褫身禮這一日,遊醫沒有去觀禮,但小藥師去了。
小藥師,不,可以說是在此的數萬東傀穀的人,此刻心中都莫名悲壯。
他們永遠信賴聖子,永遠愛戴聖子,永遠支持聖子的一切,直到他不再是聖子的前一刻。
因此,看著薑鬥植一步步走向那燒得赤紅的炭道時,他們心中比誰都難過,那可是他們尊敬愛戴的聖子啊。
炭道通紅如赤鐵,令人觸目驚心。可聖師大人徐行其上,沒有一步是猶豫的。
他的臉上沒有痛色,微紅的眼角卻仿若要滴下血淚來。
顯然,與背棄信仰的痛苦相比,肉身的痛苦,已經不值一提,令信眾們看得心酸不已。
而那一件件從他身上剝落的袍服,更是如同將他們的心一層層剝開,每一眼都是血肉淋漓。
行至最後,薑鬥植上身赤裸,隻著白色長褲,而足下早已燒得爛肉一般,赤黑一片。
但他無動於衷,目光堅定地往前走去。
而前方,正是通往大佛寺正殿的天階,九千九百九十九階,一望無際,直通霄漢。手持杖棍的漢子位列左右,威嚴持重,如怒目金剛。
此情此景,叫人無不心驚膽戰。這天階,光是徒步其上都能累得半死,何況三步一叩首,且每一叩首,就要挨一杖。一百杖棍就能將人打死,何況這三千仗?
行刑隊無法,隻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但跪行加上挨打,也讓薑鬥植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長褲染成血色,腿硬得彎不下膝蓋,每一步都如同針紮般痛徹心扉。
饒是這般,他還是走到了最後。
踏上最後一階台階,便是雲霧繚繞,萬山歸一。一座神台早已置在那裡,三支香煙霧嫋嫋。
薑鬥植無端想起自己加冕那一日,也是這般天高雲闊,氣吞山河。
那時候,他終於有了歸屬感。
爹娘不要他,崔氏指望他,隻有東傀穀,接納了幼小又無助的他。他閹割了七情六欲,精心苦修,終於接過聖子神職。
他曾以為,自己將在這裡,侍奉終生。
不料,他終究還是被滾滾凡塵吞沒,辜負了神明,辜負了東傀穀。
薑鬥植閉上眼睛,似在苦苦隱忍,而後又緩緩睜開,一雙桃花眼清明澄澈。
他抬起雙手,輕輕摘下聖子桂冠,鄭重地放在神台上。
接著,執起一把匕首,往自己的胸口劃去!
雪白勁痩的胸膛被劃開,血唰地湧了出來,但薑鬥植麵不改色,將那匕首一扔,而後往那道傷口掏去!
“啊……”
現場驚呼聲一片,見者無不側目,不忍再看。
接著,薑鬥植把手從那血肉模糊的胸膛收回來,頷首垂眸,羽毛般的長睫毛輕顫了兩下,五指在黑瞳的注視中,緩緩張開。
一顆金色的丸子。
東傀穀聖物。
還陽金丹。
人在丹在,丹即是人,這枚聖物,形同聖子本身。歸還聖物,正如將靈魂歸還天地神明。從此,他不再是聖子,而是人世間最普通的一具肉體凡胎。
薑鬥植忍著胸中劇痛,端端正正地三拜九叩,最後一次,行畢聖子之禮。
“父神寬恕。”
他將額頭抵著冰冷的石階,喃喃道:
“請許弟子使用金丹,而後,塵歸塵,土歸土,弟子再不能侍奉父神座下……”
高大的身影踉踉蹌蹌往禪房奔去。
有好幾次,他根本站不住摔倒在台階下,但很快又站起來,站不起來,爬著也要往前。
他不要人扶。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便是足底淌血,雙膝儘碎,他也要跪著走完。
沿途的東傀穀人看得失聲痛哭,有那來圍觀的大佛寺僧人,也忍不住閉眼撚動佛珠。一個小僧甚至後退了一步,驚得捂嘴:
“阿彌陀螺,對自己也太狠了,應該很疼吧……”
“當然疼。”身後突然傳來吸鼻子的聲音,一個人頭從他的咯吱窩鑽出來,淚眼朦朧的:“疼死了,你踩著我的腳了!”
小僧:……
小藥師惱死了,人太多了,人擠人的他被動往前鑽,鑽到彆人腋下也不是他的本意,是咯吱窩先動的手。就這樣,他還給踩了一腳。
要知道眼前這僧人如此高大,這一腳可不輕!
他努力瞪大近視眼,看頭頂上那張臉:
“哎?你不是那個送水的……不對,咋這麼眼熟……呀!”
對方直接抓住他的衣襟,把他從咯吱窩下麵提溜出來,嚇得他失聲尖叫。
而等他雙腳落地,再回頭想罵那僧人,卻發現,咦?
人不見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小藥師的注意力,再度回到禪房門口。
一個蒼老但精神奕奕的人影,如門神一般站著。
昔日風流瀟灑的身軀,此刻卻滿身是血地佝僂著,在老者麵前無比卑微。
“你來了。”遊醫說。
“你可要好好考慮清楚,這金丹,天地之間獨此一顆。一旦用了,你不單不再是東傀穀的聖子。”
“而且,還會成為東傀穀的罪人。”
罪人。
這二字如一把槍,狠狠地將薑鬥植的心穿透。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歸屬,而今,他卻成為了叛徒。
可他彆無選擇。
“師尊。”他已然堅持不住,半跪在地:“請讓我進去吧。”
遊醫一聲歎息,讓開了。
薑鬥植且跪且行,來到床前。
十日了。
整整十日了,他終於再度見到這張臉。
這張臉已經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嗬一口氣,林嫵便會化作青煙,消失在眼前。
薑鬥植垂著頭,眼中酸楚,雙手顫抖不止,根本無法喂下金丹。
還是遊醫走了進來,將林嫵扶起,捏開下顎:
“人還沒死呢,哭什麼!”
“還不快將金丹送進口來!”
薑鬥植拚儘最後一絲力氣,將那一顆無比珍貴,還帶著鮮血的金丹,送入林嫵口中。
“聖師大人!”
爆發式的驚呼從門口傳來。
但薑鬥植已經聽不見了,世界迅速失去光亮,早已透支生命力的身軀轟然倒下。
信眾們哭得要死要活,遊醫無可奈何,隻能指揮人將他抬到隔壁緊急救治,一群人呼啦啦來得快也去得快,禪房裡的人瞬間走了個乾淨。
隨著門吱呀一聲關上,一室寂靜。
昏暗之中,出現了一雙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