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追專注地看著薛仁貴的表演,等他下了台,小朋友才呼出一口氣,拿起麻花塞嘴裡。
郎善彥說:“好看吧?薛仁貴可是慶樂班的班主扮的。”
郎追問:“班主是誰?”
“蘇方雲蘇老板,慶樂班的頭牌。”郎善彥感歎,“無老生不成班呐,慶樂班就是蘇老板組起來的。”
郎追說:“我想見見他。”
這也是一時興起,郎追上輩子隻在小學時追過熊大熊二的星,後來便再沒心思追星了,如今重獲新生,反而多出一些以前沒有的閒心。
郎善彥笑起來:“你還要追進後台不成?多冒犯呐,去後台尋人可是金主兒才做的事。”
他說到這,想起兒子應該不懂什麼是金主,誰知兒子卻來了一句:“慶樂班的金主不是跑了嗎?”
郎善彥立時開始撓頭:“你小子……嘿,從哪知道的這麼多?人小鬼大的。”
過了一陣,他低聲說:“你要想看,阿瑪就帶你去看看吧,說不定是最後一眼了,這班子去了津城,怕是往後都不回來唱了。”
早春時節,京城的夜晚依然寒涼,郎追不知為何覺得很冷,以至於沒看清月紅招的登場,隻聽得周圍一陣叫好聲,郎善彥叫茶樓裡的夥計端了炭盆過來,炭火靜謐燃燒著,煙灰伴溫暖在空氣中上浮。
郎追搓搓小手:“阿瑪,我還是冷。”
郎善彥:“那你坐阿瑪懷裡。”
他摸了摸兒子的脈搏,又摸摸額頭,確定沒什麼事,才用鬥篷將郎追裹起來抱好。
郎追並不知道,他感到的冷,來自遙遠的伏爾加河畔,與察裡津相鄰的索科查小鎮,歐基街47號。
歐基街47號是一棟破舊的四層小樓,一共16戶租戶、共計84人住在裡麵,而在三樓靠樓梯的大門內,是一個20平方左右的房間,這裡住著維什尼佐夫一家三口。
兩歲的格裡沙蜷縮在牆角,他很餓,很冷,卻不敢對父母說,因為爸爸媽媽正在吵架,聲音大得他想哭。
俄國男人砸著屋子裡僅剩的家具,粗糲的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格裡沙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你和誰生的?告訴我吧,奧爾加,讓他去找他爸爸,我養不起他了。”
奧爾加揉著麵團,麻木地重複著解釋:“雅克夫,格裡沙隻是早產,但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雅克夫維什尼佐夫大喊:“他不是,早產的孩子都死了,格裡沙還活著,他不是我的孩子,所有人都說他是你和彆人生的。”
雅克夫今年三十七歲,在伏爾加河畔做了十年的船工,十年前,他和奧爾加結婚,兩人生育了三個孩子,但他們都夭折了。
三年前,雅克夫生病了,他失去了工作能力,付不起房租,買不起麵包,他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他求奧爾加來養活這個家庭,可是奧爾加除了做家務什麼都不會,幸好她還有漂亮的綠眼睛,她可以靠這個賺來麵包。
那時候奧爾加很小心地避孕,她每次“工作”完後,都會跳入冰冷的河水清洗自己,期望伏爾加河帶走那些不該存在的孩子。
等到雅克夫病愈,奧爾加回到了家裡,她這輩子都不想“工作”了,雅克夫對那些事也從不去談,拖著大病後疲憊虛弱的身體再次回到船上,他們努力修補著遍體鱗傷的生活,可是沒過多久,奧爾加懷孕了。
雅克夫想相信這個孩子屬於自己,但鎮子上的人一直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酒館裡的那些男人們總是喜歡拍著桌哈哈大笑著問他:“雅克夫,格裡沙到底是誰的孩子?告訴我們吧,說不定是我的呢!”
雅克夫平時總是能忍耐的,可他今天喝了酒,隻要沾了酒精,他就沒有理智了,奧爾加也瀕臨崩潰,他們用爭吵傷害著彼此,最後雅克夫摔門離開,奧爾加靠著灶台嚎啕大哭。
沒人注意到角落裡的格裡沙。
又過了一陣,奧爾加擔心丈夫酒醉後倒在街頭,她讓格裡沙去床上休息,自己披上破爛的圍巾匆匆出門。
格裡沙雙手抱膝,儘力將自己縮得更小一些,溫熱的淚珠是他現在感知到的最溫暖的東西。
格裡沙想做夢,他向上帝祈求者,主啊,讓我去一個溫暖熱鬨的地方吧,那兒有食物,有人陪著我,漸漸的,格裡沙開始聽到一些喧鬨的人聲,仿佛有很多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他的身體溫暖了起來,嘴裡還泛起甜甜的滋味,格裡沙覺得自己開始做夢了。
孩子緊閉雙眼,想把自己泡在夢裡,下一瞬,他的靈魂仿佛與另一個人相連,他們的感官也連接了起來。
超感規則:在強烈的情緒刺激下,攜帶超感基因的孩子會開始人生的第一次超感,對活下去的渴求、極度的悲傷或恐懼都屬於強烈情緒之列。
當連接開始,超感者能通過這份連接,共享超感兄弟姐妹們的五感、情緒、乃至於借用他們的技能。
超感兄弟姐妹:攜帶超感基因,並且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將會結成超感家族,他們是沒有血緣,但比血親更加親密的兄弟姐妹。
格裡沙以為自己在做夢,夢中有很多穿著奇怪衣服的人,男人們都是禿頭,留著辮子。
格裡沙被一個高大的異國男人抱著,這個男人也是禿頭,留著辮子,眼窩不夠深邃,麵部線條柔和,但他長得非常英俊,抱著格裡沙的手臂有力而穩定。
格裡沙還發現自己身上裹著一件淺紫色的鬥篷,鬥篷邊角有一看就知道很貴的刺繡,繡的是……老虎?
這裡的空氣也是溫暖的,不像察裡津,冰冷的風攜帶著伏爾加河的水汽,仿佛要將每個人都凍成冰塊。
郎善彥抱著郎追到後台,大戲才唱完,所有人都收拾著東西,郎善彥將郎追放下,叮囑他跟月梢玩一會兒,他要去給月紅招送傷藥。
在郎善彥心裡,月紅招已經給了醫藥費,他們便算兩清,月紅招再送戲票是人情,他也要回一些禮才好。
月梢懂事地將郎追牽到角落裡,大家都很忙碌,站在路中間擋路太招人嫌了,郎追手裡又被塞了根麻花,他低頭咬住麻花,嚼了嚼。
月梢俯身摸著他的頭:“寅哥兒真乖,在這等等,班主換好衣服就來了。”
在格裡沙的視角裡,他就是突然拿住那個麻花放到嘴裡,隨著咀嚼,濃鬱的炸物香氣,混著芝麻香直衝他的大腦,唾液也不住分泌。
好香!好甜!這個好好吃!
還有那個給他麻花的大哥哥,說話的語氣也好溫柔,可是他說的是什麼話呢?為什麼格裡沙能聽懂?
就在此時,有人大喊:“月梢,水!”
月梢連忙應道:“來啦,寅哥兒,你站這彆動。”他拿起一個水壺,拔腿朝一名正在卸妝的花臉跑去。
格裡沙看著麻花哥哥背後跳躍的小辮子,突然感到身體不受控製地轉身,目光猛的對上一麵鏡子。
鏡中站著一個披著毛絨鬥篷的孩子,戴著圓圓的小帽,眼睛像清亮的琥珀,正冷靜地看著自己。
郎追在鏡中看到一個銀發碧眼的小孩,他穿著單薄的衣物,圓睜著祖母綠寶石似的眼珠子,怔怔望著自己。
郎追是突然發現自己有兩個視角的,他依然可以感受到抱著自己的阿瑪,看到後台來來往往的人,他甚至能記得旁邊衣架上掛著一件旦角穿的褶(xue二聲)子,紫色,繡了荷花。
而在另一個視角,四周都是陰暗的,破敗的氣息從損壞而臟汙的牆壁滲出來,牆上訂的木架上擺著幾個瓦罐,灶台上是發灰的麵團。
室內很暗,但通過窗戶照進來的光線,可以判斷這裡處於白天。
這太奇怪了,因為《棋盤山》是下午酉時初(17:00)開始的,唱完已經到戌時(19:00),京城已經進入夜晚,外麵的天都黑了。
這意味著什麼?
郎追分析,這意味著他看到的一切屬於另一個時區。
屋外是呼呼的風聲,室內的氣溫很低,郎追心想,看來他不僅能“看”到另一個時區,還能感受那兒的溫度。
最後,他本能地感知到另一個視覺的主人的存在,那是一個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孩,身上的衣物有很多補丁,但長得比郎追高一截,臉也圓圓的。
這孩子長得非常漂亮,郎追仔細打量著,也分不清對方的性彆。
郎追運用著不熟練的側寫:一個兩歲男孩(也許是女孩),東歐斯拉夫裔,家中經濟條件不怎麼樣,但父母有儘力讓他吃飽吃好。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被砸得瘸了一條腿的椅子,補充,這孩子的父母脾氣還挺火爆,符合毛子的刻板印象。
郎追輕聲問這個銀發男孩:“你是誰?”
格裡沙下意識回道:“我是格裡沙。”
他們的連接突然斷開了。
格裡沙躺在床上大口地喘著氣,看著烏糟糟的天花板,感歎:“好奇怪的夢。”
夢很怪,但也很好,夢裡很暖和,很甜,可是為什麼格裡沙睡醒以後卻更累了呢?
郎追身體一晃,他扶著鏡子站穩,隨著連接斷開,那股在今夜糾纏他許久的寒冷也消失了。
他心想,彈舌音?那是一個俄國孩子?
為什麼他會和一個俄國兩歲小孩共享感官?這事簡直比他從21世紀穿越到清末還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