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稹被“叩叩叩”的敲門聲吵醒。
已是第二日,雞叫三遍,天色微白。
“嬌姐兒,快起來。”是錢氏在外麵喊門。
好吵。
林稹蹙眉,翻了個身。
她四肢乏力,實在不願起來。一旁的嬌姐兒更是捂住耳朵,哼唧兩聲繼續睡。
錢氏見裡頭沒動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知道小孩覺多,更舍不得喊醒自家女兒,偏偏騾車到了時辰就得走。
“嬌姐兒,你若再不起,娘可就自己走了。”錢氏高聲道。
嬌姐兒哼哼唧唧的在床上扭了幾下,這才分開黏糊糊的眼皮,迷迷瞪瞪的坐起來。
一旁的林稹雖然肌肉酸麻,但心裡記掛著進城的事兒,勉強分開眼簾,趿拉上自己的平頭布鞋,徑自去取銅盆、刷牙子。
兩人丁零當啷一通洗漱,嬌姐兒嘴裡含著冰涼的井水,含含糊糊的問:“你又不去縣裡,起得這麼早做甚?”
林稹正取了笸籮,把昨天淋了雨的桑葉攤開來,好讓太陽曬一曬。聞言,說道:“誰說我不去?”
嬌姐兒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趕忙吐掉井水:“娘隻答應了我,可沒說要帶你。”說著,擱下刷牙子,直奔正屋,嘴裡還喊著“娘——娘——”
林稹懶得理她,又去東廂房取出幾壇桑葉。乘著早起還有些功夫,先把之前存下來的桑葉切了。否則明兒的活計更多。
她坐在小杌子上,抓一把桑葉在麥稈鋪出來的砧板上,哢擦哢擦拿刀切得稀碎。
農戶就是這樣,一天到晚做不完的活兒。
錢氏正在繞線錠,想乘著自家女兒洗漱更衣的時間再乾些活兒。誰知她剛繞了沒幾圈,就聽見嬌姐兒噔噔噔的衝進來。
“慢些跑,像什麼樣子!”錢氏嗔她一眼。
“娘——”嬌姐兒樓住她胳膊,歪纏起來,“你要是帶她去,可不許給她花錢。”
錢氏一愣,下意識往窗戶外張望一眼,見林稹麵對支摘窗,正低著頭、充耳不聞的切桑葉。
錢氏抿抿嘴,拍了拍嬌姐兒胳膊:“可不許胡說八道!她是你阿姐,你但凡能學到她三分好,娘就安心了。”
嬌姐兒撅起嘴:“你總說她好!她比我強在哪兒!”
錢氏又瞥了眼林稹,見對方照舊低頭不語,不由得推了推自家女兒:“好了好了,天色都要大亮了,還不快去洗漱。”
嬌姐兒牛股糖一般粘糊在錢氏身上,吵嚷著要她給自己梳雙髻,要換時新的杏黃旋裙,不肯再穿麻布衫子。
錢氏被吵嚷的沒辦法,又舍不得怪她,隻好從自己的官皮箱裡取了朵照水梅的通草花替她戴上。
嬌姐兒撫著照水梅,對著正屋的銅鏡照來照去。
錢氏心知她臭美,也不管她,繼續坐在窗口繞線錠,嘴裡還提醒道:“快彆照了,去把布搬出來,要走了。”
她話音剛落,一直在切桑葉的林稹擱下刀,抬頭道:“娘,我也好了。”
錢氏微愣,從窗戶裡望出去,見林稹不知何時抬起了頭,目光沉靜的盯著她。
她“哎哎”的應了兩聲,又為難道:“珍娘,家裡總得要有個守門的。”
林稹淡笑:“娘,進城賣布是大事兒,嬌姐兒她心糙,又粗手粗腳的,我實在不放心她。”
錢氏噎住。
這竟是她昨日叫林稹刮蟥時的原話。
錢氏抿緊嘴,兩條細眉壓得低低的,她攥緊了絲線,不發一言。
一個坐在竹木椅上,高高的從正屋支摘窗望出去,另一個坐在四麵透風的庭院小杌子上,仰著頭,手上還沾著桑葉汁。
兩人遙遙對視,俱不說話。
良久,錢氏起身,撫了撫身上的褙子褶,笑笑:“珍娘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林稹也笑,輕聲細語道:“我在家裡待著悶,隻是想出去散散心罷了。”
錢氏溫聲道:“這本就是應該的。方才嬌姐兒作怪,我已罵過她了,你彆往心裡去。”
林稹笑了笑。
錢氏也不好再說什麼,隻管督促嬌姐兒一起,抱著布一同出門。
林稹跟著錢氏的腳步往前去,剛轉過一個彎兒,大老遠見有幾個小童把桑葉籮筐撂在一邊,湊在楊樹下比賽誰尿的遠。
約莫是比輸了,有個小童不服氣,一把抓起泥巴扔進對方的籮筐裡:“叫你揀雀屎去!”
對麵的小孩哇哇大哭,撲上去扭打起來。
“這是怎麼了?”哭聲驚來了個少年人。
見有大人來了,小孩子們生怕挨罵,抱著籮筐一哄而散。
林稹看得發笑,卻聽見錢氏笑盈盈招呼那少年:“三郎今日也去縣裡?”
“師母。”孫吉抱著兩匹布,側開半步行禮。
林父在縣學教書,教過孫吉幾年。
“家母織了兩匹布,想去縣裡賣了。”孫吉解釋。
“三郎孝順。”錢氏愈發滿意。
聽見自家母親誇孫吉,嬌姐兒嘴角微翹,又趕忙壓下去,臉也紅撲撲的,卻隻敢拿眼角餘光偷瞄孫吉。
林稹一心惦記著去縣裡,生怕耽擱時辰。委婉提醒:“娘,天色不早了。”
錢氏正要點頭——
“三哥——”人還沒到,粗裡粗氣的嗓音先傳來。
林稹轉頭一看,竟是那一日臊了錢氏的陳娘子。
她匆匆追上來。
“哎呦我的兒啊,娘來拿,娘來拿!”陳娘子趕忙把手裡的空木桶撂在地上,想幫她兒子扛布,嘴裡還念叨著“你說你,非要逞這個強!累壞了吧?”
“娘!”孫吉扯著布,抬眼一看,林稹正笑盈盈看著自己,霎時臉都漲紅了。
陳娘子扯著布,不肯叫自家兒子沾手:“你趕緊回去溫書,娘拿的動!拿的動!”
孫吉實在拗不過她,隻好說道:“我把布送到騾車上就走。”
陳娘子這才肯罷休。轉過頭見錢氏母女三人各自抱了一匹布,就嗤笑起來:“家裡男人不在,阿錢也動動腳,賣起布來了?”
錢氏臉上那點笑就淡了。
“貼補家用罷了。”她冷淡道。
陳娘子就哈哈大笑起來:“阿錢生得富貴,嫁得富貴,哪裡就要補貼家用了!”
錢氏隻將嘴唇抿得緊緊的,胸脯起伏數次,想罵,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娘,天色不早了,怕趕不上騾車。”林稹見了,趕忙解圍。
“走罷。”錢氏一甩袖,拽上嬌姐兒一馬當先往前走。
林稹跟著她,一行人轉了個彎兒,到了一扇烏木門口。
“楊大郎!楊大郎!”陳娘子砰砰敲門。
“來了——”烏木門咯吱一聲開了。
門口站著個麻布寬衫的漢子,兩手濕答答的。
他先請林稹一行人進去。
院裡黃泥地上已經立著個穿葛布衫子的婦人,正把胡麻種子和濕草木灰攪拌在一起。
見有人來,她笑著招呼:“都來了啊……大郎,你快去把騾子套好,該走了。”
楊大郎就去木頭棚裡把騾子拉出來,又套好平頭車。
見日頭差不多了,再也沒人來,楊大郎這才粗聲粗氣說:“走罷。”
一隻騾子拉的平頭車不大,最多也就能拉點貨,載個人,再多就不行了。
故而楊大郎站在一旁趕騾子,其他人跟在平頭車前後走。
今天不是開墟市的日子,進縣裡的人少。
除了林稹等三人,也就陳娘子,加上同村人王七郎和他渾家阿李,再無旁人。
眾人走著走著,陳娘子閒不住,問起錢氏:“你家大郎還沒消息啊?”
錢氏臉色就有些不好看。林家祖籍在河北,林父半個月前進京趕考。
時至今日,尚無音訊。
“剛走,哪兒那麼快。今兒才三月,到了八月才解試,少說還要再等五六個月,才能知道中沒中。”錢氏笑笑,解釋道。
“五六個月!”陳娘子驚歎起來:“真是個奢遮人物,好闊氣哩!一走就是半年,京裡米價騰貴,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銀錢才夠!”
錢氏臉色青白,勉強笑笑:“要不了多少錢的,大郎入京,自有親兄弟投靠,不勞陳娘子操心。”
“親兄弟?”陳娘子好奇,“你們京裡還有親兄弟,那怎麼不去投奔?留在我們這山坳子做甚?”
錢氏嘴唇緊抿,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投奔?她難道就不想進京嗎?都是林家子,怎麼二房就在京裡享福,她卻隻能在鄉下煎熬!
偏錢氏不知道林家大房二房到底為什麼分隔兩地,就隻能勉強笑笑,描補道:“娘早早的被二房接去了京裡,許是再過些日子我們也要進京了。”
嬌姐兒眼前一亮,巴巴的湊過去問:“娘,我們真要上京嗎?”
錢氏微愣,隻覺周圍人的目光刺撓撓的,都盯著自己呢!
她被架住了,哪裡好反口,一咬牙:“要去的。”娘還在京裡呢,總不至於扔下他們大房不管吧!
一聽她這麼說,嬌姐兒眼睛亮晶晶的,一個勁兒的追問什麼時候去?是不是爹來接他們?弟弟呢?弟弟也回來嗎?
聽得林稹頭大如鬥。這種謊哪能撒呢?萬一最後沒上京,這舌根子能在村裡被人嚼十年。
果不其然,陳娘子已經樂了,大聲道:“等林家大郎回來,就要接阿錢去京裡,做狀元夫人嘍!”
“轟”的一聲,好像熱水潑進油鍋裡。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有說“林大郎都快四十了還考狀元呢”,也有豔羨不已,說“阿錢要發達了”,更有甚者,直接問錢氏“你們搬去京裡,那家裡的田地佃不佃?”
香的臭的,一股腦往錢氏耳朵裡湧。
直聽得錢氏又羞又臊,恨不得撕了陳娘子的嘴。
見錢氏臉色漲紅,陳娘子竟還在兀自大聲說笑,林稹趕緊解圍:“諸位說笑了,去不去京裡還沒定下呢。總得等我爹回來再說。”
大庭廣眾的,她不好拂錢氏的麵子,隻能替她描補:“便是真要去京裡,那也不過是探親罷了,還得回來的。”
又趕緊岔開話題,“彆說京裡,這縣裡我都沒去過幾趟。說起來二位娘子去縣裡做什麼?也去賣布嗎?”
“瓦鍋壞了,去縣裡找人補。”阿李蹲下來,瞧見黃泥路旁有坨乾牛糞,手裡兩根樹枝一夾,扔進了背簍裡。
林稹眼睛微圓,頗為震撼,但見眾人不以為意,也隻能默不作聲,繼續往前走。
“眼睛真尖,怎麼看見的?”陳娘子都顧不上錢氏了,酸唧唧的。
牛糞是個好東西,不曉得哪個敗家玩意兒,拉在路上也不撿。
見陳娘子為了塊牛糞酸了吧唧的,叫錢氏越發看不上。
她秀眉微蹙,想想孫吉,再看看捂住鼻子的嬌姐兒,不由得歎氣。
十三歲了,總得慢慢尋摸起來。
日頭一點點上移,陳娘子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如何排查路上的有機肥料,再也顧不上跟彆人聊天了。
一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幾句,沒過多久就到了縣裡。
大夥四散開來,賣布的賣布,補鍋的補鍋。
林稹抱起布,跟著錢氏往前走,但見這縣裡家家戶戶白牆烏門、青簷黛瓦,又多數臨河而居,河流縱橫交錯,時有船夫搖櫓行於水上……
街麵兩側都拿油布竹竿搭了棚子,底下有飲子攤叫賣著玫瑰鹵子,老書生支了個攤子傭書兼賣酸詩,菜農大剌剌地把黃花菜擺在地上,又有挑了蜜橘來賣的……
一路行來,民居、川廣生藥鋪,專司綢緞生意的牙行、鐵鋪、染坊、米鋪、典當行、裱褙鋪……
看得越多,林稹心裡就越鬆快。當地百姓日子還過得去,至少能讓人安安穩穩的做點小本生意。
隻是走得久了,總能看見個閒漢,嘬著牙花子,大剌剌的站在棚子底下挑三揀四,嫌棄荏油太貴,不如胡麻油便宜,又嚼了幾顆蜜餞棠球,非說甜壞了喉嚨,要那店家賠錢。
待林稹等三人路過,那群地痞又擠眉弄眼地吹口哨,還有不知羞的故意扯著嗓子唱——
“腳步兒必定是冤家來到,悄悄地站多時,怎不開言叫?見你衣衫輕又薄,想來是渾身似火燒……”
說著說著竟還敢伸手。
“你們乾什麼!”嬌姐兒又氣又怕,帶著哭腔罵道。
錢氏麵色發白,心臟狂跳,硬挺著把嬌姐兒護在身後。
“哪兒來的搗子!”林稹厲聲嗬斥,“娘!你去衙門找爹,叫他帶幾個兄弟來!快去!”
幾個無賴麵麵相覷,到底沒再敢伸手。又是青天白日的,圍過來看熱鬨的人越來越多,隻好鑽進人群裡,蔫頭耷腦的走了。
林稹一緩下來,才發現自己心跳得砰砰的,這會兒腿都軟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看著臉色發白的錢氏,問道:“娘,我們要去哪裡賣布?”
錢氏腿也軟的厲害,神色複雜的看了她一會兒,這才憋出一句“銀孩兒布帛鋪”。
“就在細米街,前頭有棵大柳樹。”
錢氏說完,心神稍定,取出香妃色繡帕,給哭哭啼啼的嬌姐兒揩眼淚,哄她:“不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娘一會兒賣了布,給你買朵瑞香花戴。”
嬌姐兒帶著點哭腔:“我不要瑞香花,要粉團花。”
眼看著哄好了,錢氏連忙答應:“好好好,娘一會兒就找貨郎買。”
林稹愣愣的看著這一幕,半晌,抱緊了懷裡的布,一個字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