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清明時節,細雨紛紛。
綿密的雨絲打在人身上,惹來好一通抱怨。
“天天下雨!天天下雨!比黃梅時節還煩人!”
嬌姐兒踢踢踏踏,不情不願地取了個笸簍,把院裡院外幾棵桑樹的葉子撿起來。
三月桑葉剛長成,翠滴滴的掛在枝頭,昨夜疾風驟雨,到底還是掉了些新葉。
農戶儉省,落下的嫩桑葉稍曬一曬就能喂蠶,實在不行就拿去喂給裡正家養的豬,到底也是個人情。
牛毛細雨密不透風,穿了蓑衣也不管用,嬌姐兒越撿越煩,撅著嘴呶呶不休地抱怨——
一會兒說“要吃薑湯祛寒”,一會兒又說“母親偏心,憑什麼珍娘不用撿”,說著說著,還若有若無的瞪了林稹幾眼。
一旁的林稹擱下手裡的線錠,暗自苦笑,心道她天蒙蒙亮就起來洗衣、做飯、劈柴火、打豬草……你不過是睡到太陽高起,再穿上蓑衣院裡院外撿撿桑葉罷了,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更彆提要不了一會兒,這蓑衣就該她來穿了。
果不其然。
“好了,嬌姐兒,快把蓑衣給珍娘,還得下田看秧水去呢。”
錢氏從東稍間走出來,已經換了套破舊的葛布短打,又套好了蓑衣鬥笠。
一聽不用再撿桑葉,嬌姐兒喜上眉梢,抱起笸簍就進了屋。
即使穿了蓑衣,嬌姐兒麵上、頭發上還是沾了雨水,一雙草鞋底都是爛泥,叫錢氏看了,不由得心疼起來。
要不是怕院子外的桑葉被彆人撿了去,也不至於叫女兒冒雨去撿。
“灶頭有薑湯,快去喝一碗。”錢氏先給嬌姐兒擦了擦雨水,又盯著她灌了兩大碗薑湯。
見嬌姐兒臉色暖起來了,錢氏這才轉頭對著林稹客氣道:“珍娘要是冷了,也去喝一碗祛祛寒氣。”
林稹點點頭,客氣地道了謝,接過嬌姐兒遞來的蓑衣,轉頭去東稍間的灶台,灌了滿滿一大碗薑湯。
湖州多山林,當地最不缺的就是柴和炭。相較於感染風寒後的花銷,做飯時耗些柴火煮鍋薑湯祛寒,反倒儉省。
一碗薑湯入肚,從喉嚨到腹部,五臟六腑都熱辣辣的,林稹微微冒汗,這才跟著錢氏一起出了門。
三月裡,田間地頭稻苗青青,隴上散落著七八個勞作的農人。
又有幾個梳著包髻、合圍掩裙的婦人,袖子卷的老高,露出粗壯的胳膊,正踩著草鞋冒雨回來。
“阿錢,這是乾什麼去?”熱心的農婦招呼道。
錢氏細聲細氣的應了一聲,又客氣道:“陳娘子好”,語罷,還解釋:“地裡雨水多,怕淹了苗,得看看去。”
陳娘子看了眼錢氏,提高了聲量,生怕彆人聽不見似的:“阿錢,這麼大的雨,出門怎麼隻帶珍娘,不帶你家嬌姐兒?”
話一出口,周圍幾個婦人互相擠眉弄眼,又都窸窸窣窣地笑起來。
錢氏被笑得麵皮漲紅,這是明裡暗裡指她偏心呢。
她正要回嘴,身後的林稹反倒先開了口:“是我憋在家裡許久了,娘架不住我歪纏,這才應了我,叫我跟著她出門透透氣。”
人家苦主都這麼說了,一眾婦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錢氏鬆了一口氣,添補了一句:“珍娘已經十六了,要不了多久就得議親,農桑針黹,洗衣做飯,樣樣都得學起來。”
話說得倒是好聽。
陳娘子從鼻腔裡飄出一個哼來,也不知道在哼誰。
林稹眼看著錢氏的臉皮又漲紅起來,忍不住勸道:“娘,我們走吧,地裡還有活兒呢。”
再吵下去,被人看笑話也就算了,地裡的活兒乾不完,明天還得冒雨繼續乾!
錢氏得了個台階,也不再多話,帶著林稹匆匆往前走。
隻是走得遠了,還能聽見後頭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什麼“珍娘也是個傻的”,“到底不是親生的”,時不時還伴著幾句勸和,“算了算了”、“後娘也難做啊”……
林稹全當自己沒聽見。
那不然呢?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大病初愈,既沒生計,手頭又沒積蓄,惹惱了錢氏,她吃什麼?住哪裡?
兩人冒雨走了半裡,終於到了自家的地頭。
江南人多地少,田地多數狹窄散亂,除非是大戶人家,否則十幾畝地鮮少有連在一起的,多半是這裡半畝,那裡三分。
林家的田也不例外。
林稹跟著錢氏,冒雨去了四五處地方。
頭頂的雨水又斜又密地打在人臉上,雙腳插在田隴泥巴裡看水位,水少了就得彎腰挖開泥巴,把溝溝壑壑裡積存的雨水彙集起來,多了又怕泡死秧苗,得把水引走。
僅僅三分田地,林稹就乾了快半個時辰。
冰冷的雨水,凍僵的雙腳,土坷垃劃破手掌,長時間的彎腰導致腰背肌肉抽搐……
撿桑葉算什麼,這才叫苦呢。
更苦的還在後頭。
兩人匆匆巡看完幾畝薄田,剛回家,氣兒還沒喘勻,錢氏連蓑衣都來不及脫,取了兩片細細的竹板遞過去。
“一二月那會兒剛刮過頭蟥,按理二茬蟥要在清明前刮的,可前些日子你生了病,家裡忙的厲害,來不及刮。本想著忙完了就好,偏又撞上清明連下三四日的雨。如今實在拖不下去了。”
冒雨都得刮。否則再拖下去,桑蟥病一起,地裡一千多棵桑樹都得完蛋。
被雨泡了大半日,即使灌了薑湯都不管用,林稹臉色發白,整個人冷的厲害。
她本想拒絕,可看著錢氏被凍的發白的臉色,竟也不好開口。無論錢氏怎麼偏心,苦活累活兒她自己也乾了。
更要命的是,要是桑樹真完蛋了,家裡養蠶的收入沒了,日子隻會更窘迫。
那時候,林稹會不會被嫁出去換聘禮或者被賣掉……她不知道,也不敢賭。
“好。”林稹接過竹片。
見她答應了,錢氏匆匆往院外走去,院子外頭還有七八棵桑樹要刮呢。
“娘——”林稹喊住她,在錢氏疑惑的目光中開口道:“我病剛好,又淋了雨,實在冷的厲害,可否和嬌姐兒輪換著來?”
錢氏腳步一頓,細聲細氣道:“刮蟥是個細致活兒,但凡有一粒蟥卵沒刮乾淨,整片桑林都廢了。你也知道,嬌姐兒她心糙,又粗手粗腳的,我實在不放心。”
大概是怕林稹心有不平,錢氏又補了一句:“你放心,嬌姐兒也不閒著,我叫她上灶頭忙活晚飯去。”
話已至此,林稹隻能再度披好蓑衣,戴上鬥笠,匆匆出了門。
一畝地種了數百棵桑樹,望眼望去,密密匝匝。
所幸家裡種的桑樹早早截了枝,都是矮桑,伸手一夠就能碰到枝丫。
林稹雙腳踩在泥地裡,輕輕壓彎一根枝條,細細的、一點一點看過去——桑蟥卵是乳白色的,在青褐的樹皮上應該挺好認的。
可一棵桑樹得有多少枝椏啊,看了一根還有一根……沒過多久,林稹的眼睛就開始酸澀起來。
再加上鬥笠遮住了視線,怕祛不乾淨蟥卵,她隻能把鬥笠抬得高高的,雨絲密密的打在臉上,本就倦怠的身體越發僵冷疲憊……
好不容易刮完桑蟥,已經是夕陽垂暮,終於到了晚飯時間。
一盤薑辣蘿卜,三碗赤豆飯。
這就是全部了。
林稹累得胃口全無,加上胳膊酸麻,連筷子都使不上勁兒。可要是不吃,一會兒還得乾活,隻怕更沒力氣。
沒辦法,她取了個木勺,舀著豆飯就往嘴裡送。粗礪的豆飯劃過嗓子眼,簡直是上刑。
好不容易熬過一餐,林稹正想起身去房裡歇一會兒,錢氏又匆匆囑咐道:“珍娘,你去屋裡理一理線,待我洗淨了碗,稍後就來。”
林稹沒回嘴,隻是疲憊道:“娘,已經快酉時了,今兒隻怕織不完一匹布。”
錢氏搖搖頭,細聲細氣解釋:“熬一熬罷。家裡窮,又沒有彆的進項,再不勤懇些,就得斷炊了。”
林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點了點頭,拖著身子往正屋走。
自祖父去世、祖母被二房接去汴京後,正屋是錢氏和林父住著,為了借日光織布,又怕被雨淋濕,就把腰機放在離窗戶不遠處。
連日多雨,支摘窗早早的闔上了,屋子裡暗沉沉的。
林稹點了一盞豆油燈,淡淡的臭氣飄出來。
借著這點微末的光亮,她坐在小凳上,開始整理七八個線筒,再把經線一根根對齊,用竹片相鄰著穿過扣眼……
腳踩踏板,手持梭子,咯吱咯吱的機杼聲響起。
三人輪換織布,熬到月隱星稀,一匹絹終於織完。
錢氏數了數堆在櫃子裡的兩匹生絹、五匹麻布,鬆了口氣:“可算是湊齊了,明兒就去縣裡賣了。”
去縣裡?嬌姐兒隻覺渾身都鬆快起來,她湊巴巴湊過去:“娘——”
親女兒,都不用開口就知道對方什麼德行,錢氏板起臉:“不許去茶館聽小唱滿嘴胡唚,見了路岐人也不許留下看,更不許亂跑。”
這就是答應她跟去縣裡了!
嬌姐兒笑嘻嘻地摟著錢氏胳膊撒嬌:“娘,你真好——”
錢氏撫了撫嬌姐兒的鬢角,隻覺渾身的疲憊都散了些。她忙裡忙外,不都是為了這個孽障嗎?
“好了,累壞了吧,快去歇息。”錢氏輕輕推了推嬌姐兒。
嬌姐兒正要開口,一旁的林稹已經站了起來,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隻是點了點頭就往外走。
林稹腰背幾乎板結,僵硬得連彎腰都疼,四肢猶如墜了鉛塊,又酸又漲。
她忍著倦意去灶台打了熱水,擦了擦身子,這才躺在榻上倒頭就睡。
朦朦朧朧間,林稹覺得床上一沉。林家不大,兩個女兒同住一間房,大概是嬌姐兒回來了。
林稹迷迷糊糊地想。
極快,她就再度進了夢鄉。
林稹睡得沉,同在一張榻上的嬌姐兒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她推了推林稹:“彆睡了——快醒醒!”
林稹不欲理她,卻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隻是不動彈。
見她這樣,嬌姐兒索性卷了她身上薄被,又抬腳——
“你要是敢踢我,明天我就告訴隔壁陳娘子,說你睡相不好。”林稹睜開眼,倦怠道。
“你——”嬌姐兒氣急。陳娘子最喜歡閒磕牙,什麼事兒經她一傳,全村都知道了。
“我不鬨你了,你不許去說!”
林稹應了一聲,室內再度靜默下去。
月華漸隱,細雨如織,在這樣的靜默裡,嬌姐兒翻來覆去,到底忍不住興奮:“明兒我要去縣裡了!”
林稹闔上眼,繼續睡覺。
“買一根紅綾,叫娘給我縫個邊,係在頭上。”
林稹蹙眉,又聽見嬌姐兒繼續絮叨——
“再買一朵照水梅。”
“石家的青銅照子也好,聽說他家的靶鏡……”
林稹睜開眼,淡淡:“沒聽見娘說的嗎?家裡都快斷炊了。”
嬌姐兒不說話了。
她再傻也能感受到,家裡每況愈下。自祖父去世、祖母被京裡的二房接走後,白米麵成了秈米飯,最近又變成赤豆飯,足不出戶的母親開始冒雨下田、兩個女兒沒日沒夜的織布……”
嬌姐兒滿腹喜悅煙消雲散,沉默半晌,小聲道:“那我明日不去縣裡了,再多織點布。”
沒用的。
林稹睜開眼,望著黑漆漆的房梁。
家裡的收入並不低。
一匹生絹要價一貫三百,扣除買生絲的錢,不算人工,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利潤。日織一匹,一年算一百匹,最少也能賺二三十貫。
再加上林父之前在縣裡教書,又有京裡二房送來的錢……
林林總總加起來,年收入百來貫總是有的,林家好歹算是上等富農了。
之所以窮成這樣,是因為要供林父和他兒子讀書趕考。
尋常農戶供一個讀書人已是不易,錢氏一供供兩個,可不就得咬緊牙關,能摳一分是一分嘛!
在這樣的情況下,嬌姐兒努力織再多的布,也是杯水車薪,根本填不滿科舉這個無底洞。
見林稹不說話,嬌姐兒又嘀嘀咕咕:“爹都走了半個月了,也不知道到沒到汴京?”
說著,嬌姐兒又自我安慰:“等爹考上進士就好了。”
或許是這樣的期盼讓嬌姐兒振奮起來,她心情頗好的翻了個身,沒過一會兒就發出輕鼾聲。
一旁的林稹闔上眼,卻再無睡意,隻餘下滿腹歎息。
她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望向窗外。
白雨簌簌,綠桑颯颯,時有料峭春風吹打窗紙聲,連宵不絕。
林稹想了許久,終於闔上眼,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她意識昏昏之際,忽然聽見外頭“砰砰”聲。
有人在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