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桔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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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戲前要先吃飽肚子,郎善彥帶他在外邊酒樓點了道木樨肉,一道炒白菜,吃完就去喜樂茶樓。

京裡有八家看戲的地方,都在外城,但旁人一般叫茶樓或茶園。

喜樂茶樓門口早已掛了滿座牌,顯示票沒了,郎善彥也不急,因為他的票是昨兒就買好的,亮出來,夥計便立刻引他上座。

“這次壓軸的是津城來的柳如瓏柳老板,唱得好,眼兒媚,臉兒俏。”

郎追跟著父親走路時,耳邊是票友興奮的討論,他們說著柳老板的俊俏,說他比之前的月紅招更柔媚可愛。

郎善彥一頓:“沒粉戲看吧?”

夥計瞟一眼郎追,連忙說:“沒有,都是正經戲!壓大軸的人您更是武生裡的頭一號人物,金子來金老板!唱的可是《夜奔》,絕對的硬功夫!”

在戲曲行業有一句“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指的就是這兩出戲對技藝要求極高,是個人戲,沒任何配角配合不說,演員還要邊唱邊跳,若是功夫練不到家,肯定要演砸鍋!

郎善彥說:“我以前沒聽說過這號人啊,京城頭號武生那不是朱小筠嘛?”

夥計笑道:“金子來在津城可是火得快燒房子了,不然咱們也不能請他們進京啊?老板本來也看不上這皇城外的角兒,可他的《夜奔》唱得太好啦!”

他這麼一說,郎善彥也來了興致,一撩衣擺坐下,正要回頭喊兒子:“寅寅,今兒有好戲看嘿,寅寅?”

等會兒,他兒子呢?剛才還跟後邊的、戴紅色小瓜皮帽、喜氣洋洋的兒子呢?

大腦內有關通感的弦再次輕輕顫抖時,郎追立刻感受到對麵的情緒,那不是格裡沙、菲尼克斯和露娜想要與他見麵時的期待和興奮,而是難過,很濃鬱的難過。

而且那三個孩子的弦都不一樣,格裡沙的弦就像他舅舅掛在腰上的刀,外邊裹著皮革做的鞘,摸起來很柔軟,內裡鋒利堅硬。

菲尼克斯的弦像橡樹,總是有著向上生長的力量,卻又攜帶一絲陽光留給樹葉的殘溫。

露娜的弦則像奔流不息的長河,充滿活力。

而新感受到的這根弦,像是桔梗花,微苦,花枝纖細,卻有著紮實的根係,帶著清韌的生命力。

郎追看著一個女孩,她穿著朝族裙裝,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根辮子,靠著一棵櫻樹,低聲唱著朝語歌謠。

她看起來很臟,像是在灰塵裡打了許多個滾,臉上有兩道淚水衝刷出來的痕跡,臉上帶著淤青,周身躺著石子,應該是被石子砸過。

看到郎追的時候,小女孩一驚,歌聲停止,她問:“你是誰?”

郎追回道:“我是郎追,你可以叫我寅寅,你是誰?”

女孩回道:“我是知惠,南知惠。”

遠處傳來女人溫柔的呼喚。

“知惠,要回家了。”

知惠立刻爬起來,向著母親跑去,嘴裡呼喚著:“eo o ni,我在這。”

郎追站在櫻樹下看著她跑遠,連接斷線,才轉頭去找郎善彥,結果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郎大夫按腿上抽了屁股。

郎善彥滿臉焦急:“你怎麼不緊緊跟著阿瑪呢?不知道外頭吃人的拐子多麼?再這樣下次就不帶你出門了!”

郎追心說,彆看郎大夫巴掌抬那麼高,真揮下來輕飄飄的,還不如張掌櫃家的貓師傅力氣大,雷聲大雨點小的,威懾力簡直是負數。

但他嘴上應得很好:“知道啦。”他最討厭拐子了,這方麵可謹慎了。

郎善彥就把孩子放下了,接著問了一句:“打疼了不?”

郎追:“不是很疼,阿瑪你彆擔心。”

郎善彥立刻就心軟了。

他崽真的好乖巧好懂事,明明才挨了打,還要對阿瑪說“彆擔心”,其實仔細想想,這事也不是孩子的錯啊,這兒人那麼多,孩子短胳膊短腿的跟不上阿瑪腳步,難道能怪孩子嗎?他這個當阿瑪的才不對呢,既然人多,為什麼他不抱著孩子走呢?

郎善彥心裡反思自己,轉頭就讓夥計端一盤棗香的盆兒糕。

郎追捧著盆兒糕吃得噴噴香,眼睛看著戲台,神情專注。

台上鑼鼓喧天,台下叫好不斷,這新來的三祥班實在厲害,分明挑大梁的兩個角兒都是以往名不見經傳的人物,進京半月,卻已是紅透了半邊天,喜樂茶樓日日要掛滿座牌。

郎善彥手指敲著扶手,心想,倒是有股冀省梆子的味兒,估計戲子就是梆子出身,可京劇也唱得好,音很正,一舉一動一看就知道是科班裡打了好多年的戲。

隻是等柳如瓏出來,郎善彥還是有些失望。

郎追也想,這樊梨花味不正啊。

若說月紅招的《棋盤山》演的是唐朝薛丁山的妻子竇仙童,《棋盤山》裡的竇仙童是還未出嫁的少女土匪,她既有刀馬旦的英氣,又有女子的率真嬌俏,月紅招演出來的就是巨能打的活潑女孩,雖然也有旦角的媚,但整體是很符合劇情基調的。

這位柳如瓏演的《樊江關》演的就是薛丁山另一個老婆樊梨花……對了,薛丁山一家是京劇熱門i,他的妻子姐妹和親爹親娘都是常被人演繹的。

但《樊江關》裡的樊梨花是嫁人後進入軍隊為統帥的,這就意味著無論戲子怎麼演繹這個角色,反正不能是上台就小腰一擰、柔媚到骨酥神醉的,這不是女將軍的演法。

而且郎善彥和郎追都看得出來,柳如瓏功夫很好,也沒故意拋媚眼,演是正經在演,就是長得很媚,因此與樊梨花契合度不高。

估計柳如瓏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所以全場都肌肉繃緊,努力想把樊梨花演端莊點,可他就是不成功,他就是天生自帶粉戲氣場,他能怎麼辦?

最讓柳如瓏暗自咬牙的,還屬座兒的反應——鼓掌、叫好,甚至還有吹口哨的。

如今能來茶樓看戲的都是男人,許多人還是來這談生意的,戲看完了,大家攜手往八大胡同裡一鑽,誒,生意還能深入的談,他們就愛柳如瓏這個風格!

郎善彥說:“功夫真俊,但他要是演貴妃就好了。”這位柳如瓏不適合刀馬旦,卻絕對適合醉酒的貴妃。

郎追卻想,這個演員看著滿堂迷戀自己小蠻腰、桃花麵的男人,恐怕不怎麼開心。

柳如瓏的功夫那麼俊,一看就知道是挨了很多打、流著血淚才練出來的,演得也認真,可是台下愛他功夫的人少,為他銷魂的人多。

郎追拍著手,在一精彩處叫了聲好。

聽了這稚嫩童音,柳如瓏眼朝台下看,望見一個喜慶的小紅帽,他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勾,手上的功夫越發精彩。

戲台後邊,已經扮好就等著上場的戲班頭牌,武生金子來麵露同情:“我早勸過師弟,讓他演貴妃,怎麼演怎麼有,他就是不信。”

班主抽著玉蘭煙,說:“他不甘心唄,明明功夫比你俊,因為相貌隻能去演旦角,再不讓他上個樊梨花,他就覺得自己一身功夫白練了。”

金子來:“那也沒白練啊,進京這一路,咱們遇到勒索的流氓,不都是他打跑的嗎。”

班主:“那也不行,若是看客苛刻些,他這會兒已經吃倒彩了!下次你們再攛掇他去演不合適的,要是砸了戲,我立刻趕你們走!”

金子來麵上喏喏,心中不以為然,知道班主舍不得趕走兩棵搖錢樹。

這三祥班的班主並不是金子來和柳如瓏的的授業師傅,不能拿師徒大義約束他們,隻是他們師兄弟出師後到三祥班搭班唱戲,班主還要多多依仗兩個角兒多撈些錢呢。

金子來笑嗬嗬的,等柳如瓏的戲完了,一整衣裝,邁步上台。

正如夥計所說,金老板的《夜奔》是頂頂的硬功夫,金子來更是妥妥的好武生身段,他身高腿長,身形挺拔,一拳一腿都頗有力,嗓音高亢嘹亮,是一個長了眼睛都知道“武生是他的舒適區”的天生武生。

這出《夜奔》,隻一個字形容,正!

郎追小手鼓著掌,又轉頭拿起香香甜甜的盆兒糕塞嘴裡。

戲唱完,夜也深了,郎善彥抱著郎追回家,郎追半路上就靠著他昏昏欲睡,什麼時候被扒了外衣,摘了紅帽,被拿濕帕子擦了臉和手腳也不知道,隻四肢攤開,享受父母的照顧。

吵醒他的卻是露娜的聲音。

“寅寅,寅寅,這裡是什麼地方?”

郎追睡到一半醒來,十分茫然:“什麼地方?我的臥室啊,你怎麼這麼晚叫我?”

露娜搖頭:“不是!我知道你在臥室,但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我不知道,就叫你來看。”

孩子比劃著,可惜語言表達能力跟不上。

郎追這才意識到他居然開了三個視野,他自己的位於東廂房,露娜的視野則在發黃的草坪上,遠處便是連綿起伏的安第斯山脈。

還有第三個視野,是漆黑濕冷的柴房。

破舊的柴堆在一邊,白天見過的知惠抱腿坐在地上,怯怯望著他們。

郎追說:“她是知惠,我今天白天才認識的。”

露娜點頭,隻當羽蛇神又派了一位朋友給她,她蹲下說:“我是露娜,你好,知惠。”

知惠糯糯地回道:“你好。”

兩個女孩望著對方,試探著伸出手,她們的精神體遠隔千山萬水,卻輕輕地觸碰到彼此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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