診了半晌,眉頭微蹙。緊接著他又對夏侯紓的症狀進行了一番簡單的檢查,臉色由疑惑變成了驚恐,最後直接跪了下來,對獨孤徹說:“陛下,這位姑娘中的是繞指柔!”
“你說什麼?”鐘玉卿猶如晴天霹靂,情緒激動,無法再保持冷靜。年輕人或許不知,可是她這個經常出入宮廷的人卻知道繞指柔是什麼東西。
從前信王得勢時,章氏一族的女子入宮後便是利用此等藥物爭寵,把後宮搞得烏煙瘴氣,最後還傷到了皇嗣。信王一脈被貶後,繞指柔也被嚴禁。為何時隔多年又出現在宮中,甚至被用在她的女兒身上?
鐘玉卿心中悲痛萬分,她深深地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女兒,不禁泫然淚下,追問道:“陛下,偏殿裡麵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小女會中此等汙穢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