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時,工人們蹲在河灘上清洗著染皴的手掌。他們的影子被拉長投進河中,與順流而下的泣血木落葉糾纏成血色蛛網。對岸叢林裡傳來鳥的夜啼,那聲音像生鏽的鋸子拉扯檀木,驚醒了沉睡在淤泥裡的鐵器殘骸。第一縷月光照亮鈣化岩柱,黑袍商人們仿佛從地縫中浮現而出。交易在絕對的寂靜中進行,骨笛雕紋的匕首劃過砂岩的聲響,是比語言更精準的討價還價。
人人皆知,儘管緊緊挨著京畿,但納斯裡卻不是太平的地方。要說沒有安善良民倒是太絕對,但對快餓死的人,去和他們說要與人為善,這就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了。明麵上來看,納斯裡行省的經濟一點都不差,在帝國也算是名列前茅,可這裡大半的老百姓卻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吉瓦已經算是很幸運了,他在簡德爾已經當了好幾年的治安官。在納斯裡當治安官隻有兩種下場,要麼,被打死,要麼,收受賄賂同流合汙,從近些年的情況看來,後者居多。
吉瓦絕對稱得上難得的好人,他雖然收錢,但收得極少,每次黑幫們求他辦事,他隻是象征性地收一點,隨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開始自然是不太好辦,錢收得少彆人肯定會不放心他,但時間久了,黑幫們摸透了他的辦事風格,他的口碑傳了出來,也就沒人再懷疑他。對待平民,他也算仁義,隻要來報案,他都會親自去儘力調解,黑幫看在他的麵子上一般都會少搶點。被搶劫的人經過勸解後,還得說聲謝謝呢。可彆覺得奇怪,這種事在這裡太常見。最終,百姓可以少損失些財物,並且沒有生命危險,且得好好慶祝一下呢。
不過最近這段日子,連吉瓦這種老實人都不太敢出治安署,城裡發生了一小丟丟的事故。從帝國中央來了許多士兵,在城中來回遊蕩,為首的兩個,帶騎兵的叫蘭瑟,管步兵的叫卡蒂爾特。吉瓦自然是知道這兩位的大名,二位將軍都是帝國這位剛上任的攝政王的心腹,而且似乎皆是底層平民出身。
這二位剛來時,吉瓦還以為帝國是讓他們來剿匪的呢,可事實上,他們竟然是來找黑幫合作。對於黑幫,吉瓦其實並沒有太多不滿,他們雖然作惡多端,但從來不找自己麻煩,再說了,要是真沒了黑幫,簡德爾就得亂套了。本地的政府毫無作為,還就得靠這些大大小小的黑幫管理城市。
原本平靜的生活很快便被打破,吉瓦怎麼也沒想到這事能落到自己頭上。
“請問吉瓦先生今天工作嗎?”敲門聲就著一名男青年渾厚的問詢聲,再夾雜綿綿的雨聲一同透過治安署的大門傳到了吉瓦耳中。
“唉”吉瓦已經有了預感,知道大事不妙。感慨片刻後,迅速彆上了剛剛擦拭完的生鏽徽章,上前開門招呼。
“將軍,您找誰?”
“您好,在下卡蒂爾特,這位是蘭瑟騎士長。請問大叔,吉瓦在這裡嗎?”卡蒂爾特語氣溫和,身姿挺拔,加上其略顯書生氣的長相,憑誰都不會把眼前這位溫文爾雅的黑發書生和他身後那位一臉橫肉的光頭當成一類人的。但事實上,單說行軍打仗的狠辣程度,蘭瑟也都隻能自愧不如。卡蒂爾特沒有任何背景,不到十年時間,便一路摸爬滾打混到了幾乎與蘭瑟齊平的位置,二皇子對他更是信任有加,年紀輕輕就給予了他上將的軍銜。
說句題外話,彆看蘭瑟一副不好惹的樣子,他姑且也算是底層出身,但可是堂堂正正的騎士,信封騎士精神,因此打起仗來絕不像卡蒂爾特那般不管不顧。蘭瑟一直十分守規矩,打仗一向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因此,二皇子經常讓他倆一起組團行動,正好互補,倒是個完美的組合。
說明來意之後,吉瓦算是弄明白了。這位攝者王還真不是一般人,他竟然想著讓黑幫直接代替政府來管理城市,甚至還準備給予他們合法的名義。而自己這個老家夥,因為這麼多年攢下了不少的人品和威望,黑白兩道都方便說話,自然是最好的先鋒官工具人了唄。
“將軍,忙我一定會幫,不敢推辭。但是,你們這樣做,是否考慮周全了?就是,前後上下都打點了吧。”
“不用操心。黑幫確實不是好東西,所以我們和他們說得很清楚。要麼他們和我們聯手把政府等相關人員剿滅,要麼我們和政府把他們殺光,當然,最好的結果是他們和政府和平共存。但前提條件是,不能再去做違法亂紀的事。”卡蒂爾特一邊喝茶一邊不急不緩地說道,語氣一如先前平和,卻絲毫沒有商量的意思。而一旁的蘭瑟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
“讓這些人上台執政,就算你們派人幫他們,但短期內,整座城市一定會呈現衰敗之態。不說彆的,經濟絕對會倒退。我們似乎也需要更多時間準備吧。”吉瓦沒想到這位爺說話如此直白,也不怕登不上台麵但,都說到這份上,恐怕這也是吉瓦唯一能推脫的理由了。
“說的沒錯。但這和你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對於大部分底層人民來說,生活已經沒有了下降空間,給他們分田地後,至少他們餓不死,感謝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有意見。在這,窮苦百姓才是絕大多數,即使整體在倒退,但大眾個體的利益卻能得到提升。”
“您說的也沒有錯,可您應該知道吧。”吉瓦接收了訊號之後,提出最後的問題,“既得利益者雖然占比很小,但他們不是個小數,需要我們怎麼幫襯著處理?”吉瓦轉動著治安官徽章,銅鏽在桌麵劃出暗綠色軌跡,“將軍見過汙水處理池嗎?“他突然抬頭,“最頑固的汙垢,往往沉澱在過濾網背麵。“
卡蒂爾特抽出佩刀緩緩地削起了蘋果,果皮連成長長的螺旋,“所以聰明人會把過濾網“寒光閃過,蘋果被一分為二,“變成粉碎機的刀片所有財產充公,上交國家,有些崗位暫時還得有人乾,讓他們先乾著吧,待遇自然得和底層平民一樣。不願意的話,通通殺光。死人的眼眶,恰好能框住活人的野心。”
卡蒂爾特保持著溫和的笑容,順手將削好的蘋果遞給蘭瑟。吉瓦恭敬地遞過剛剛泡好的茶,這可是他最好的私人珍藏。
瓷杯與銀匙相碰的脆響中,卡蒂爾特用茶蓋緩緩撇去浮沫:“十年前我在鹽場當過一段時間監工,學會了一件事,要醃透整條豬腿,就得從最深的刀口撒鹽。“他忽然抬眸,茶霧後的眼睛黑得瘮人,“吉瓦先生,您猜現在這把鹽該撒在簡德爾的哪道傷口?“
“以前,你們一個人可以逼著九個人去過連狗都不如的生活,而現在僅僅是九個人讓那一個人做他不願意做的事。真正的力量在我們以及那九個人手裡,一個人是沒有能力反抗的,欺負他又能怎麼樣?可彆說這樣做了以後就沒人敢去發展經濟,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與我們無關。請您記住,我們所做的隻不過是順水推舟。”
這下,吉瓦學乖了,不敢再開口,好話說完,就得識抬舉了。眼前的黑發青年說話毫不留情,不過幸好有他身邊的光頭騎士在,自己並沒有感到任何生命危險。
一切都如同卡蒂爾特說的一樣。城中大大小小各個黑幫幾乎都忙著前來投降,其中有許多成員紛紛表示:乾完這一票就一定退出幫派回家種地。簡德爾的府兵原本還想著幫助政府抵抗一下,但當真正看到帝國以及黑幫組成的大軍時,立馬嚇得繳械投降。城市中貧民窟的老百姓知道要給他們分田後,也紛紛跑出來加入軍隊,他們在這破地方早就呆夠了,彆提多想回家種地了,奈何從前根本沒有地可種。
這一支成分無比複雜的人馬從原本的萬餘人一下子變成了十幾萬,彆說幾處政府的辦公地點,就是城市外圍都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上層人士連逃跑都來不及,隻得紛紛上繳所有土地和財產,好在最後都保全了老命。
第三日拂曉,市政廳的青銅大門被焊死。曾經人五人六的文書官們排著隊,將綢緞禮服投入廣場中央的鑄鐵熔爐。火焰吞噬孔雀藍織錦時,卡蒂爾特正蹲在噴泉邊教著流浪兒用佩刀削蘋果皮。“記住,刀鋒貼著果肉遊走,乾淨的社會就像這削好的蘋果。“雪亮刀光閃過,帶蟲眼的果核墜入水池,“爛根必須剜除。“
當羊皮卷在青銅鼎中蜷縮成焦炭時,有個老農突然將枯骨般的手伸進火堆:“看啊!“他舉起燃燒的手指大笑,“這些火苗正是從我們祖輩骨髓裡榨出來的!“人群跟著將手臂伸向火焰,卡蒂爾特卻悄悄後退,那些跳動的火舌,像極了他童年見過的鬥獸場火炬。大雨中,焰花亦如夏花般怒放,生生不息。
此次行動,倒是讓城裡所有人一下子都成了平頭老百姓。貧民窟以及黑幫中的眾多成員原本就是從外地來的農民,最初的土地全都被大地主們強行霸占,隻得抱著一絲希望來城裡撞撞運氣。現在可好,土地重新分配,他們終於可以吃上飯了。
起義軍焚燒貴族倉庫那夜,赤河上漂滿了燃燒的靛藍布匹。火舌舔舐過的綢緞在水中舒展,像無數條發光的幽靈魚逆流而上,把整條河道變成了倒懸的星河。
僅僅十幾日的時間,簡德爾的人口幾乎下降了一半,並不是死了,而是都回家了。城中原本的居民也因為人口的減少,生活得到了提高,整體看來並沒有損失。真正受傷的,隻有高層人士,他們現在都成了最最底層的勞工。有的人雖然還做著原本的工作,但沒有額外收入,比之平民也沒高多少。
在蘭瑟等的監管之下,貪汙腐敗的行為在短期內被徹底消滅。他也明白,卷土重來是遲早的,但現在在自己眼皮底下要是還敢這麼做,那可就太不上道了。
相比蘭瑟,卡蒂爾特就狠多了,他殺的人已經幾十車幾十車地拉去郊外火化。行刑場的梧桐樹突然開花了。百姓們傳說,那些吸飽了血水的樹根在夜裡瘋長,將絞刑架的陰影織成遮天巨網。當載滿屍骸的馬車軋過落花,車轍裡滲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如蜜的梧桐汁液。卡蒂爾特站在漫天飛絮裡,伸手接住一朵完整的花苞,五片沾滿雨水的花瓣,邊緣泛出了鐵鏽色。
刑場東側的百年酒館突然開始售賣“吸血鬼紅酒“,用被處決者的葡萄園釀製。當絞索勒斷第三個貴族的頸椎時,有名醉漢舉起猩紅的酒杯大喊:“他們的血在木桶裡複活了!“人群哄笑著將酒液潑向雨中,飛濺的液體仿佛在半空凝結成了無數細小骷髏,落在新頒發的土地契約上,變成防偽印章的暗紋。
老百姓們可太愛看處決這些吸血鬼的場景了,一個個拍手叫好。事實上,卡蒂爾特本不想亂殺人。奈何總有些私底下亂說話,想搞小動作的。
黑幫不是良善,但他們的規模和曆史絕對不容小覷。因此,高層們都有著十分優秀的管理才能。如今帝國中央給他們名正言順混白道的機會,他們倒也高興,一個個都成了守法的好公民,佩戴上了新徽章開始執勤。
再怎麼好說歹說,總有些不識抬舉的黑幫,無論怎麼好言相勸也不願意招安。他們雖然承諾今後不會惡意尋釁滋事惹是生非,但卡蒂爾特不管這麼多,帶著府兵和“白幫”便直接上門將其中最大的一個黑幫滅門,僅僅隻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還沒等其他黑幫收到消息,便迅速掉頭又順勢剿滅了兩家。到第二天,剩下的大小黑幫趕緊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可就在會議剛開沒兩分鐘的時候,就又被卡蒂爾特帶人一鍋端了,全部被殺光。
短短兩三天功夫,簡德爾剩下的黑幫幾乎被消滅殆儘。殘留的隻是些小地痞流氓,也難以成氣候。但就是如此,卡蒂爾特依然不肯放他們一條活路。他們原本想著,在這種緊要關頭,老老實實在家裡藏著,說不定能逃過一劫。彆說上街為非作歹,連出門都得喬裝打扮。可這些帝國軍根本不給人家留活路,單單一個地痞流氓就足足派了二三十人圍追堵截,逮到之後集體在鬨市處決,看得老百姓那叫一個爽。
“我說,小卡,不能再殺人了,否則彆說殿下,女神都不會饒恕你。”蘭瑟歎氣道。
“我們這麼乾,殿下那裡會好處理很多。接下來這段時間,隻需維持秩序。一個城市裡要沒有幾個壞人,還真挺難辦呢。”
坐在治安署的大門口,看著麵前夾雜著舊徽章熔煉鑄造而成的絞架,吉瓦不免一陣恍惚,不時地有著路人對他投來微笑。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和彆人打招呼,隻是心中又是一陣惘然。自己的飯碗肯定丟不掉,但今後工作性質就不同了吧。
原本和他熟悉的地痞流氓現在再見他時,竟都穿著全套乾淨的製服,一身正氣,不知道的絕對不會想到這些人原本也是欺壓百姓的王八蛋。話又說回來,老百姓們對這些人竟沒有任何不滿情緒。反而都表現出理解和尊敬,他們覺得黑幫能改邪歸正,並且成為維護他們利益的化身,簡直如同女神降臨。
黑幫更是如此,他們每個人的心中都生出一種奇怪的責任感,一下子有了崇高的理想和信念。對於摔倒的老太太也是見一個扶一個,還輕聲細語地問候,服務到位,給他們都送回家,甚至會順手給他們買點水果啥的。吉瓦對此毫無觸動,隻是覺得,這城裡的人腦袋都搭錯了筋。
與此同時,吉瓦似乎隱隱聞到另一縷焦糊味,是從百裡之外的首府拉帕羅傳來。
納斯裡行省的黑幫主要聚集在簡德爾,拉帕羅的治安要相對好一些。當然,也隻是好一些罷了,這裡的黑幫大多數規模要小很多,但這些小蒼蠅有時候反而更惡心。在幾年前,城裡突然冒出來一個神秘俠客,他隻在黑夜裡出沒,打擊一切違反亂紀的行為,也因為他的存在,這些黑幫如今隻敢在白天出沒。這位俠客,人們稱呼他為托比。
托比的存在,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市民們對於正義的看法。先不說這些虛無縹緲的,他實實在在極大地改善了治安水平,成為了人們心中的英雄。
也不知最近從哪裡冒出一名長相怪異的奇人,他自稱科羅,沒有戴麵具也沒有偽裝,但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就足以讓人無法用語言形容,隻能說看一次就一定忘不了。
相由心生,他也確實不是什麼好人,剛出現的第一天,就在街上殺害了兩名無辜的兒童。他的行蹤詭異,手段殘忍,但卻找不到任何規律。從這一天開始,他每天都會殺一個人。治安署的人根本抓不到他,不說彆的,他的作案動機完全沒有頭緒。死者之間也毫無聯係,像是在隨機殺人,但科羅每次都會在人最多的地方作案,並且要讓在場的人們都看見,或許,就是為了刻意製造恐慌吧。
作為城市暗中的守護者,托比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但即使以他的神通廣大,也束手無策。隨後的一天,科羅殺完人,當眾放出話,如果人們不把托比交出來,他便會每天隨便殺一個人。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第五次凶案發生在鑄鐵廠。沸騰的鐵水映著科羅潰爛的半張臉,他將治安官的屍體拋入熔爐,飛濺的鐵花在雨中凝成女神的眼淚。
幾天的時間裡,每日都有人慘死街頭,弄得人心惶惶。人們對於托比的態度也慢慢地有了轉變,從最初的崇敬,變成懷疑,最後成了埋怨和憤恨。
科羅這種人的蹤跡,倒不難找線索。城市中最恨托比的人就數那些黑幫,所以有極大的可能是他們的人,即使不是,也多半是他們雇傭的人。托比打上門去,一一審訊,黑幫承認是他們雇傭了科羅,但都不願意說出他的具體下落。他們明白,托比是個有正義感有準則的人,不會隨意殺人,但科羅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寧願得罪托比也不能得罪科羅,何況科羅完全不是他們這些黑幫能控製得了的人。
“我們點燃了火,但卻沒法控製他。”
到最後,城中的許多百姓開始去政府抗議,要求托比主動出麵,不能再死人了。已經不僅是百姓被殺,連治安官和政府官員都有被科羅殺害的。以托比的個性,到這個時候,他恐怕真的準備站出來。
哎,誰想到,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殺出來一位狠角色。
“這件事情交給我們來處理,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案。”
說這話的人叫梅德,他本沒有任何職務,但在二皇子看來,他和凱伊絕對是辦事最讓他放心的人,自己一度將他當做老師看待。愛梅德三十多歲模樣,銀色的短發,黃色的瞳孔,看著像是迂腐的小吏。事實上,他大多數情況下也確實做著文官的工作。可如果讓他上戰場作戰,一定不會比蘭瑟和卡蒂爾特要差。二皇子給他官職,但他從不接受,最後隻是受了個男爵的稱號,倒是和阿德類似。他此次行為是代表了二皇子,二皇子一行也已經來到了拉帕羅。
“殿下,查到了。”一名裹著白色兜帽的神秘人正對著屋裡的二皇子彙報消息,。“就在那座山穀裡,但具體位置不得而知。”
“明白了。”二皇子思索片刻,隨即說道:“這樣吧,埃雷你派人把幾個路口全堵死,然後一把火全燒了。”
“遵命。”
被稱為埃雷的神秘男子幾乎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二皇子給了他個中將的軍銜,並且讓他負責自己的護衛工作,埃雷辦事效率極高,服從命令,且絕對不多問一句無關的事,再多的,就沒人知道了。
在焚毀山穀的第二個黎明,某個參與屠殺的士兵突然想起了一件童年往事:母親曾用紡錘刺破他偷藏的黑莓,紫紅汁液順著亞麻布紋路暈開,就像此刻地圖上蔓延的標記。大雨中,他將火把扔向山林,恍惚看見了火紅的楓葉在火焰中重新生長,每一條紅魚都裂開女神的微笑。
夜幕再次降臨,城市中央的廣場上正放著一具燒焦的屍體,大雨中,一縷縷黑煙從中升起。政府官員向人民說明,這就是科羅,他已經被帝國軍方活活燒死。當科羅焦黑的屍體在廣場展出時,早春的雨突然轉成冰雹。人們裹著從貴族公館搶來的地毯,看冰粒在焦屍上敲出密集的鼓點。有個孩子指著屍體脖頸處的金鏈驚呼,那正是三天前失蹤的治安官徽章,此刻正在碳化的皮肉間閃著冷光。這下,老百姓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
“好像比起黑幫,他們更害怕這個怪胎啊。”二皇子此時身處廣場不遠處的一條陰暗街道的拐角,他的麵前正是托比。
“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的功勞咯。”二皇子指了指更遠處角落裡的埃雷。
“閣下很厲害。我找了科羅那麼久都沒有線索。可你有沒有想過,你燒的那座山穀裡,種著許多經濟作物。就為了這怪胎,損失多少?就沒有彆的方法了?”
“這種人可能僅僅隻是為了好玩而殺人。看看,老百姓們見他死了,那叫一個高興,這才是最重要的吧。至於那些作物,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種的。隻是些為富不仁的地主的資產,老百姓們並沒有直接損失,支持我的利益群體更沒有損失。”
“您來這裡就是為這個?”
“我隻是來找合作夥伴罷了,找一個對我最有利的。”二皇子認真凝視著托比,露出尊敬的神情,“這件事之後,你還能義無反顧地幫助這些人嗎?什麼好處都沒有。這些人也根本沒有尊敬你,他們在需要你的時候歌頌你,等你危害到他們時,便會露出醜惡的嘴臉,巴不得你快些死。”
“不重要,我可以成為任何一種人,隻要他們還需要我我隻要在暗中保護他們就行了。”
這話著實驚著二皇子了,他肅然抱拳,充滿敬佩地說道:“雖然他們不配擁有您這樣的人,但請允許我表達敬意。現如今您這樣堅守理想之人,太難得了。可是,我們攪動了這座城市的格局,短期內,治安雖會有所緩解,但今後或許會再次動蕩,那時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希望到時候您可以儘一份力。”
“我的城市,我會一直守護它,至死不渝。”說罷,托比將一塊包裹丟了過去,竟是聖槍碎片,隨後迅速消失在黑暗在中。
“看到沒,他比我這種家夥偉大多了。走吧,蘭瑟那邊有消息了。”
蘭瑟的騎兵隊經過泣血木林時,總會驚起成群的鳥群。這些藍翅金喙的精靈啄食樹皮滲出的血珠,羽毛沾染著洗不淨的淡紅。當新任稅務官被吊死在最粗壯的泣血木上時,土著勞工突然集體哼起古老的染布哥謠,他們用染工攪拌布匹的節奏搖晃屍體,直到那具蒼白的軀體吸飽樹汁,化作一麵飄蕩在暮色中的人皮旗幟。
原本人們以為科羅的這件事過後,城市終於可以消停會了,但很快,另一件更大的事又降臨於此。
“女神,願您賜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願您賜我平靜,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願您賜我智慧,分辨二者的區彆。”
偌大的教堂中此時隻宸一個人,門外的埃雷待在暗處守著。斜雨穿過彩窗的裂隙,在哥特式穹頂投下血色光斑。二皇子凝視著女神紫色的琉璃眼瞳,雨滴在聖像麵頰蜿蜒如淚。這座百年教堂的石縫裡滲著雨水與灰燼混雜的氣息,似乎焚毀山穀的餘燼,此刻依然伴著春雨降臨人間。沒多久,愛梅德領著一位白發老者走進了大堂。
十幾分鐘之後,便會看到一名老先生對著一位黑發青年抱頭痛哭。這二位一個是納斯裡現任總督席那,一位是帝國目前的攝政王。
當二皇子將聖槍碎片按在席那額頭時,整個教堂突然陷入絕對寂靜。彩窗外的雨聲、席那的抽泣聲、甚至燭火的爆芯聲都消失了。直到碎片在皮膚壓出聖痕的瞬間,遠處刑場正好傳來第一千聲鐘響,那是愛梅德特的殺人計數。
“殿下,真的是沒有辦法啊!當年在簡德爾,為了發展,隻能優先維護少數人的利益,結果得罪了底層大眾,他們一齊聲討我。現在,為了提高底層人的利益,又得罪了上層人士,他們也來威脅我。咱們名義上是統治者,看似權力很大,但形勢和環境根本由不得自己,隻是照著現有的趨勢走下去我才是被統治之人呐。”
看到席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自己訴苦,二皇子也是哭笑不得。簡德爾的行動已經完成得差不多,拉帕羅收到消息後,人人自危,底層的情緒也很快被調動起來,而席那被兩方施壓,簡直身不如死。
納斯裡是整個帝國綜合資源最好的行省,各種資源應有儘有。整個行省經濟也很不錯,但貧富差距卻超乎想象。明明有著廣袤的田地,每年的糧食產量十分可觀,卻有大把的人吃了上頓沒下頓。
之前簡德爾的情況幾乎可以代表整個行省。土地都是被大地主豪紳們霸占,平民們種不了地,隻能跑到城市裡來。但城市明顯容不了這麼多人,所有才會有那麼多貧民窟。生產的糧食也都被地主們賣給彆的行省,到最後連自己人都吃不飽。惡性循環之下,兩極分化愈發嚴重,貪汙腐敗更是嚴重到極點。政府背負的外債數額巨大,能發展經濟自然也是少不了這些借款的功勞。麵對底層艱難度日的百姓,政府隻得不斷加大各種社會福利,但無異於飲鴆止渴。席那比任何人都知道問題,但他真的沒有辦法了,政府的不作為也是無奈之舉。
“好了,你也不要和我訴苦。我是了解的。我們無意乾涉你們的內政,事到如今,為了你們也為了我們,隻能動用武力,畢竟矛盾已經不可調解,隻好解決造成問題的人。”二皇子遞過一條手帕,讓老頭子檫乾眼淚,“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把百姓全殺光,但如果你這麼做,我不會幫你,隻會幫你收屍。第二,自己選吧,把你自己的人列出來,再挑一些你覺得能辦事的人,其餘的人交給我辦。”
席那早猜到了二皇子的手段,他當然一個都不願意選,但大勢所趨,他能如何,對方是來命令自己,而不是來商量,要是腦子一熱,頃刻間性命不保。
“那就,勞煩殿下了。”
“好說,但是咱得先說好之後要怎麼辦。你們的債,我們和馬爾斯的就不用還了,折合成其他資源吧,至於其他,比如立德、越蓬、赫爾垣、維澤等等,我會和他們商量,少要點利息,慢慢還。但你們的府兵得交回來,畢竟這麼多人口。我們需要兵源,先讓他們屯田,給你們幾年時間緩一緩。”
幾日的時間裡,簡德爾的事幾乎再次在拉帕羅上演,隻不過帶頭的換成了二皇子和愛梅德。整體上,動靜和傷亡人數要少上許多。行政機構和大型集團基本能夠勉強運作,黑幫數量也少了大半。同樣的,大批人口從城市中回歸鄉村,城市壓力得到緩解,政府終於不用把大批的錢用作社會福利上了。
對於今後如何發展,二皇子一句話也沒說,他想做的已經做完。或許,他自己也不能說清楚,究竟什麼樣的製度才是能讓人們長期感到幸福的。而隔壁的那位鄰居便從另一種製度上給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