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德福說:“涵王府的關福晉昨晚讓人把月紅招打了。”
郎追好奇:“她打月紅招做什麼?”
那德福左看右看,靠近郎追,一臉顯擺:“月紅招是涵王給錢從五祿班贖出來的唄。”
這年頭想學戲,有三條路子,一條是跟著家裡長輩學,這就講究一個投胎了,可說句難聽的實話,這年頭但凡能自己選投胎,沒人會往戲子家裡投。
第二條是把自己賣進科班學戲,但科班條件艱苦,師傅嚴厲,動輒打罵,睡的地方也小,條件好點,每個人能有一塊木板躺著,條件不好,那就是二三十人擠一個榻,躺下後連翻身的空間都沒有,這叫“大下處”。
而且學成以後,這戲子還要給戲班唱滿足夠的年份,才能重得自由身,否則不論他賺多少,班主都要分走大部分。
第三條就比較特彆了,有些角兒成名後會自己買住處,分出去單過,這些人住的就叫私寓,也叫私房,有些孩子拜進私寓給這些戲子做徒弟,生活條件會相對科班更好一些。
月紅招就是科班出身,十幾歲的時候唱出了一些名氣,不久就被涵王贖身,有了自己的私寓。
但私寓又有個彆稱,叫“相公堂子”,也叫“像姑堂子”,就是說這些堂子裡的戲子,像窯子裡的姑娘一樣,都是能睡的。
私寓裡的戲子平日裡不僅與戲班子搭班唱戲,也會去赴達官貴人的酒宴,在酒宴上唱戲、陪|酒,乃至陪|睡,正所謂娼優不分家,便是如此了。
郎追知道“私寓”是什麼東西,是因為那大香已經快十歲了,這是一個可以開始相看人家的年紀,梔子姐把她當半個大人,常教一些常識,包括“去私寓喝酒的爺們不能嫁”,郎追在一邊旁聽,也把這些“京城生存指南”記在心裡。
郎追還知道在二十多年前,京城梨園界有位程老板,曾主張廢男|娼,戲子可以賣藝,但不許賣身。
可達官貴人要玩戲子,戲子還能反抗嗎?
那德福年紀不大,說起八卦來倒很流利,郎追總結他話裡的信息,得出以下結論。
月紅招早年唱出名頭後,常被嫉妒他的班主毒打,等涵王要給他贖身時,月紅招立刻就跟涵王走了,這些年他在外開私寓,還娶了妻生了子,所以他和涵王那點事,大家夥都沒看得多重。
不就是玩戲子嗎?不就是被玩嗎?玩與被玩的兩位都沒耽誤娶妻生子、養家糊口的正事,月紅招還是個男人,不會生出不名譽的孩子,多好啊。
隻有涵王近日新娶的福晉不這麼想,這位關福晉一聽涵王外頭養著個戲子,麵上不動聲色,等涵王再招月紅招入府唱堂會時,她便突然發作,說月紅招唱錯了一句詞,要拖出去打板子。
關福晉娘家勢力雄厚,區區一個月紅招,打就打了,連涵王也隻是讓人將月紅招送出府,給些銀子做醫藥費就罷了。
隻有梨園界對此事議論紛紛。
關福晉可是在太後身邊伺候過的,她不喜歡月紅招,涵王肯定要和月紅招斷了。月紅招即將失去一座大靠山,以後還能再京城待下去嗎?
也有些人說關福晉心胸狹隘,連個玩意都容不下,還有人說是月紅招不安分,才令關福晉不快。
郎追覺得這事沒法說誰對誰錯。
關福晉讓月紅招斷了兩根肋骨,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上位者欺淩下位者固然壞,可她的丈夫出了軌,她也不能離婚。
月紅招在科班被班主剝削和毒打,好不容易贖了身,又要給另一個男人做外室。
連月紅招的妻子也可憐,因為她麵臨著一件在21世紀隻會出現在小劉備裡的事——丈夫在外做零。
至於涵王,他玩戲子,可他也救了月紅招出苦海,他對妻子不忠,可這個年代就找不到幾個對妻子忠誠的男人。
要拿非黑即白的目光看待這個時代,那日子就甭過了。
郎追隻能罵一句:“這破世道。”
傻阿瑪和帥媽媽搭建的小四合院像個烏托邦,郎追在裡麵過了兩年多的太平日子,直到月紅招這事發生,郎追才想起自己身處怎樣一個年代。
說完八卦,那德福從郎追手裡接過一塊盆兒糕,塞嘴裡吃得津津有味,吃完盆兒糕吃沙琪瑪。
那德福感歎:“弟弟,你家好吃的可真多。”
郎追看他瘦瘦的樣子,又塞了一塊豌豆糕:“那你多吃點。”
郎善彥幫月紅招正了骨,又給了藥膏讓他自己敷,收完診費醫藥費,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作為家裡有媳婦的人,郎大夫不願和梨園人士有太多往來,要是秦簡以為他生了花花腸子怎麼辦?
誰知過了十來天,月紅招又到了東絛胡同,他來的時候是辰時,郎善彥已經去濟和堂開門營業了,梔子姐帶著二香打掃,大香在喂雞。
這些雞是郎善彥前陣子買回家,專門養來吃蛋的。
郎追坐在小板凳上剝茶葉蛋,小手指摳著蛋殼,剝好的殼也不丟,而是放碗裡,待會兒要拿藥杵子搗成粉,和到雞食裡喂雞,給下蛋的母雞補鈣。
秦簡在院中練拳,拳風呼呼,他聽到敲門聲,她收招卸力,嚷了聲“來啦”,小跑去開了門。
門一開,秦簡和月紅招俱是一驚。
月紅招驚訝於眼前年輕婦人的英氣魅力,郎夫人身段高挑而肌膚雪白,如一尊等身玉雕,然目光湛然有神,腰背筆直,像是話本裡的俠女。
秦簡則覺得月紅招像一盒裝在瓷盒裡的胭脂,看著清雅,細品卻覺脂粉香撲麵而來,隻是他傷勢未愈,麵色依然蒼白。
她禮貌地問:“月老板來此何事?”
月紅招行禮,手握著信封:“郎夫人,慶樂班馬上就要去津城了,幾日後會在合芳茶樓唱最後一出《棋盤山》,紅招在合芳茶樓留了包廂,想請郎爺賞麵一顧,這是戲票。”
秦簡伸手:“給我吧,我晚上和他說。”
月紅招又屈膝一禮,雙手將信封遞上:“謝謝您。”
秦簡很和氣:“沒事,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大人們客套著,郎追走到秦簡身邊,好奇地看著月紅招身邊的男孩,總覺得對方有點眼熟。
男孩看著與那二香同齡,七八歲左右,沉默地站在月紅招身邊,見兩歲的郎家小爺一直看著自己,琥珀眼乾淨明潤,可愛得很,他眨了眨眼,衝郎小爺露出一個帶著憨氣的笑。
月紅招說:“自從被涵王府趕出來,京城裡也沒彆的藥堂肯給我看傷,濟和堂於紅招有救命之恩,梢兒。”
男孩撲通跪下,對著秦簡咣咣磕了兩個響頭,把郎追唬得往後一跳,男孩又爬起來,把沾了灰的手往衣擺上擦擦。
他脆生生地說:“郎夫人,我叫月梢,謝謝您救了我爹,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秦簡忙客氣地回道:“我們隻是儘了醫者本分,當不得如此大禮。”
月紅招認真說:“應該的,我姓月的雖從事賤業,但也明辨是非,識得好賴,郎大夫是好人,郎夫人您也是,你們一家都會長命百歲的。”
他福了福,帶著兒子走了。
秦簡稀奇:“這月老板,看動作和神態像女人,看做派又挺男人,真有意思。”
郎追則恍然大悟,他終於想起來了,月梢是民國時代的名伶,他的名氣大到哪怕是從不關心京劇的人,都知道有過這麼一號人。
於是他也稀奇起來,沒想到哇,再過個十幾二十年,那有點憨氣的小孩子會變成民國頂流呢。
郎善彥是喜歡看戲的,在沒有手機電視的年代,戲曲是人們最喜愛的娛樂方式之一,郎善彥小時候隨外祖學醫,每每有了進步,外祖的獎勵就是帶著他去茶樓裡聽一下午的戲。
如今京城一流的角兒親自來請,秦簡看著也沒有意見,那還有什麼說的?走哇!
他興致勃勃地問秦簡:“簡姐,你去麼?咱倆個頭差不多,你穿我的衣服,再戴個帽子,咱倆一塊去吧?”
如今京城的茶樓裡沒有女座,秦簡要是想去,得換男裝。
秦簡果斷拒絕:“我不愛看戲,太吵了,你們去吧,我在家教大香二香刺繡縫衣。”
梔子姐給那大香相中了街角一個布莊掌櫃家的小兒子,賣布的家境殷實,雖然小兒子不承家業,但跟著他過日子凍不著。
如今梔子姐一邊對那邊透出結親的意思,一邊督促女兒練針線女紅,秦簡也想幫忙,就決定傳授那大香一套北方罕見的針法——粵繡,秦簡的母親就是粵東省的繡娘,她的女紅極好。
郎善彥卻覺得一個人看戲太寂寞,思來想去,一把撈起坐旁邊搗蛋殼的郎追:“兒子誒,走,陪阿瑪看戲去。”
郎追被驚了一下,果斷小身子打挺,一腳蹬阿瑪臉上:“哈!”
嫌棄歸嫌棄,茶樓還是要去的,郎追還沒現場看過京戲呢,哪怕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他也想去這一趟。
郎善彥第二日特地提前從濟和堂回家,給郎追換上喜慶的紅小褂,讓兒子騎自己肩上,吆喝著“騎大馬咯”,一溜煙跑出半條街去。
秦簡站門口喊:“早點回來。”
郎善彥這大馬實在顛了點,郎追努力抱著阿瑪的頭,連一路上的街頭風景都來不及欣賞,隻覺得路過肉市那塊時,聞到的豬下水的味道濃鬱過了頭。
父子倆入了合芳茶樓,夥計看了戲票,立時將他們引上二樓包間,送上茉莉香片、一盤瓜子、一盤糕點,還有一盤一看就知是為郎追備的炸麻花。
郎追也不客氣,端端正正在圈椅上坐好,拿起小麻花磨牙。
這合芳茶樓的戲是一天到晚都不歇的,但唱白天的都不算人物,隻有到晚上才會上真正的好戲。
《棋盤山》開始前,墊場的戲曲咿咿呀呀,還沒嗑瓜子有意思,郎善彥和郎追介紹戲曲。
“這《棋盤山》原來是梆子戲,梆子你知道吧?就是冀北那邊的秦腔,這幾年有人將《棋盤山》改成了京戲,其中唱得最好的就是慶樂班。”
郎追問:“《棋盤山》唱的是什麼?”
郎善彥說:“是說唐朝的時候,棋盤山上頭有個匪寨,寨主叫竇一虎,妹妹竇仙童,他們都是武藝高強、有勇有謀之輩,有一日大將軍薛仁貴和唐太宗被困鎖陽關,太子李治派薛仁貴的孩子,也就是薛丁山和薛金蓮兄妹帶糧草去救,誰知他們在路上撞上了土匪,正是竇一虎和竇仙童兄妹。”
之後的故事發展便是竇一虎看上了薛金蓮,竇仙童看上了薛丁山,匪寨和官軍鬥法,鬥到最後,在程咬金的周轉下,年輕人喜結連理,竇一虎、竇仙童下山襄助薛家,破鎖陽關之圍。
這樣一出有武打有愛情、結局大團圓的喜劇,自誕生以來便有諸多戲迷喜愛,逢年過節唱堂會時,《棋盤山》也是熱門劇目。
郎追說:“我聽明白了,竇一虎叫薛丁山妹夫,薛丁山也要叫竇一虎妹夫。”
在衛青、漢武帝的共軛姐夫後,這兒又來了一處共軛妹夫。
而月紅招要扮演的,便是英武又嬌俏的竇仙童。
郎善彥有些擔憂:“月老板傷還沒好呢,現在就上台,吃不吃得消啊?”
可戲已經開場了,這時也沒人喊停。
胡琴吱吱呀呀,郎追看著戲台,嗑瓜子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還沒等月紅招登台,飾演薛仁貴的老生便將他的目光攝去了,這是中氣十足的藝人,戲腔高昂,極具穿透力,一舉一動都頗有力道。
郎追以前從未耐心地看完一場京戲,對於生活在21世紀的大部分年輕人來說,京戲的節奏太慢了,一句話要唱的很長很長,給觀眾的信息量也太小。
人們的時間太過寶貴,在短時間內便給出大量信息的短視頻和小說,才更能滿足大家的娛樂需求。
穿越之後,郎追的生活節奏慢了下來,他不再為了在金三角活下去而忙於奔命,不用思考自己在金三角的那些非法行醫過往,是否會對人生造成影響,哪怕那些事都發生在他十八歲前,不用拖著瘸了的右腿,在他人異樣的目光中走進陌生的校園。
他開始能欣賞和體會到一些更細致的東西,那是戲曲演員優美而獨特的肢體動作,他們的一招一式,每個動作都伴著胡琴與鼓聲的節奏,透著細致的韻律,還有眉眼與聲腔的配合,那在幽微處體現的心思。
這是一種精工細作創作而出的藝術品所特有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