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薑鬥植枯坐在禪房門外。
大夫兵荒馬亂地清創時,他在。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三日裡不曾斷絕時,他在。東傀穀最好的人參被熬成湯藥,一碗一碗地送來吊命時,他在。
他一直在,但卻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死了。唯餘一具行屍走肉,在絕望守候。
遊醫來來去去,但他一句傷情也未問。他甚至不敢看遊醫的臉色,因為光是那聲聲入耳的歎息,和仿若與閻王拉鋸的急促腳步,便已讓他心如刀絞。
他害怕得到答案。
這一具肉身,也同那臥在病榻之上,蒼白如紙、脆如琉璃的女子一般,不堪一擊。
他正恍惚時,孫使者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臉上糾結萬分,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
“聖師大人……”
薑鬥植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孫使者心中寬麵條淚,浸得一顆肉小心靈苦哇哇的,還不得不支棱起來,硬著頭皮道:
“大人,該用膳了。您……”
“多少吃點吧。”
薑鬥植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孫使者明知會這樣,還是忍不住泄氣,
聖師大人這些日子幾乎沒吃什麼,整個人呈現出一股頹勢,全靠一股意誌力在支撐,如此下去如何使得?
聖子年幼,還得聖師大人多多教導,東傀穀可不能失了這個靈魂人物。
他轉念一想,不如用旁人刺激一下,於是便試探道:
“那麼,大人……思悔崖上那人……他已經三日不吃不喝了,需要給他送些點嗎?”
薑鬥植終於動了動,眼中恢複些許亮光。
不過,是厭惡的色彩:
“他?”
“讓他去死!”
孫使者:……
說是這麼說,但誰敢靠近那閻羅?
那一日他瀕死前的一槍,把所有人都嚇到了,竟然有人勇猛和頑強到如此地步,哪怕下一刻就要死了,這一刻也能爆發出突破極限的力量。
他便是這樣一路突破,最後幾乎殺了戰無不勝的聖師大人。
如果不是,這位大魏公主,突然上前擋了一槍的話……
孫使者的心情,亦是很複雜。
在他的眼中,聖師和聖子是天,是地,是他心中高山仰止的神明。所謂侍神女、聖師夫人什麼的,他尊敬是尊敬,但不過是愛屋及烏。
可這位大魏公主,著實令他大吃一驚,甚至讓他對大魏的想法都改觀了。
一國公主,本應是嬌養的女子,竟有如此魄力和鎮定,能在瞬息萬變的戰局中迅速作出決定,並義無反顧赴死,其悍勇程度,不亞於一個威名赫赫的武將。
隻可惜她是女兒身,又入了帝王家,否則在戰場上,該如何的令人聞風喪膽?
如今還弄得生死未卜,可惜了。
孫使者歎息不已。
他悄悄地偷看了薑鬥植一眼,覺得薑鬥植應該也很後悔。
後悔讓她出來,後悔把她帶回來,後悔欺騙她,後悔將她牽扯進這場蓄謀已久的造反裡,亦或是……後悔鐘情於她。
如果薑鬥植不曾動心,這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
那句話說什麼來著?果然太對了:
無心人一旦動心,下場隻有死。
大魏公主雖然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讓薑鬥植免於一死,但孫使者咂麼著,聖師大人此時跟死也差不多了。
興許,比死還難受呢。
不獨他,思悔崖上那位也是。
孫使者回想起對方當時震驚破碎的麵孔,明明是為了救心愛的人而來,卻一槍搠進愛人的心裡。
天塌了。
再看看如今崖上那死氣沉沉的身影,孫使者隻覺得大佛寺多了兩個活死人。
他搖了搖頭,將金箍棒放在肩上,一步三晃地出門去。
要說情情愛愛就是害人,害得他沾了一身酸臭味,腦子好像都被熏壞了。
唉。愛情啊。
自己也是真的餓了,就連樹叢裡走過一個小禿驢,他看著也是眉清目秀……
提心吊膽的日子又過了兩日,遊醫下了最後通牒:
“不成了。”
“她這是刺中了胸,傷得太重,人參吊著不過是安慰罷了,此時與油儘燈枯無異,恐怕熬不過這兩日……”
“不可能!”薑鬥植雙目迸發出狂意:“她不會死,她怎麼會死?”
“我不能讓她死!”
遊醫看著他,像在看一個傻子。
“死不死,難道你說了算?”他很不客氣,噴得白胡子飛出波浪線:“你是閻王爺,生死簿歸你管?”
“現在的毛頭小子,自以為是,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謔謔自己,謔謔彆人。”
“現在可好,玩脫了吧。”
病床上躺著的,畢竟是自己的義女,遊醫的心也是很痛,痛得恨不得一針紮死眼前這男的。
可是他不能。
因為,還得靠人家給藥,給錢,給活命。
他隻能長長地歎口氣:
老崔啊,你怎麼生了這麼個孽畜啊,當初就應該把他嗶帳子頂上。
禪房這兒死氣沉沉,東傀穀眾人卻鬨得不可開交。
他們占領大佛寺後,便將一處講經堂劃為議事堂,此時,東傀穀最有權威的幾個人,正坐在裡頭,爭得麵紅耳赤。
“聖師大人,三思啊!”一位白髯老者痛心疾首:“這麼重要的東西,怎能給出去?此物百年來未曾使用過,這是代代聖子堅守的原則,您既是聖子,如今又貴為聖師,應當更知其中厲害。”
“是啊。”另一位負責領兵的大將,也是皺眉頭:“聖師大人,須知此物非同凡響,見此物如見您,萬一落入他人之手……”
“萬萬不可,聖師大人!”另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老苦口婆心:“夫人舍身為您,確實是感天動地,但為神子獻身,本就是她職責所在,這是無上的榮耀……”
“本座不要這份榮耀。”薑鬥植低低聲:“隻要她活著。”
白髯老者顫抖了:
“聖子和聖師身負神使,為萬民蒼生而來,怎能獨為一人沉迷?紅塵為業障,執念即心魔,大人,您這是壞自己的修行根基!”
“這東西若是給出去,便是違背祖訓,違逆天道,您會遭天譴的。”
“您就……再也當不成聖師了!”
議事堂的動靜之大,傳到了遙遠的禪房。
病人身份貴重,換藥喂藥一律由遊醫親自上手,小藥師打打雜之外,還到處去打聽消息聽八卦。這會兒,他心驚膽戰地踅進來,和遊醫說悄悄話:
“師尊,那邊都吵翻天了,聽說二十八長老在地上跪了一個晚上,頭都磕出血了,請聖師大人即刻返回東傀穀呢。”
“今日聖師大人也不來看夫人了,之前明明每日都來的,是不是想放棄……”
“夫人個屁!”遊醫用藥杵梆梆敲他的腦袋:“叫公主!”
小藥師痛得抱頭,遊醫則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他想放棄便放棄,攤上這種人,還不如早些完犢子。”
這種人……小藥師是土生土長的東傀穀人,聖子和聖師在他眼中高不可攀,故而他是無法與遊醫生出共鳴的。
隻能摸著頭上的大包,弱唧唧道:
“其實,公主都快不行了,依我看,不如風光大葬……嗷!”
頭上又挨了狠狠一杵子。
遊醫吹胡子瞪眼:
“依你看依你看,你是玉皇大帝嗎,為什麼要依你?那麼會看,怎麼不去給人看墳!”
“這附近的墳那麼多,老爺子我看你也不必回東傀穀了,醫者當著當著隻能想到風光大葬,那你還當個屁,趁早給人看墳吧,還能有你一口飯吃!”
酣暢淋漓地把小藥師一頓好罵,罵得他都年輕了二十歲,像個孫子。
還好有個僧人送水進來,縮頭縮腦的小藥師才鬆了口氣,如同見著救命恩人,趕緊衝上去殷勤地接過來:
“小師父,辛苦了,我來我來我來……”
信仰雖然有彆,但修行是互通的。故而東傀穀占領大佛寺後,隻以客人的姿態自居,對寺內僧人頗為敬重,既不打殺他們,亦不太阻著他們的日常生活,還出了些香火錢,請僧人幫忙打理一些瑣事。
按說,僧人送完水就該走了,但小藥師為著分散師尊那可怕的注視,硬拉著人家嘮嗑:
“小師父,今個兒的水甚是清甜,莫非不是寺裡頭那口井打的,而是山上的山泉?是哪一處山泉啊,趕明兒我也去打一桶。”
“啊?”僧人懵逼,撓著鋥光瓦亮的光腦門:“是、是……”
小藥師還一臉期盼地要往下聽,結果一根藥杵夾著風聲飛來,一杵杵在他的眼眶上。
遊醫的怒吼響起:
“問問問,你很閒嗎東問西問?還打一桶,我看你像一桶!”
打得小藥師涕淚橫飛,僧人也給嚇跑了,跑出門的時候,還差點把孫使者絆倒。
孫使者死死抓著門框,隻來得及看到對方的背影消失,麵帶驚異:
“咋回事,這大佛寺出家還得看臉蛋身段麼?一個個不是眉清目秀,便是高個兒長腿……”
小藥師頂著一隻紫紅紫紅的眼眶,抽抽噎噎迎出來:
“孫使者來了,所為何事?”
孫使者咳了兩聲,眼神有些飄忽:
“聖師大人這幾日忙,不能來照看,特派我來……”
“嗬嗬。”屋裡頭卻傳出來一聲冷笑,遊醫皺巴巴的老臉上,一雙眼睛精光矍鑠:“不能來?”
“是不想來吧。”
“也是,人都要死了,還來做什麼,那副哭喪的樣子沒得讓人惡心……”
“師尊。”孫使者情不自禁打斷,開口辯解:“聖師大人……也很難的。”
難,怎麼不難?
成為神明之子,便是將自己奉獻給了東傀穀,眾生用虔誠和香火供養他,他亦要將自己的身心回報給眾生。
被奉上神壇,至高無上的是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也是他。
他即眾生,眾生即他。
他唯獨不是他自己。
聖位既是神台,亦是牢籠,神眷既是王冠,亦是枷鎖。
一旦戴上,便如被金箍套上的猴子,想脫脫不得,責任與期望如同咒語一般,將人的身心緊緊束縛。
“二十八長老跪在堂外請命,德高望重的星雲長老,險些揮刀自戕。聖師大人莫可奈何,是一步也離開不了。”
“長老們是怕……”
孫使者歎了一口氣,終究沒把話說出來。
可遊醫活到這把年紀,什麼風浪沒見過?麵酸心硬,毫不客氣:
“老而不死是為賊,這二十八個老東西賴活著也就罷了,還想用死來逼迫年輕人?”
“怎麼,他們的命是命,彆人的命就不是命?”
“我女兒真是用命去給人擋槍,結果卻被如此看輕……”
“不是這樣的!”孫使者終究還是沒忍住:“我等從未看輕過夫人,尤其是聖師大人。”
“長老們之所以群情激烈,是因為,聖師大人他……”
“要執褫身禮!”
咣當。
小藥師手裡端著的藥碗,就這麼掉到了底下。
遊醫來得不久,這三個字在他心中激不起漣漪,可在小藥師這東傀穀土著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
東傀穀受神明庇佑,百年迄今,共有聖子十四代。
這十四代聖子皆為神明嚴選,無一不是心誌堅定、心性高潔且心懷悲憫之人,他們入了東傀穀,便是將靈與肉獻祭給神明,此後享儘神明眷顧,亦要修身正己,苦修一生。
從步履蹣跚的稚童開始,神子的每一步都是寂寞、清苦和克製,直到他們成長到足以被神明認可的程度,從芬芳曼穀的紫風鈴花簇擁下,披上聖袍,戴上王冠,將聖物與肉身融合,此為加冕禮。
行過加冕禮後,他們便成為真正的聖子,成為神的代言人,擁有至高無上的神權。
而褫身禮,正好相反。
神明賜予了聖子一切,若他想走下神壇,他必須歸還所有。
他要從赤紅的炭火上走過,將加冕禮時穿上的聖袍,一件件脫下來,此為歸還神權。
他要在九千九百九十九階上,三步一叩首,叩首受杖刑,直至皮開肉綻,筋斷骨裂,此為歸還肉身。
他還要剖胸取心,歸還靈魂。
自此,他方能掙脫以聖子為名的桎梏,重新做回一個人。
可是,經過如此苛刻而殘酷的褫身禮,他還能是一個活著的人嗎?
數百年來,從未有任何一個聖子行過此禮,因為這等於將自己完全否定。
他們這些人,就是為成為聖子而生。
若是不做聖子,那自孩童時起便苦修得來的神性,那曆儘千辛步步登上的神台,那早已成為生存意義的信仰,頃刻間都變成笑話,被自己親手執刀,連皮帶肉一同從自己身上撕下。
就連曾經堅定高潔的靈魂,也會殘破不堪。
成為聖子,他們會失去自己。
但成為普通人,他們再無來處,也無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