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蔗田與珊瑚礁之間,矗立著彩陶穹頂建築群,鑄鐵雕花陽台爬滿藍鈴藤,總督府門前的石板路上留著馬車轍痕與獨輪車印的疊壓遺跡。教堂彩繪玻璃描繪著被擦去麵容的聖徒,新繪的革命壁畫正在其下方剝落。
鹹腥海風裹挾著煉糖作坊的焦香,與貧民區石縫裡生長的苦橙花形成對衝氣味。深夜街巷深處傳來朗姆酒與青檸汁的暴烈芬芳,那是黑市商人在兜售違禁品。
晨禱鐘聲總比日出晚三刻響起,鑄鐵大門的開合聲裡夾著門軸卡澀的嘶鳴。
小方的真實姓名連我也不知曉,他是個孤兒。無論何種原因,能混成歐托騎士團的分團長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受命帶著兩千號騎兵與二皇子一同東征。而今天,他受邀參加了一場婚禮。
他是騎士,更是一名醫生,準確地說,他帶來的兩千人都是如此。婚禮的女主人對於醫生有著天然的好感,在路邊恰好看見了這位年輕熱情的騎士先生,覺得十分投緣,便盛情邀請其參加婚禮。而當時,二皇子就在他身邊,但女主人絲毫沒邀請他的意思。二皇子並不介意,讓小方不要有所顧忌,這座行省中並沒有他們的敵人,更不需要考慮太多禮節世故。
照理來說,婚禮能有什麼好看的?是啊,但這位叫做勃萊斯的大姐辦的這場婚禮,恐怕整片大陸也不會有第二場。
“我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如同二十年前他們砸碎領主雕像時說的那句話。說完這話,屋頂突然傳來一陣烏鴉的振翅聲,“我希望為自己辦一場婚禮。”
這句話正是當時勃萊斯邀請小方時說的,什麼意思呢?就是字麵意思。隻不過小方當時並沒有多想,也隻當新娘單純覺得他合眼緣,便邀請其參加。
直到看見新娘自己一個人拿著捧花,從教堂大門踩著紅毯款款走來,最後,在神父的麵前獨自宣讀誓詞。他頓時明白了,原來這場婚禮隻有新娘一個人。
蠟燭在無風的環境中莫名搖曳,紅毯兩側的長椅蒙著統一製式的白布,管風琴似乎反複卡了在某個音階。婚禮蛋糕的奶油甜味壓得人喘不過氣,像整個行省的集體幻覺。勃萊斯的頭紗用的是公立醫院的紗布,邊緣參差處縫著彩色藥瓶碎片,這些玻璃渣將陽光折射成彩虹投到空蕩的新郎席位,那裡並沒有新郎的誓詞回聲。婚紗的蕾絲產自被改造成紡織廠的修道院,而織機軸承正是熔化了的聖像青銅。
賓客的隨禮是刻著編號的甘蔗段,堆積在餐桌上,逐漸滲出粘稠的汁液,引來成群的藍翅果蠅。神父的聖帶繡著麥穗圖案,但線頭已鬆散如枯草。混入鐵線蓮與黑種草的捧花在勃萊斯掌心盛開又凋謝,她的甲油是禁售的外省櫻桃紅,隱隱正從邊緣緩緩剝落。
“小姐,您怎麼會一個人結婚呢?”小方問道。此時婚禮已經結束,客人們走了大半,佩戴異省徽章的商人還在草坪邊緣整理著婚禮記錄,小方也耐心地留在教堂門前的草坪上。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就是這番場景,醒來後我便來了勁,立刻著手操辦起來。”勃萊斯端坐於草地之上,裙擺鋪開,吞噬著草坪,潔白的婚紗輕籠素腰。她將婚紗裙擺反複鋪展,說話時不斷將捧花中的花瓣一片片撕下。
小方無法理解,但仍然大受震撼。勃萊斯對小方一見如故,自坐下之後便和他一直聊個不停,當做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婚禮中給小方安排的座位也是最靠前的一個,是原本新人父母的座位。
“你父母呢?”這時,小方方才發覺,勃萊斯捧花中仿佛能聞到些熟悉的鐵鏽味。
“這位~~同誌~~,和你一樣,我也是孤兒。但我還挺有錢的,十多歲的時候跑來了拉庫行省,我聽說這裡吃飯看病都不要錢,上學都不用花錢,甚至可以免費分房子,那時我還以為這裡是天堂呢。”說到這,勃萊斯連連歎氣。
“一直都聽說拉庫行省的人民雖然不富裕,但過得很幸福,是很多人的理想鄉啊。”小方自小在巴特克長大,騎士團的騎士們有著自己的信條,對待小方也視如己出。雖說他是孤兒,但從來沒受過苦,根本不明白勃萊斯話中的話。
“我至今無法理解這裡的製度,製度原本是為了服務大眾,可現在卻反過來了。人們為了維持著這像婚禮蛋糕般層層開裂的體製,受儘了苦,不斷壓抑自己的欲望,看似安逸,實際上已經淪為了體製的奴隸。”
拉庫行省緊緊挨著納斯裡,北麵是奧烏托湖。遺憾的是,自然條件遠比不上納斯裡,經濟狀況也很差。但和納斯裡相比,這裡絕對沒有任何一個挨餓的人,更沒有巨大的貧富差距。
多年前,這裡爆發過數場革命,最後形成了如今的局麵。什麼叫有錢人?拉庫的人都可以算是。那什麼算窮人?同樣的回答。
即使與馬爾斯相比,此地的貧富差距之小也是。政府不收稅,一切基礎的生活設施全都由政府提供,同樣的,幾乎所有的市場都歸屬於政府。即使是政府官員,也賺不到幾個錢。政府每天免費提供食物,雖不算好吃,但肯定能保證餓不死。山珍海味?實在是抱歉,有錢也買不到。
“這不是挺好的嗎?大家都可以衣食無憂。”小方摸了摸騎士團徽章,感到不解,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值得抱怨的?
“他們的生活全都靠著政府,可政府根本沒有錢。看上去他們也都在為政府工作,很公平是吧。但當你付出加倍的勞動力後,卻發現還得到與原本一樣的回報,又會怎麼想?你還願意認真工作嗎?反正隨便乾乾也能拿到錢,能活下去。”
勃萊斯自己的這場婚禮中用到的大部分材料道具都是從外省買來的,花的是她原本的積蓄。一方麵,拉庫根本無法生產過於華麗精致的商品,另一方麵,這裡的工資也根本滿足不了本省之外的多餘消費。
“個人的欲望和集體的利益永遠都隻能滿足一個。你說的沒錯。”說話的人正是二皇子。沒有受到邀請,但他仍然厚著臉皮來參加典禮。剛剛還悠閒地在遠處瞎瞅,現在卻忍不住靠了過來。
今天的二皇子仍然一身白色的輕甲,與勃萊斯暖米白色的婚紗不同,白甲在陽光下泛出冷藍色調。他又戴上了那雙潔白的長手套,腰間夾一柄細長的銀色佩劍。
遠處傳來鑄鐵大門關閉的悶響。勃萊斯見到二皇子並沒有任何表示,隻是默默起身從一旁拉來一把椅子。
“光是為辦這場婚禮我就下了大功夫。在這裡乾什麼都得去找政府,可他們辦事效率實在不忍直視,估計教皇都比他們高效。有些官員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但卻一個勁地拖著,更不願意去找彆人幫忙,還不告訴我們辦不了,就一直拖。倒是有些人管事的能處理,可他們害怕麻煩,從來不敢采取一絲一毫的冒進行為。”
一陣牢騷發下來,二皇子不僅不做任何反駁,反而表示十分理解。拉庫的官員和其他地方相比太慘,他們一點油水也撈不著,沒有額外收入,也不比任何平民有特權,在沒有外部壓力的情況下,沒人再願意去當官。
二皇子用劍尖挑起地上一枚金幣,隨後又任其墜落:“看來,還真得去給他們些小小的幫助。得先保證當官有利可圖,花錢都辦不了事,百姓就徹底不可能過得下去了。”二皇子強調,自己此刻所言皆是以私人名義,與一切身份無關。
小方有些不相信說這話的是二皇子。是的,理論上任何最高lg導人都是絕對不可能希望看到下麵有人貪汙腐敗,哪怕是他心裡知道事實情況。但是,小方也不想想,拉庫的情況已經不能用常理去思考了。一個當官的人在自己所管轄的領域,如果連自己的親朋好友都沒有辦法給予便利,難道還能指望他去幫助素不相識的老百姓嗎?這裡確實存在擁有崇高理想信念的人,但再怎麼樣,大多數人都還活在現實之中,一切現實因素容不得他們逃避。
“殿下您是明白人,應該感覺出來這裡隱藏的危機吧。”勃萊斯從草坪起身,裙角卻不小心勾住了野草,她沒有猶豫,一把撕斷布料。
她說的話小方漸漸開始聽不懂了,他實在不明白有什麼危機可言,明明百姓們安居樂業。是啊,生活的確不富裕,但也確確實實沒有任何人去欺壓他們啊。
行省中所有人的收入水平幾乎都差不多,還真是很平均呢。但問題也就出現在這裡,有的人確實資質平平,按他們的水平拿這點錢當然不冤,可也有很多人能力一流,工作十分認真努力,結果卻待遇相同,換誰都得受不了吧。
拉庫的一切教育費用全都由政府承擔,所以彆看這裡窮,但整個帝國全民受教育水平怕是沒有比拉庫更好的。遺憾的是,一眾高素質的人才學了一身屠龍之術,卻無處施展,多年以來的學習努力竟是全都成了笑話。
行省內部經濟都握在政府手裡,大部分賺的勾當又都是對外的,本地人之間幾乎是很難有經濟效益產生的。近些年隨著政策的放鬆,外地經常有人跑來拉庫,而和他們之間做生意是相當賺錢的。為他們簡單服務兩三天的收入抵得上一名普通官員一個月的收入,換誰都沒法抵擋誘惑。而且隨著外來品越來越多,本地人漸漸對外麵的世界產生了向往。他們不想再為維持這種看似理想的製度而去犧牲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了。
聽著兩人的對話,思緒的蛛網黏住了小方的瞳孔。一直以來,他隻是單純地履行著作為騎士以及醫者的職責信條。看著書本上對世界的描寫,以為世界非黑即白,偶爾會嘲笑那些書中的失敗者。心想著如果他當時這麼做這麼做不就可以反敗為勝了嘛!為什麼他們這麼笨!現在才知道,自己隻是沉浸於一種廉價的優越感,因為任何局勢都不是一個人能改變的,人更不可能脫離大環境去指點江山。自己多半不傻,但書中記載的人更不可能都是傻子,憑什麼以為自己能比他們厲害?親眼見過之後,他感歎於自己的無知自大,狂妄淺薄。
暮色爬上教堂尖頂,統一製式卻褪色的房屋外牆的石料裂縫裡,正滲出新政權年輕的血。廣場中央糾纏生長的兩株古榕,一株掛滿許願布條,另一株釘著革命烈士名牌。政府大樓門楣的革命壁畫中,舉火炬的手掌正在氧化成綠色,前方的青銅雕像,左手的法典書頁已經卷邊,右手的麥穗也正在鏽蝕。政府配給麵包房飄出未發酵麵團的特有酸澀,混著菲羅德辦公室飄來的陳年羊皮紙黴味。
菲羅德是一位傳奇人物,這位老人見證了整個拉庫的社會變遷,他和他的同誌們親手締造了這一奇特的製度,雖年事已高,但如今仍然擔任著總督的職務。
“我聽說了殿下您的事,我們從沒有造fan的企圖和動機,府兵一直都在為人民服務,政府也沒太多錢,所以我們能提供的幫助很有限。”說話間,菲羅德突然凝視遠方教堂尖頂。褪色軍裝領口彆著錫製五芒星,右靴跟墊著《土地改革草案》手稿折成的楔子。他年紀大了,但氣韻還在,看得出,年輕時一定也是位美男子。
“我們不妨直說。首先,我先向您表示尊敬,如今的時代您這樣的人真的太難得了。”對於菲羅德,二皇子發自內心地佩服,“這裡的現狀您比我更清楚,我才來沒多久,但局勢已經很明顯。原本為了共同理想信念而聚在一起的人,現如今已經不知不覺改變性質。你懂的,我說的是拉庫所有的人。”
“是,理想太過於美好。”菲羅德點上一根煙,火焰咬住他的皺紋。隨後吐出一口,歎道:“那個時候啊,我們受到壓迫,為了我們整體的利益,大家可以團結一致。是的,人們確實可以接受為集體的發展而犧牲個體,我們當時也確實做到了。但,讓犧牲長久地落到自己頭上時,卻又覺得無法接受了。受益人是集體,受害的反而是所有為集體付出的人,太不公平。他們不會遷怒於發展集體這件事,再怎麼說,這本身是一個絕對不會有錯的事,發展,於情於理都是對的。所以,他們必須找一個可以轉移怨恨的對象。近些年來尤為明顯。您應該知道誰是那個倒黴蛋了吧。”
“是你們。”二皇子始終站在逆光處,他的佩劍在石灰牆上投下十字陰影,隨著談話深入,這道陰影漸漸爬上了菲羅德的後頸。聽菲羅德說完,他不免一陣唏噓。老者絕對不是個壞人,他一生所有的心血連同靈魂全都奉獻給這片土地,除了無奈,也沒什麼彆的詞能去表達他的處境,“唉,民主選擇出規則,加以專製確立法則,而在秩序之下的,便是能給予他們的自由。”
公文上的公章像乾涸的血跡,菲羅德的煙絲中飄出薄荷混著焦油的矛盾氣息。咳嗽了幾聲,聽著像生鏽的釘子。他隨手用手帕接住飛沫,上麵卻有著極淡的血絲。他的隨身懷表鏈子上纏著褪色紅絲帶,一片煙灰落於其上,他立刻拍打,卻仍然燒出了小洞。
菲羅德的雪茄煙灰缸是舊政權時期的銀質聖杯,以往,每當煙灰積滿杯底女神像,他就會對同誌們講述處決第一任糖業大亨的故事。
“感謝您的理解。我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隻得走一步看一步。你們的到來或許也是個契機吧。我們這些敲鐘人,早就做好被他們趕下台的準備,如果那是人民的選擇,我會尊重。這是我的故鄉,更是他們的土地。”
“您為他們付出的一切,我會牢記的。因為你們這樣的人存在,向我證明了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隻為了利益。”說完這些,二皇子也不再多囉嗦,順手接過在暮光下泛著病態綠光的聖槍碎片。那種綠色讓人想起沼澤深處的磷火,又像暴風雨前的海麵,在二皇子的白手套中發出冰層破裂的聲響。菲羅德的煙鬥青煙與港區的煤煙,似乎在空中達成了某種短暫的停火協議。
小方代表的是歐托騎士團,騎士團的醫術在大陸也是數一數二的。但真算起來,拉庫行省敢排第二,就絕對沒有任何組織或者勢力敢說第一。這裡的醫療相當發達,許多外地人都特意跑來這裡看病。而本地政府也經常通過派遣醫生前往各省賺取酬勞,算是他們這的一項額外收入。因為這個原因,大部分行省對待拉庫行省都十分友好,如今幾乎沒有將他們當作敵人的。歐托騎士團自從來到卡洛之後,經常派人來拉庫進行學習交流,小方此行便有著這樣的目的。
菲羅德向二皇子保證,此次他們東征以及西征一切的醫療資源都由他們提供,加上本地的府兵人數也不少,可以提供大量的兵源,但軍費得由帝國想辦法。二皇子自然是不客氣,短期內,他並不需要過多彆的士兵,本地的府兵就讓他們屯田,今後的一切支出都由帝國承擔,隻不過,如此一來,軍隊的實際控製權也在潛移默化地轉移。而帝國也會儘力提供給他們先進的生產技術,進而加強外省與拉庫的經濟往來。可惜,原本的體製算是開了個大口子,今後還能維持多久,就真的隻能聽天由命了。
對於這一係列合議,老菲羅德沒有任何不滿,或許歲月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年輕時的他敢想敢乾,熱血沸騰,但現如今一地雞毛,他也隻能去學著接受現實。如同那塊聖槍碎片,年輕時他視若珍寶,如今卻覺得一文不值,棄如敝履。唯一不變的,是他那顆全心全意為人民的心。也許今後人們會舍棄如今的一切,但不會忘記他的這顆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