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三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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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紅招在台上時便感到喉口有股若隱若現的鐵鏽味,他數次將這股味道咽下去,忍住背部和肋骨傳來的疼痛,堅持演完一整出戲。

好不容易下了台,支開月梢,月紅招捂著嘴劇烈咳了起來,許久才緩過氣。

不知是誰扶著他坐下,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藥,手一托,他就將藥咽了下去。

月紅招提起精神看向來人。

郎善彥站直:“月老板,您這身子骨,起碼得養三個月。”

月紅招是被涵王府關福晉打斷了骨頭的,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郎善彥看在月紅招年輕的份上,還給人減了十天。

月紅招苦笑,不提養傷的事,隻客氣道:“郎大夫,我現在起不來身給您行禮,您見諒。”

慶樂班馬上就要去外地跑碼頭去了,一班的人吃喝嚼用都是錢,月紅招是慶樂班不得不走的原因,他要歇了,心中怎麼過意得去?

何況他是家中頂梁柱,上有重病老母,中間有一妻一子,就連下頭兩個弟弟也是靠他才在梨園行找了差事,學拉胡琴、給人梳頭化妝,混到一口飯吃。

他咬著牙陪涵王睡,涵王隨太後西逃的時候,京裡遭洋人劫掠,他把家人和糧食關地窖,出門去給洋人唱戲,他人指責月紅招沒有家國大義,可太後都逃了,他要養家,他怕家裡人餓死。

郎善彥歎氣一聲,將藥遞去:“月老板,要是難受,睡前服用一顆,能睡個好覺,傷藥也繼續吃,多靜養,少蹦跳。”

月紅招顫抖著接過藥盒抱在懷裡,他活了二十來年,從他沒承住程老板留下的風骨去做男|娼起,再沒有誰看得起他,郎善彥是少見尊重他的人。

他說話時帶著哽咽:“紅招,多謝您了。”

郎善彥安撫著:“您坐著,以後要好好休息,我帶我兒子找蘇班主要簽名去,這小孩居然愛看老生的戲,多稀罕呐?我小時候第一次看戲,最喜歡的可是刀馬旦,又漂亮又英氣。”

月紅招坐在凳子上想事,想以後去了外地怎麼辦,他跑過碼頭,知道每去一處地方都要拜山頭,要討好地頭蛇,而且就算上下打點好了,戲不好也是沒錢賺的。

錢難賺,可是人生處處都要錢,他是個爺們,就算離了京城,離了涵王這個金主,他依然能把家撐起來,往後在戲上要更加精益求精,班主前陣子說要排新戲,那就排!

越想,月紅招坐得越直。

過了一會兒,月梢過來說:“爹,郎大夫和郎小爺都回去了。”

“梢兒,來。”月紅招將月梢攬懷裡,摸著孩子光禿禿的青頭皮,“往後咱們就離京了,在外頭怕是要過些苦日子,怕不怕?”

月梢點頭:“爹,我不怕,隻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月紅招:“好孩子,爹沒用,有時帶累你也抬不起頭,走出去不能敞亮地說自己爹是誰,但不管咱們往後吃多少苦,你也不能真把骨頭丟了,要做個男人,有事多幫著你媽,彆讓她太累,讓爹安心唱戲養家,好不好?”

月梢回道:“爹您放心在前頭唱戲,家裡有我呢,有我在,媽累不著,而且我長大後一定有出息,再過些年,您走出去可以敞亮地說,您是月梢的爹。”

月紅招噗嗤一笑,將兒子緊緊抱懷裡:“梢兒,郎大夫方才又送藥來了,他們家是好人,這份情你記著,往後有機會了,咱們再還。”

……

有關突然和俄國孩子共享感官這事,郎追一整晚都沒想明白。

他從自己腦波跨越萬裡連到另一個人腦子裡,猜到了自己的穿越背後有神仙操縱一切,最後乾脆猜對方是幻覺,但也不對啊,他怎麼會幻想出一張自己從沒見過的臉?

郎善彥看著兒子嚴肅的小臉,有點蠢蠢欲動。

當幼崽長得太可愛的時候,連他的嚴肅都隻能讓大人想把他抱起來吸吸臉。

郎善彥抱著他:“寅寅,你看蘇老板都給你的小手帕簽名了,這不是好事嘛,來,笑一個?”

郎追把自己靠到父親懷裡,閉上眼睛:“困。”他有點累了。

郎善彥懂了,是了,彆說是小孩,大人犯困的時候也沒餘力去笑,崽兒平時都睡得早,今天為了看完棋盤山和要簽名,一直熬到現在。

他拍拍兒子的背:“那就睡吧。”

第二日,紅極一時的慶樂班匆匆離開京城,除了梨園界對此感歎幾聲,京裡大多數人還是專注於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即使要關注什麼大事,也不是戲子的悲歡。

這一年是1904,光緒三十年,日俄戰爭已經爆發,作為兩國戰場的東北陷入水深火熱。

郎追知道這段曆史,可兩歲的小孩對此無能為力,他隻能繼續著家、濟和堂兩點一線的生活。

清廷在年初就頒布了“癸卯學製”,推廣新學,3到7歲、家庭尚且寬裕的小孩可以去初等學堂上課。

郎善彥家有小孩,曾打聽過這些事,等知道學堂教的是什麼東西後,他就回家和秦簡說,兒子在十歲前還是跟著他們學東西算了。

“學堂說什麼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但還是要學生讀儒家經書,這些我們不能教嗎?我們還教得比先生好呢!中等學堂裡那些外語、物理、化學課有點意思,寅寅又太小,沒到上那些課的年紀。”

秦簡縫製著丈夫兒子的新衣,聽郎善彥這麼說,她就點頭:“寅寅先跟著我吧,不過你得想法子弄些學堂的課本回來,我想學。”

郎善彥:“成,我病人裡有幾個學堂教書的,我找他們買課本去。”

郎追學東西很快,雖然父母教得佛係,他也在一年不到的時間裡背完了湯頭歌、脈訣歌、三百千,最近開始背其他醫書,藥材也認得好。

濟和堂裡大夥都忙,郎善彥要坐診,張掌櫃算賬,鄭掌櫃帶著夥計抓藥,時不時還將新進的藥材放後院曬、煮、熬,加工成方便保存和入藥的細料。

郎追就愛跟著鄭掌櫃,他知道鄭掌櫃手裡的東西才是藥鋪的立身之本,等鄭掌櫃忙完了,他就搬個小板凳坐阿瑪身邊去看阿瑪怎麼診治病人。

沒法子,現代醫學的發展是多方麵的,器材和藥品缺一樣,醫生的施展便會大為受限,郎追以前能做斷肢再植,在清末他怎麼做?有顯微鏡給他找血管嗎?有那麼細的線給他縫血管嗎?

幸好,他這輩子的阿瑪是個牛人,在唱戲的行當,將那些昆曲、皮黃都精通的伶人稱作“昆亂不擋”,郎善彥就是“十一科不擋”(現代醫院分科室,太醫院也分有十一科)。

不論是頭疼腦熱、兒科婦科、接骨種痘,郎善彥都能看。

郎追的目標也很簡單,跟著阿瑪好好學,以後“中西醫不擋”。

郎善彥閒時教導兒子:“阿瑪和你一樣,也是小時候就背醫書,十歲以前便把基礎打完了,之後便跟著我外祖,你的外曾祖父四處遊醫,積攢經驗,十八歲就進了太醫院。”

“可惜阿瑪沒在太醫院待多久,戊戌那年宮裡出了事,阿瑪離了宮廷,又回到民間繼續做遊醫,那時阿瑪就搖著一個虎撐子,走街串巷,把京津冀的鄉村走遍了,不過一年,醫術又精進一步。”

郎追知道虎撐子,那玩意又叫“藥王鈴”,是鄉下郎中們隨身攜帶的裝備,他家裡就有一個曲老爺子留下的虎撐子,目前是郎追的玩具。

“所以醫者若想追求醫術的高妙之處,便要潛心民間,在民間,什麼稀奇古怪的病都能見到,什麼撕心裂肺的苦都能吃到,必要在這紅塵之中滾一遭,才堪稱大醫。”

郎追問:“阿瑪,你覺得自己是大醫嗎?”

郎善彥笑起來,他在兒子鼻子上刮了刮:“阿瑪還不算,頂天就是個有點本事的小郎中,帶著一個小小郎中開藥鋪子呢。”

父子倆說笑間,一個少年突然領著一幫人闖進來:“大哥,誒呦我的親哥,我找你救命來了!”

郎追見來人姣好若婦人,麵若敷粉,再近了一看,麵上真擦了不少粉!

郎善彥一看少年就頭疼:“老三?你乾嘛?”

郎善佑焦急道:“我帶哥們一起吃飯呢,吃著吃著他就不對勁了,正好飯館子離你這近,我就把人抬這來了。”

濟和堂和濟慈堂一個在安定門外,一個在崇文門外,一北一南,平時井水不犯河水,郎善佑把病人送到濟和堂來,說不定便會引出事端。

可病人在這,也不能不管啊。

郎善彥急忙上前觀察病人情況,又把脈。

患者叫富文秋,男,十七歲,因“飯後惡心嘔吐兩刻鐘(30分鐘)”,被送到濟和堂。

無神誌不清,無肢體抽搐,主要表現為惡心、嘔吐、腹痛、腹瀉,伴有頭痛和胸悶、出冷汗。

既是有腸胃不適的症狀,郎善彥立刻問:“你們吃了什麼?”

郎善佑立刻開始報菜名:“紅燒獅子頭、宮保雞丁、京醬肉絲、茄子燜豆角……”

郎善彥:“豆角燜熟了沒?”

郎善佑一臉茫然:“不知道,我不吃豆角啊,我隻吃茄子。”郎三爺挑食,這點他哥也知道哇。

到這,連郎追都看出人是菜豆角中|毒了,豆角是這樣的,它營養豐富,口感好,搭配茄子吃簡直絕絕子,在六月是家家戶戶都吃的時蔬,但豆角一定要煮熟,

不然豆角內的豆素能導致溶血和凝血,而另一樣皂苷在水解後的皂苷元,則會刺激消化道內膜,引起充血腫脹。

郎善彥心說這事說嚴重也不嚴重,直接把富文秋拉去催吐,再開了利尿的藥,讓人使勁喝使勁拉,也就差不多了。

郎善佑見富文秋好了,忙叫人:“來啊,把富大爺請回家好好歇著,這趟看病我請了,不用富大爺給錢,哥啊,你還有什麼要囑咐的不?”

郎善彥翻白眼:“你也是姓郎的,你不知道?”

郎善佑慚愧道:“我還真不知道,二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愛看我翻醫書,我娘也說讓我以後給二哥打下手就成,所以,嘿嘿,我隻會這個。”他做了個打算盤的姿勢,“對了,我還和洋和尚學了幾句外語,您聽聽?”

郎善彥不聽他顯擺,走到病人身邊叮囑:“回家喝點米湯、豆漿什麼的,把你的腸胃養養,這幾日要飲食清淡,好好休息。”

富文秋已經拉到虛脫,此時隻能無力點頭,被小廝背著離開。

郎善彥回頭,就看到郎善佑蹲在郎追前頭做鬼臉:“小乖乖,爺見你生得如此可愛,可是我大哥的兒子,我的大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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