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成赭石色的泥牆表麵布滿龜裂,婦女們用卡塔樹汁混合鐵礦砂在牆麵繪製出螺旋紋路,這是沙漠部族傳承的祈雨圖騰。每個圓心的凹陷處都嵌著風乾的蜥蜴頭顱,它們的眼眶裡塞滿金合歡種子,待到雨季來臨便會發芽。
馱鹽商隊的鈴鐺驚起成群沙雀,骨片串成的簾幕在陶器攤前叮咚作響。蓄水窖前的長老手持雙頸葫蘆分配日用水量,少女們頭頂的陶罐繪有丈夫家族的血脈圖譜。每當旱季持續百日,祭司就會在月蝕夜剖開懷孕的母駝,將胎兒的心臟置於星軌交叉點。
與眼前這位背著劍的叫做果得的中年一樣,阿德也不喜歡愛梅德。奈何此次索卡拉行省的一眾事項二皇子再次交給了愛梅德,而他自己則留在層卡行省整頓人馬。
果得將處決名單折成紙船放入溪流,用沙啞且伴隨金屬摩擦般的聲音向阿德介紹起了當地的情況。
據果得的說辭,索卡拉這種窮鄉僻壤,想要發動政變實在也是件容易的事情這話倒是聽得耳熟。愛梅德和阿德的部隊總計五千多人,外加上小方率領的二千騎士團騎士,足以成為行省最大的武裝團體。
這位叫做果得的中年人還是阿柯給介紹認識的呢。在大約半年前,阿柯收到了桂的來信,按照桂的說法,索卡拉有一位叫做果得的“青年人”,在聽說了越蓬行省的革命之後多次寫信給他,希望學些經驗,桂於是便給阿柯寫了封信,畢竟他也知道阿柯一行人的計劃,必然是會路過索卡拉的。
另外,此次行動,阿柯難得沒有跟著大哥一起,儘管東部地區對於女神已經完全談不上尊重,但他一如既然地不擔心弟弟的安危,隻是簡單囑咐了讓他保護好小米,便跟著愛梅德火速奔赴索卡拉。
說起果得,這家夥對待時局前後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彆。
索卡拉並不是個富裕的行省,幾十年前便一直籠罩在格拉芙侯國的陰影之下。大約從十年前開始,侯國對於索卡拉便很少直接出手乾預,因為實在是撈不到一點好處。他們給了索卡拉很多援助資金,但全都進了當時總督自己的腰包裡,以至於整個行省一直在走下坡路,百姓的生活都快要維持不下去了。
“所以,以前的你,是個什麼樣的狀態?”阿德問道。
“說我是個壞人肯定算不上,但總歸是混吃等死的人”說著,果得又順手簽好了一份文件,墨水漬化為顆顆放射狀的墨點。
其實,果得這樣的人並不在少數。不知從何時起,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件事而產生的觸動,他們對於未來近乎不再抱有期望。如果說不公平感尚且還能靠著自我安慰來緩解,但自己本身實實在在的物質生活則無論如何都無法通過腦子來想好。
他深知自己的軟弱無能,不敢對任何混得比他高的人產生廉價的優越感,畢竟,即使真的是無能的人,身居高位,周圍的環境也會讓他具備一定匹配職位的能力素養,隻憑借表麵的成敗是非去評判,實在是有失公允,何況許多傳下來的事實有太多的邏輯漏洞,世界上不可能總有那麼多腦殘弱智上位的局麵。
由於少年時期多讀了幾本書,成年後的果得時常告誡自己不要輕易將書中的內容聯係到實際生活中,百無一用是書生,道理總是對的,但情況永遠不會是那種情況。
他雖然對社會不滿,但更懶得再去做任何努力,畢竟沒有什麼比竹籃打水更掃興的事情了。經過多年的努力,他完全能夠保證自己的基本溫飽,不再為生存擔心,就這,他也已經強過許多人了。
周圍的人漸漸變得暴躁,雖然有許多和果得一樣的人,但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果得的忍耐力是經過時間的驗證的,單論忍這一本領,他恐怕已經到達了登峰造極的水平。無論周圍的人群如何采取行動,他都可以無動於衷。
他內心深處也希望發動革命,但他認為自己最合適的身份還是旁觀者。不參與,到最後享受些成果就好,最好的肯定無法留給自己,稍微分點殘羹冷炙就已經很滿足了。
遺憾的是,那位叫做拉托的男人當年一眼便相中了他。
拉托是索卡拉行省的前一任總督,他年少時進了軍隊,遊曆過許多行省地區,對於故鄉的衰敗十分痛心,勵誌要建立一個人人平等幸福的樂土。
近些年動蕩的時局正好給了他舞台,他在軍隊中的威望很高,加上強大的人格魅力,在所有民眾心中都有著十分崇高的地位。他舉行過多次遊行示威活動,每次都人山人海、萬人空巷,當時的總督對此很是擔心,並且,拉托在軍方的地位一升再升,幾乎威脅到了他的統治,便在一次遊行示威中將他以多條牽強的罪名關進了牢裡。
好巧不巧,果得當月正好走了大運,被調進了警署,成為一名光榮的獄警,順理成章地認識了拉托。
拉托一眼便看出了果得的不凡,僅僅是因為他的眼神。果得大部分情況下都保持著一臉冷漠,但眼神卻有一股凜然之意,配劍始終懸在左側,偶爾的傻笑也充滿了少年人的清澈,反觀其他“獄友”,一副進獄係的打扮,無時無刻不從雙眼放出呆板麻木的目光。單從說的話來看,果得和他人竟也是完全相反。
大多數獄友都認得拉托,所以就算不表現出崇拜之情也十分敬畏,有事沒事就去找他說上幾句話,並且表達出對於對工作的抱怨,時局的擔心,以及革命的迫切。唯獨果得,一臉平靜十分從容。監獄裡安排他每天給拉托送飯,但他除了完成任務以外,完全不多聊彆的。彆人擱那討論時局,他在一旁卻像是局外人一樣,完全不感興趣,但也不會帶任何嘲諷輕視之意,這一切都讓拉托看在眼裡。
後來,有一天,拉托忍不住主動找他聊起了天,他很平靜地說出了自己想要混吃等死的意願。當問起他對待革命的看法時,他又說自己十分支持,並且也期待著這一天趕緊到來。可是,任誰瞅見他說這話時的神情,都不會覺得他是熱衷革命之人。
拉托並沒有按照常人的思想去考量他,覺得果得是個難能可貴的人才,骨子裡有一股對自我的堅持,無可撼動,不會因為他人的言語動搖自己的信念,一切所作所為皆是自發性的,不需要外物的刺激或者刺激外物。隻有一個內核十分強大的人才能有如此堅定澄澈的眼神,雲淡風輕的談吐,以及溫良儒雅的舉止。
拉托有一位情誼深厚的戰友,名為巴波斯,他的父親將巴波斯當作自己的親兒子一般對待,對待巴波斯甚至超過了拉托,由此也可看出二人的感情與信任。
自從拉托入獄以後,群情激奮,每天都有人去政府鬨。巴波斯借助著這股子勁頭,短短數星期便集結了大量的人馬。終於,在一個破曉黎明,一舉帶人攻進監獄,將拉托救出。
當日,果得正好負責夜班值守,靠在拉托牢房的門口睡得正香。其他的獄友看見士兵劫獄,無論是高興還是恐懼,都是反應劇烈,唯獨果得跟個沒事人一樣,最後還是被巴波斯一記強踢,他方才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淡定地打開牢房。
出獄後,拉托握了握果得的手,感謝這些日子對自己的照顧,並且問道:“小夥子,願意加入我們嗎?”
“啊?我?您確定嗎?我這人懶得很,沒太多雄心壯誌,能力不強,號召力也沒有,做事最多隻求個問心無愧。”果得的喉結微微滾動,聲音清亮,帶有輕微的破音。
“能力是可以培養的,我對你有信心。”
隨後,果得思考片刻便同意了加入拉托的隊伍,他掏出筆,在起義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墨漬落於地麵,恰好形成一個規整的圓形。
“那,您能說說當時為什麼要同意加入呢?”問這句話的是小方。
說句題外話,小方和阿德二人的關係倒是十分要好,因為他們見到對方的第一眼便都覺得對方有一股溫文爾雅的紳士風度,說白了,雖然二者皆是純正的武人,但都有著迂腐的書生氣。
“當時更多的是害怕,巴波斯不如拉托看著溫和,我怕被他們處理掉,更何況,監獄出了事,我搞不好工作都保不住,隻能先加入了。”說到這時,他想起當年和巴波斯一起訓練時的場景。他每次劍鋒總是刻意要偏離對方的要害,以至於巴波斯一直認為自己的武藝高於果得。而果得本人也毫不在意,他僅僅是指不希望傷害到自己的戰友罷了,不然早就取勝了。
“結果上來看,你不是挺風光的嗎?”阿德輕笑道。要知道,現如今的果得可不是一般平民,他在軍方幾乎混到了的位置,隻不過並不能算是正規的政府官方罷了。“拉托的思想,我倒是蠻支持的。隻是,你這幅樣子,真的很難和他聯想到一起。”
“我本來就不覺得自己是個人物,隻是周圍的客觀環境一路把我推到了如今的位置。”果得轉念一想,反問道:“爵爺您沒去過拉庫行省吧?”
“沒有。”
“我去過!”小方興奮地舉起了手。
“拉托的想法和他們那十分類似,隻是情況略有不同。”
見阿德仍然有些不解,果得做了簡單的介紹,隻不過,他的解釋,怎麼聽都不像是好人該乾的事
索卡拉行省當年的問題很多,比如高失業率、通貨膨脹、政府失信以及群眾社會、民族意識的崛起,乍一看這些不是好事,但卻都有利於獨裁統治。原本全省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組織,拉托等人便將小團體聚成了一個大的集團,為的不是統治,而是讓他們感受到集體的力量。集體的內部不允許存在競爭關係,而是相互合作,潛移默化之下,人們開始想著要壯大自己,可實際上真正被壯大的是團體,並非個人。
果得當時給拉托提出了好幾條在他看來的“餿主意”,不過拉托出於事實需要,竟都一一采納。
果得用樹枝在沙地上畫出三道弧線:“第一條,讓我們的人穿上帶倒刺的靴子。“拉托皺眉看著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青年,“第二條,每天黎明要向不存在的旗幟敬禮。“說到這,巴波斯已經要拔劍了,“第三條,“樹枝突然折斷,“讓每個新成員往井裡吐口水。“
拉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發現沙地上的弧線連起來正是索卡拉地圖輪廓。隨後,果得又說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方案,眾人聽完後,並沒當場發表任何意見。
幾日後,拉托便頒布了一係列奇怪的政策。最簡單的,讓他們集團所有的人必須統一著裝,還製定了一些看似是小事的小規矩,譬如見麵或者開會一定要先行軍禮這一統一動作。一段時間之後,不穿製服或者不遵守集體規則的人竟一致遭到了大家的冷落甚至排擠。而集團內部,軍禮已經成為所有人一致認定的統一動作。
由於種種規定,組織內部的成員漸漸感受到了集體的力量,如果一個人受欺負了,組織內部的其他成員看見了便會立刻上前幫忙。時間久了,組織內部的人都對自己的團體有了更加堅定的信念,從中感受到了力量。
“聽上去沒什麼不好的吧?”
“不願加入我們的都是些生活美滿家庭幸福的人,隻可惜,在索卡拉,這樣的人不多。參加的,都是些不被人注意,沒有目標理想的鹹魚。是集體給了他們所謂的目標和理想,可實際上即使我們的目標不是具體實際的存在,僅僅隻是為非作歹,他們也並沒有異議。”
很多時候,組織做的事看似偉大,但細想之下完全想不出具體的目的為何。如果是個人,倒也好理解,誰都會做些無意義的事,可換到了集體,就出大事了,成天做無意義的事情,還做得津津有味,實在是荒唐至極。而集體中的人卻漸漸覺得自己變得高人一等,產生了極強的排他性。
“其實,想成為這類集團的領袖,必須有一定的邊緣化特質,我和拉托都是這類人。我的種種舉措雖然凝結了大量的人心,但巴波斯明顯覺得不妥,最後和我一起進行了修正。我之所以還能活到現在,也可能和我個人性格有關。拉托做事十分激進,巴波斯卻顯得保守。我做出的事總是非常規的,這點很受拉托喜歡,但我個人性格以及態度又十分沉穩,因此巴波斯對我也十分認同,以至於清算時都沒有找我的麻煩,反而繼續讓我乾以前的職位。當然,這也因為,當時的我,手底下並沒有可以直接能調動的勢力,也沒有明顯的站隊傾向,加之在各方都有一定的威望,不少人給我說了好話。”
拉托、巴波斯二人,當然還有當時被掩去光輝但暗中起著不小作用的果得,他們所率領的團體經過幾年的鬥爭一舉推翻了當時的政府。拉托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總督,他之下便是巴波斯,再之後就是果得以及一眾元老。果得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當年僅僅隻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其實如今也才不到四十,隻不過,由於行事風格佛係,當時並沒太多人注意到他。
拉托上位後實施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首當其衝的便是格拉芙侯國,他們在索卡拉的一切財產幾乎都被收歸政府所有,拉托揚言不會再和對方有任何往來。斷侯倒是出奇地平靜,默默地讓駐軍撤出了索卡拉全境,隻是事後表示不會再給他們一毛錢。
土地被收歸國有,分給所有老百姓,那幾年,幾乎不會再有人因為沒飯吃而死亡。拉托還重新構建教育醫療體係,讓所有人都有學能上,生病了可以治療。他還主張解放婦女,提出男女平等的口號,其實,除了帝國中東部,其他很多地方,也是有著男卑女尊的情況。
總之,拉托的一係列舉措確實讓整個行省在極短的時間內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行省呈現出短暫的中興局麵。但是,很多問題實際上根本無法短期解決,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錢。索卡拉本來就是極度不富裕的地區,拉托不僅不找格拉芙侯國幫助,甚至一切其他的外界力量都不需要,馬爾斯就曾經想與之合作,但立刻遭到了拒絕。自立根生是好事,但沒這個實力的,最終也隻能被說成理想主義罷了。
拉托自己十分清廉,幾乎沒有任何過高的消費。他有十幾個孩子,其中隻有兩個是自己親生的,其他都是收養的孤兒。上位後,他主動提出削減自己的薪資待遇,所以,即便是他也很難有盈餘。
巴波斯與拉托的爭執最早便是出在薪資待遇上,巴波斯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削減公職人員的工資,醫生、教室、警察這些都是政府出錢養,但如此低微的薪水,導致了大量人才流失。
時間久了,索卡拉的局勢漸漸開始走下坡路,而拉托和巴波斯的分歧也越來越大。索卡拉和周邊各行省地區的關係都不好,巴波斯希望無論怎樣至少不應該和彆人刀兵相向,可惜二人再次不歡而散。
當然,造成二人最終反目成仇的還得靠斷侯爺。侯國明麵上雖然再無瓜葛,可暗地裡從沒停止過使壞。多次的挑撥離間,已經讓二人不再進行日常的往來。
“那次,拉托手下的人告訴拉托,說巴波斯準備zao反,建議他先下手為強,並且拿出了畫好的地圖以及行動計劃書,拉托堅決反對。但事後,不知是誰把他們的談話告訴了巴波斯,甚至還把行動方案一並送給巴波斯,巴波斯沒辦法,為了自保,他就先下手為強。再後來,他就當上了總督,並且清洗了許多軍官。我運氣好,雖然也一直掛名軍隊裡,但實際上從事的都是文職,在軍方沒有勢力和親信。”
“不論怎麼樣,這位拉托總督仍然是一位偉大的人。”
果得依舊平靜,微微點頭:“是的。他值得尊敬。或許以結果來看,他的許多政策都是錯誤的。但從他當時的立場來看,一切又是合乎邏輯的。”
巴波斯上台後,立刻恢複了和其他地區的貿易往來,遺憾的是,經濟上並沒有進步,許多落後的製度卷土重來,人民再次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貿易通道重新打開時,人們發現流通的銀幣竟都長著同樣的麵孔,正麵是女神像,背麵卻蝕刻著饑餓的皺紋。大家開始漸漸懷念起拉托,而當年遺留下的人裡,隻有巴波斯和果得二人還活著,而果得不僅從未對拉托有過任何不利的行為,反而暗地裡對他的舊部十分照顧。漸漸地,他竟然成為了人們心中的反抗領袖。而巴波斯自然是沒有坐視不管,無奈索卡拉內各地大小武裝力量愈發難以控製,他自己大勢已去,根本無力阻止。
“我一直以來都是個混子,機緣巧合之下才有了今天。你們想做什麼我都無所謂,但請你們趕緊恢複穩定。我可以答應當個臨時總督,不過還是希望你們趕緊找到適合的人選來換我,我隻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我自己幾斤幾兩比誰都清楚,是環境決定了我的一切,我深知一個人即使再厲害也不可能改變環境,您們趕快趁著這股勢,讓我也安穩下崗吧。”
果得的這番話當真是哭笑不得,不過最終也基本如他所願。巴波斯沒有任何反抗便卸任總督職務,並且自願接受審判,以謀殺罪被關進了當年拉托待過的牢裡。而在愛梅德的大軍之下,索卡拉各地的武裝勢力也老實了很多,基本都乖乖被招安。由於土地再次被分給了百姓,大量武裝團夥的士兵紛紛回家種地。最終,雖然沒有按照拉托的設想,但至少人們都還有飯吃,政局也不再動蕩不安。
有趣的是,這場變革唯一真正無辜的受害者當屬果得,因為一直到死,他都沒有等到自己的繼任者,被迫在總督的位置上乾到去世,從一個眼神淩厲的青年乾成了頭發花白的老爺爺。
鐘擺吃掉了時間,某次醉酒後,果得突然用少年時的腔調開始破口大罵。隨後,扔掉握著的鋼筆,轉而起身拿起剪子修建起了一旁的盆栽,他總是會多剪三下。剪刀啃食葉脈的聲音,原來是歲月在反芻往事。
桌上留有乾涸的筆尖劃痕,掛在腰上的不是佩劍,而是磨得發亮的竹杖。至於,他剛才究竟說了什麼?那還用說
晚年的他,最常和彆人說的一句話就是:
“帝國以前有個叫愛梅德的王八蛋,我就是信了他的邪,才白交了幾十年退休金!娘希匹,這不是人!”
在蛇紋岩山脈的褶皺處,先民用火山灰混凝土澆築出蜂巢狀堡群。每座塔樓的通風孔都鑲嵌著硫磺玻璃,雨季時會蒸騰出金綠色霧靄。婦女們用鋼木蕨的熒光孢子粉在牆麵繪製祖先遷徙圖,那些發藍的紋路在月夜能指示地下暗河走向。
馱獸的青銅鈴鐺聲在頁岩峽穀間碰撞出七重回聲,戴麂皮麵具的鹽販子用鳥骨籌碼進行交易。香料商人總會留一撮肉豆蔻埋在攤位地下,說是要向山靈繳納隱形稅。
在雷鳴祭壇上,祭司將閃電劈中的燧石雕成雙麵神像:一麵是留著樹脂淚滴的豐饒女神,另一麵是用黑曜石鑲嵌眼珠的噬岩者。未婚男子需在旱季背著這種神像攀登刀鋒崖,直到岩壁在神像背麵拓印出人臉輪廓才算成年。
蕾塔迪一腳踢開了這座豪華莊園的大門,對著後方的阿柯、二皇子一行人揮了揮手。
這座莊園位於普利耶行省的第二大城市布瑟,莊園的主人稱得上是當地的土皇帝。此次行動,二皇子幾乎沒有帶大部隊,而是讓他們跟著總督瓦拉行動,身邊僅僅帶著埃雷等上百人組成的真北衛護衛。
身旁的埃雷、阿柯、小米、阿德隨著二皇子一同朝著莊園內部走入,可剛進去,便起了異樣,周圍漸漸出現一團團蒙蒙的霧,雕花門廊呈現出異色眼瞳紋樣。
“阿蘿!”望著眼前的黑裙女孩,宸大吃一驚,隨後扭頭微微眯起先前瞪大的雙眼,嘴角也不免泛起自嘲的冷笑。
“怎麼,還能認得我?”女孩聲音冷漠,卻又夾雜著尖酸刻薄似的憤懣。
“當然。這條裙子是你生日我送你的,有點小了,你改過了嗎?都長這麼高了啊你的眼睛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沒有在意阿蘿的譏諷,宸反而露出和煦的笑容。
“你不是也長高了嗎?我們早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的孩子都比那時的我們大,你大可不必再哄我了。”
“嗯。這麼多年沒見你你還是愛吃香菜嗎?”宸不自覺地結巴起來,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那個,你對了,我記得你喜歡花,我幫你種了好多可惜,不在這裡我你一定還恨我吧。哦,不,我不應該說這些”
“這麼多年沒見,你就問這些無關緊要的?就不關心我過得好不好嗎?”
“也對。你過得還好吧?”
“怎麼可能過得好?拜你所賜,我可是一直生活在地獄裡!你知不知道我受什麼樣的欺負!?”黑裙女子的眼睛中開始流出妖異的紫色鮮血,一雙滿懷恨意的眼,發出無法聽見的次聲,似是可以震斷宸的魂魄。
“我,遇見了大公,我拜托了他,還有——”
“夠了!還想假惺惺地給我解釋嗎?堂堂攝政王怎麼說話像個孩子了?你知道那裡都是些什麼人嗎?義父再神通廣大又能如何?”淚水流過,在雙頰上刻下深黑色的斑紋,散出海妖的鹹腥味。女孩突然像泄了氣一般,無力地坐到地上,抱起雙腿,止不住地哭泣,“我怎麼,會是你我最喜歡、最信任的人竟然把我往火坑裡推”
看到阿蘿居然展現出脆弱的一麵,宸反倒恢複了平靜:“這可能是最好的選擇了。我很快就會去救你,相信我!”
“已經不需要你了。大哥永遠都不會像你這樣拋棄我。我詛咒你,詛咒你不得好死!我應該把你的心臟雕成砝碼,稱量那些承諾裡摻了多少謊言的砂礫,可惜,砝碼盒早就裝不下你欠我的重量了。”
“嗬”二皇子的臉上再次浮現出以往胸有成竹的神情,“阿蘿無論怎麼恨我,也不可能會說出讓我去死的話。果然,這是假的。不過,還是很謝謝你,讓我可以再見到她一次,我本來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了我還是會害怕,害怕不知道如何去麵對她,但人生還是要往前走。”
霧氣漸漸消散,而不遠處,另一處白霧之中,埃雷則在奮力廝殺。刀刃相撞迸發的火星在雨中生長,開出轉瞬即逝的鐵線蓮,死者的瞳孔裡都倒映著這種不存在的花,仁慈的劊子手在斷頭台上種滿荊棘花。
刺客埃雷麵前的,是昔日的同伴,可他們卻在肆意屠殺著平民,經過一段時間的思想鬥爭,他毫不猶豫地對著同伴們揮刀相向。他明白,每多猶豫一刻,就多死去一個無辜的人,昔日的同伴和他一樣,有著相同的信條,絕對不會希望自己成為殘殺無辜的殺人犯。
做完這一切後,埃雷隻覺一陣恍惚,迷迷糊糊看見了身邊拍著自己肩膀的二皇子。
“主上這是怎麼了?”
“你們在這啊?看見大哥了嗎?”又是一道少女清脆的嗓音。小米阿柯二人朝著此處走來。
“阿德。”
“拉比,您看到阿蘿了嗎?”古樹下,阿德對著樹長老恭敬地問道。
“呐,在裡麵學習呢。這丫頭可比你好學多了。”
樹洞中,白裙女子端坐在書桌上認真地讀著書。
“你怎麼來了?不在家做飯,想來偷懶是吧。”阿蘿對著阿德嗔怪道。
“小米說阿柯釣了條大魚,晚上親自烤魚給我們吃,讓我們不要做了。”阿德走到阿蘿身邊,蹲下後將雙手拖著腮,溫柔地看著阿蘿認真學習的臉,“你怎麼最近老往老師這跑?不會!”說這話時,他趕緊回頭瞅了瞅,隨後做賊心虛地小聲說道:“你不會想接手他這爛攤子吧?”
“怎麼可能,想什麼呢?”阿蘿笑道,順勢拍了拍阿德的腦袋,“你總是誇弟弟唱歌好聽,我想著,最近也沒事,乾脆我也來這學習一些唄。古文字確實很難,不過,我覺得已經摸到竅門了,等我學會了,唱給你聽好不好?”
“好。”阿德笑了,至於笑得如何?對不起,想象力有限,根本無法形容。
就在這時,後方傳來一陣童聲:“大伯、大媽,俺娘說魚烤好了,你們趕緊來吧。俺都餓死了,但娘說了,你們不來不準開席。”
“走吧,明天再學習,彆讓小米等急了。”
“好吧,看在妹妹的麵子上,就先去吃飯吧。”
阿德一手牽著阿蘿,一手拉著大侄子,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晚霞已經染紅了海麵的天空,微微鹹味的海風拂過三人的麵頰,一種說不出的自由自在,他的臉上也被映出一抹紅。
夕陽將雲層燒灼成蜂窩狀孔洞,晚霞像打翻的葡萄酒桶在海麵暈染開,晾曬的漁網在風中發出沙錘般的碎響,海風裹著烤魚焦香和船漆的刺鼻味道,風中的砂礫如同無數小刀,卻在觸及皮膚瞬間融化成溫熱血液般的觸感。
“啊呀,阿柯,你下手太狠了吧!大哥臉都被你拍紅了。”小米還是第一次著急,怪隻能怪阿柯下手沒個輕重。
“也不能怨我吧?沒辦法。而且我真沒用多大力氣。”
思念在血管裡析出碳酸鈣結晶。瞅著周圍的一圈人,阿德也是一臉懵:“這是哪?我不是在島上嗎?”
“什麼?大哥想家了嗎?那我們回去吧。”
“小米,你魚烤好了嗎?”
“魚?大哥你想吃魚?晚上就去吃怎麼樣?”
“我來解釋吧。”二皇子說著便拖著一個男人一同走了過來。男子看著約莫三十多歲,此時正被五花大綁著,“算了,你親自說吧。”
“我叫瞳,你們中的幻術是我弄出來的。正常來說,剛剛的大雨一下,就應該都恢複了。但您或許是因為體質問題,一直沒有醒。”這個怪人左手指甲鑲嵌著能吸收記憶的磷葉石,每使用一次幻術就碎裂一片,腰間懸掛的六棱銅籠裡關著磷火蟲群,每隻蟲腹刻有不同噩夢場景。
“剛才那些為什麼會是假的”阿德一陣苦笑,隨後趕緊摸了摸臉,立刻意識到了疼痛。瞅了瞅阿柯,也不好說些什麼。這孩子從小下手不知道輕重,幸好剛剛手下留情了,不然自己搞不好得給巴掌扇死。
“大哥,都怪我!因為,所有人都醒了,隻有你一直昏迷,他告訴我扇你一巴掌試試。我還以為你功夫那麼好,應該皮糙肉厚,沒想到被我輕輕一下就打紅了。”
“無妨。你沒事吧?小米呢?”
“大哥放心,我們根本沒中招。”
“怎麼?難道還能是因為麥希萊的體質問題?”阿德算是最了解麥希萊的人了,除了拉比,其他任何麥希萊和正常人都沒太多體質上的差異。
“不。”瞳解釋道:“他們沒中幻術隻能說明他們沒有欲望。我這種幻術,對沒有欲望的人是無效的。執念越深,陷得也就越深。會在幻境中見到最想見到的人,當然也有可能會是最不想見到的人。”
說到這,阿德和二皇子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下,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留戀與不舍。
“殿下,請賜我一死。”瞳說道道。這位術士似是藏了許多不能說的秘密。
“不想活了?”
先前,眾人蘇醒後,很快恢複行動,以極快的速度繼續作戰,將莊園內除了傭人外的所有門閥子弟以及護衛全部物理消滅,隻留下了瞳。
而這位瞳並非是這家的人,甚至,連家裡的傭人們也紛紛表示從來沒見過這人。問他話,他也是緘口不言。後來,二皇子在搜家時意外地從院子角落的土裡發現了一本家主夫人的日記,才知曉其中的緣為。關於瞳的具體身世,二皇子並未多說,似乎被他的事情所打動,最終也沒有殺他,隻是把他交給了埃雷,隨後歎息道:“這種幻術還是不要再使用了吧。如果真的可以讓人人都相信或者不相信一件事,那麼即使是虛無不存在的,也會變成事實。”
於此同時,以首府裡頌為代表的全省所有中大型城市,各個門閥家族幾乎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唯有瓦拉市逃過一劫,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為那是現任總督特裡的老窩。
說起這位總督的手段,彆說卡蒂爾特,就連愛梅德也自愧不如。
普利耶行省當年也是個富裕過的地方,但作為格拉芙侯國的鄰居,也隻能算它倒黴。這裡各個城市地區都以門閥家族政治為主,每個地方都是地頭蛇說了算。經過前幾任領導班子及其家族的霍霍,以及侯國的“大力協助”,整個行省已經成了犯罪之省,監獄與其說是關押犯人的場所,不如說是罪犯的基地,眾多犯罪活動中,索帕生意是最火爆的。
瓦拉城的地下甬道網絡比地上建築還要龐大,岩壁上留著二十年前黑幫時代的火把熏痕,那些螺旋狀上升的煤灰紋被稱作罪惡年輪。新任總督府改建自古代運鹽隧道的中樞站,通風井裡始終回蕩著鐵鏈拖曳的聲響,據說是當年累斃的騾隊魂魄仍在運送花崗岩製的法律條文。
特裡總督的老家就在瓦拉,曾經是全省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但自從他接替父親的工作以後,一舉讓瓦拉成了整個東部地區最安全的城市。他的措施很簡單,就是殺。他設計的流動法庭的篷車由十二頭白化岩羊牽引,車轍間灑滿被判刑者的臼齒,官邸門廊懸掛著藤編的罪紋簾,每根藤條代表一個被剿滅的幫派頭目,敢死隊的彎刀柄內封存著毒箭蛙的乾燥皮膚,握持時會滲出致幻黏液。
他花重金組建了敢死隊,每天親自帶著巡街,但凡看到有犯罪行為的,就地處決。在瓦拉隻有有罪和無罪兩種判決,無罪釋放,有罪直接處決。而處決方式,能落到個斬首示眾都得燒高香了,淩遲處死、五馬分屍甚至直接丟進河裡喂鱷魚、活埋的也不是少數。
特裡當上總督後,直接向全省頒布法令,所有人可以隨時無責任的擊殺販賣或者吸食索帕的人。這一舉動,推動了全省兩個產業的發展,一個是賞金獵人,因為擊殺罪犯是有賞金的,另一個就是殯葬業。頒布政令沒多久,便出現了大量主動投案自首的人,整座行省的監獄基本都被塞滿了。
對於格拉芙侯國,特裡的態度也十分惡劣。他多次當眾辱罵斷侯是畜生,狗娘養的。
當然了,即使是如此多的罪犯被處決也沒法從根源解決問題。因為這些都是些小偷小販,真正的幕後黑手是各個城市地區的門閥家族。他自己上位後為了保證生命安全,沒有按照慣例搬去首府裡頌,而是待在自己的老家瓦拉。
此次帝國到來,他當然知道對方的圖謀,但省內情況不容樂觀,雙方合作反而是種雙贏的手段。而具體措施,同以往一樣,就是殺人,將所有門閥(自己除外)儘數消滅。
當最後一個家族紋章沉入熔爐時,沸騰的銅汁竟凝結成嬰孩的拳頭形狀,這些流淌了三百年的血脈,到消亡時刻才露出最原始的樣貌。
愛梅德一直隨著特裡一同行軍,也不得不佩服這老家夥的狠厲。
“總督大人,如果有機會,希望我們還能一起作戰。”
“元帥,我老了,隻想守著自己的家。如果隻是去殺斷侯的人,這把老骨頭應該還是能奉陪的,我們恨透了這混蛋。但去打教皇,對不起,我是有心無力了。這裡的人,你們需要的話就自己去調動,憑你的本事,我全力支持。其他的,我恐怕愛莫能助。畢竟,迦撒特離我們還是遠了些。”
幾個月下來,除去一些主動投降的門閥殘餘勢力,整個行省內,明麵上再沒有較大的勢力了。而投降的殘餘人員也被打散丟到了其他各個城市之中,並且,在之後的時間裡來回調動,頻繁地召回、調走,如此循環之下,再難形成規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