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邊的大石頭一側,靠著一位神情漠然的年輕人。桂左手端著一大瓶啤酒,右手握著一隻快冷掉的燒鴨。他絲毫不在意燒鴨的溫度,吃一口肉就要喝一大口酒。
與訥汀市的大部分人不同,桂是少數下班還能看到太陽的打工人。
桂沒有任何過人之處,是千千萬萬的平凡青年之一。在他剛踏進這座城市時,尚且還有些許對未來的期待。那時的他,剛服完兵役,突然頓悟,因為在他的設想中,世界上不會再有比當兵更糟糕的事情。連這都熬過去了,似乎以後的生活會更有盼頭吧。可誰知道
在桂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對世界就不太抱有期望。在軍隊裡,他終於發現了,世界上原來還有更加糟糕的事。但更讓他想不到的是,世界上糟糕的事竟一茬接著另一茬,生活,永遠都有下降空間。
這座城市的一切,讓他幾乎已經喪失了作為人該有的欲望,他隻是在混吃等死。桂每天的工作是操作一台老舊的紡紗機,機器的轟鳴聲讓他耳朵生疼,棉絮飛進他的鼻腔,嗆得他咳嗽不止。他曾試圖改進紡紗機的效率,但工頭冷冷地說:“你隻是個工人,彆妄想當發明家。”後來,他學會了像機器一樣重複動作,連思考都成了多餘。
隔壁工位的李華總念叨著:“再熬幾年就能當工頭。”桂卻知道,李華已經念叨了十年,而他的工資隻漲了幾個銅板,克扣的款項卻越來越多。
鄰居李嬸總愛問他:“什麼時候娶媳婦。”桂隻是笑笑,心裡卻想:娶媳婦?連自己都養不活,還談什麼家庭。後來,他乾脆繞道回家,避免和李嬸碰麵。這裡有另一項指標多半也是無人能及,生育率全大陸最低,孩子這一“物種”,在訥汀市這類新興城市少得可憐。養個孩子比養牲口費錢,並且,這樣爛透的地方,自己遭罪不夠,還要拉上個無辜孩子一起嗎?
桂偶爾會收到家鄉的來信,信裡總寫著:城裡機會多,要好好乾。他每次讀完都苦笑,心想:機會?城裡隻有桑碼的陰影。
如今,他不在乎錢,也不對愛有幻想,得過且過,每天隻能不斷地找樂子。可悲的是,如今,他對於物質層麵的享受欲已經快要消失殆儘了。大多數人天黑了都不一定能下班,可他不在乎,乾完活便直接走人。也不和彆人交流說話,上級讓他乾活,他每次都做不好,久而久之,除去最基本的工作,領導再不敢給他安排活了。
每天收工後,他都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買一瓶劣質麥酒和一隻冷掉的燒鴨,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這是唯一能讓他短暫忘記現實的方式。他甚至懶得加熱,因為,熱了又怎樣?味道不會變好,生活也是。說到這,越蓬又一項數據應當也是冠絕整片大陸,無人能及,那便是飲酒量。桂這樣的年輕人,每天喝上個十來瓶酒根本不稀奇。
如今天這般,燒鴨的油脂在冷風中凝結成白霜,他卻像吞咽沙礫般機械咀嚼,仿佛連味覺都成了生活的累贅。他不在乎冷掉的肉上略微發膩的板油,隻是機械般地咀嚼吞咽。無喜無悲,空洞的眼瞳中濺不起一滴水花。有時,他也會羨慕那些對生活不放棄的人,或許看不透也是種幸福。桂偶爾會夢到自己變成一隻螞蟻,在巨大的齒輪間爬行。每次醒來,他都覺得這夢比現實更真實。
“這位大哥,你知道桑碼集團總部怎麼走嗎?”
就在桂繼續發呆時,問話聲驚飛了河邊的白鷺。桂緩慢轉頭,看到一位紅發少年逆光站著,紫色瞳孔在落日下泛著琉璃般的光。少年身後不遠處,一群血紅戰袍的士兵正沉默地擦拭刀鞘,戰袍的顏色讓他想起了軍營裡長官虐待士兵時的殘陽。
“麥希萊?”桂的喉結動了動,燒鴨的油脂從指縫滴進泥土,“找桑碼?不幸的是,我恰好就在那裡工作。”
至此,又不得不多嘴提一下越蓬行省一種奇特的現象。要問整個帝國哪裡的人對神的信仰最牢靠,那一定是這兒了。但是,如果人們真的見到麥希萊,是絕對不會有任何反應的。他們信仰的隻是虛幻不可知的神,對於一切真實的存在都不會抱有任何敬畏之心。這種行為也似是對待生活的無力反抗,對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不存在於現實的神靈更可以帶來些許無意義的安慰。以至於,此地所信仰的神明已經“變異”得千奇百怪,外省人員多半會把之當作邪魔。
教堂被改成了桑碼商行的倉庫,女神像被貼滿桑碼的促銷傳單。禮拜日,神父的禱詞念到一半時,會突然掏出集團讚助的止痛藥叫賣,或者推銷桑碼的債券。
“我們有事情想和他們商量。”阿柯回答道。
“他們?他們除了有錢有權,其他的都是假的,能商量的就隻有利益也對。”似是覺得說話有些不妥,說完此話後他又立刻道了句抱歉。
桂在桑碼苟活了多年,對這套規則再清楚不過。行省內存在著各個大集團,森特、奈雲、德弘等等,幾乎壟斷了行省所有的業務。而訥汀市的地頭蛇,當屬十多年前崛起的桑碼集團。不說彆的,桂今天買燒鴨的路邊小攤,彆看人家小,那也是桑碼集團的產業。街邊賣燒鴨的老頭掛著桑碼的工牌,油漬浸透的袖口繡著集團標誌——一隻掐住麥穗的鐵手。
原本,城市中還存在著一些真正有實力有技術的小集團,他們的創新力帶來技術的發展。但毫無例外,他們都沒錢,難以長久地維持下去。可是,自從出現桑碼之後,一切都變了。桑碼集團最早便是靠著抄襲模仿發家,在外地資本的幫助下,很快在訥汀占據一席之地。他們的目的說到底隻是利益,利用資本一步步擴大產業規模,各行各業都被他抄襲個遍。原本有技術的小集團沒有資本扶持,自然而然迅速陸續倒閉破產,更有甚者為了生存,隻得選擇被桑碼吞噬。而被收並的集團在桑碼的乾預下,也漸漸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不斷開倒車,最終隻能製造一堆可產生資本的失去生命力的垃圾商品罷了。
到了如今這種局麵,訥汀已經離不開桑碼集團,城市裡的平民百姓更不必說,他們的出生、學習工作、衣食住行等等方麵,甚至他們的棺材以及火化,都有桑碼集團的影子。他們對集團恨之入骨,但又無奈離不開他,甚至隻能加入,不斷為之製造資本。這座麵積不大的城市,幾乎已經完全找不到農民,甚至連真正意義上的本地人都沒幾個,大多都是像桂一樣從外地趕來的打工人。
桑碼集團的廣告牌覆蓋了整條河岸,連流浪漢睡覺的紙板都印著“桑碼商行,為您提供一切所需”。桂每次看到都會冷笑:“一切所需?連呼吸都要交稅。”
桂的每天早餐是從桑碼糧店買的陳米粥,午餐是桑碼食堂的廉價豆餅,晚上喝的麥酒是桑碼酒坊釀的劣質品。就連他住的棚屋,也是桑碼地產開發的工人宿舍,月租占了他工資的一半。自己每天步行上工,而桑碼高層的子女卻坐著馬車呼嘯而過。有一次,一輛馬車濺了他一身泥水,車夫扔出一枚銅板:“抱歉啊,窮鬼。”
今天下工時,街上掛滿了桑碼的燈籠,但沒人慶祝。桂站在窗前,看著空蕩蕩的街道,心想:連節日都成了商家的促銷工具,還有什麼值得慶祝?集市上擺滿了桑碼商行的貨物,從布匹到鐵器,甚至連蠟燭都印著桑碼的商標。桂拿起一匹布,發現價格又漲了,他苦笑著放下,看向了更遠處便宜的二手貨攤。
阿柯等人在一旁耐心地聽著桂的闡述,更加有了興趣。阿德唏噓不已,斥問道:“他們難道不知道反抗嗎?”
“小哥,您在說笑嗎?有什麼好反抗的?反正就我們這些最底層的賤民,除了淪為他們的玩物,還有什麼能力?你以為我們混成這樣都是他們的錯?我們是最低劣的物種,那些高層管理者官商勾結沆瀣一氣。我們這些人不僅不團結,還以成為他們的走狗為榮。本質如此,大家關心的本來就隻有自己。對我們好的人,就是好人。”桂依然用著最最平靜的語氣,毫無波瀾。
桂的這番說辭,當真讓阿德欲說還休。他無法理解,為什麼眼前的青年能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最讓人氣憤的事實。
“其實,我曾經多次試著相信彆人,但差點全家都被出賣我們這種底層小人物實在是太好打發。請您不要誤會,完全如我一般的人,在這裡並不多。大家多少都對未來抱有些許希望,他們比我會自欺欺人,我不如他們。”說完這句,桂的酒也已經喝完,他將酒瓶直直地丟進河裡,砰的一聲,瓶子碎裂,隨著河水流向城外,“管理者們隻要給他們隨便許諾些虛名,再利用一些規則極其複雜繁瑣的升級製度就可以輕鬆拿捏住我們。人窮誌短,我們這種人實在是太容易屈服,畢竟尊嚴根本不值錢。隻要讓我們在能活和活不下去這兩種狀態下一直徘徊,就不會有人去造fan,畢竟,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乾嘛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反正又得不到什麼實實在在的好處。”
阿德再次語塞,正反兩麵,他都找不出話去應對青年。沉默良久,他想通了,眼前的青年也許真是活明白了吧,隻不過正因如此,他有種看破紅塵般的頓悟之態,世界上一切的是是非非都不能再影響他。而他們此行要找的也不能是這類人。
“哥哥,你每天都來這看太陽落山嗎?”小米問道。
“是啊,太陽會落下,但我不會二位麥希萊,我想問你們個問題。”桂對著阿柯和小米說道,說這句話時,桂才終於表現出原本該有的尊重和嚴肅。
“你問吧。”
“很顯然,這座城市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集團的工具,他們不需要我們的時候便會將我們隨意拋棄。但最開始卻並非如此,有很多人願意為了城市,甚至更大的團體而奮鬥。事實結果也確實很美好,我們變得更大更強,繁榮昌盛。但是,仔細想來便會發現,集體的前途一片光明,個體卻一片黑暗,這種情況下您該如何選擇呢?是不顧個體,繼續壯大集體,還是拋棄集體利益,隻為讓每一個人活得好一些呢?”桂露出淺淺的笑容。
“第二個。”二人異口同聲答道。
一旁的阿德原本還準備好好考慮一番,見弟弟妹妹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著實嚇了一跳。可他又能說些什麼,自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沒有任何立場,說什麼都是錯的。
見此情景,桂看向阿德,笑道:“武士先生,您呢?如果您也這麼想,您又能做些什麼?去把桑碼集團高層全部滅口?還是說把集團的總部放把火燒了?嗬,我胡說的。倘若你真這麼做,城市裡的平民以及中下層士兵一定會奉陪的。集體是條吞吃千萬人的長河,但每滴水都覺得自己在奔向大海。”
說完這些,桂起身,拍了拍塵土,朝著太陽下山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
“我去做唯一能讓我開心的事。”桂走向落日時,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把折斷的劍插進河岸的流沙裡。
紅正在前往郵局的路上,前不久,她收到了桂寄來的信,信的邊緣沾著暗褐色汙漬,像乾涸的血,又像劣質啤酒的殘漬。
訥汀市發生了件大事,而那些事說不定很快就會降臨在歐瑟市之中。
阿柯一行人領著一小隊人馬正巧路過郵局門口,瞧見門口木杆下坐著位褐色長發年輕女子正對著一封信傻笑。
此番情形倒是讓阿德回想起了自己的過往,每次他最期待的便是收到海的對岸寄來的信。
“‘一想到將要收到你的回信,我從寫信時便會感到幸福。’”這句話寫在他第一封寄出的信末尾。
無論如何,他不禁對眼前的女子生上些許好感。紅笑了好一陣才注意到眼前的眾人。麥希萊她當然是知道的,隻是眼前一下來了兩位紅發少年,讓她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很快,當她瞧見眾人之中那道文雅的中年身影時,她立刻想明白了。
中年人名為衛斌,是這越蓬行省的總督,歐瑟市作為首府,大多數人都認識這位大人物。
說起衛斌,紅內心裡實打實地敬佩他。在省內,大家都知道這麼一件事——總督是最危險的職業。近五十年,但凡當了總督,沒一個是有好下場的。有的被刺客暗殺、有的自殺、有的逃亡在外有家不能回,還有還幾個現在還在獄中。
“總督先生,您好。”紅微微欠身行禮。
沒等衛斌行動,阿德便先一步走上前去,直到剛才,他才發現,紅手上的信封竟十分眼熟。待到更近時,他瞧見封麵上的地址和署名,立刻知曉了女子的身份。
“你叫紅是嗎?訥汀市有一位桂先生,您認識?”
紅這時終於露出一絲震驚,隨後很快恢複,焦急地問道:“您好,請問,他確實沒事吧?”
“他很好。不嫌棄的話,叫我賽格羅就是。”
“那就好謝謝您。”
雖然紅之前已經從桂的信中知道了訥汀市的種種,但此時此刻通過一眾人的口述,她才完全確定。
說出來讓人難以置信,就在前不久,訥汀市的桑碼集團竟戲劇性地瓦解了。
就在一天清晨,訥汀市傳出了一條爆炸性新聞。桑碼集團的老板一家幾十口在一夜之間被全部滅口。去過案發現場的絕對會感到不可思議,幾十口人竟全都是被凶器一刀批成兩半。每個人都隻有一處傷口,所以可以肯定他們都是被一擊斃命。現場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連腳印都沒留下,能這般悄無聲息殺人於無形絕對是超一流的高手。
當時恰巧阿柯等人就住在桑碼集團提供的豪宅之中,距離案發地不過百米的距離。但即使以阿德的身手和警惕性,他也表示夜裡完全沒有察覺到任何人。隻不過,當他查看那些屍體時,不自覺地露出了難以言明的奇怪神情,似是有些熟悉。
在阿柯看來,這種刺殺毫無意義。他自然不懂政治,但卻覺得,殺人如果真的可以解決問題,人們肯定早就動手了。既然這之前沒有任何人下殺手,就說明真正造成百姓悲慘命運的並不是這幾十個為富不仁的地主老爺一夥。
“大公,我更擔心的是軍隊,如今,他們已經失控了。”總督對著阿柯等人說道,一臉擔憂的神情。
在越蓬行省中,雖然政客商人占據社會的絕大部分資源,但一直有一個強大的力量被人們忽視,就是軍人。
這裡的軍人數量相當龐大,隻不過都是拉壯丁拖進去的,不論男女,隻要不是殘疾,全都躲不掉。政府每年在軍隊上的開銷十分巨大,但大部分都用於裝備上,還有更多被上層軍官貪汙。至於中下層的士兵,嗬,簡直就是全省薪資最低的人群,如果不是靠著公家提供食宿,飯都要吃不起了。種種原因之下,士兵的戰鬥力幾乎已經為零,真要是和周邊地區開戰,恐怕還沒打就得全逃跑,毫無戰鬥意誌。
但此次情況略有不同,阿柯他們屬於外力介入,更不必說他們所帶這些士兵的戰鬥力了。對於市內百姓來說,生活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而造成這一切的不是任何外人,恰恰就是自己省內的豪紳政客。桑碼集團的這次滅門案成了,被欺壓到崩潰的中下層百姓早已忍無可忍,這下終於無需再忍了。
很快,消息不脛而走。傳言稱:帝國軍直接武力強行消滅了城市裡的高層軍官。事實上,阿德原本隻是打算逼他們下台。但聽到帝國軍的行動後,那些中下層軍官不僅沒有任何反抗,反而自發地造fan,一個鐘頭不到的時間,所有高層軍官均被五馬分屍,絞殺殆儘,一個不留。外人隻當是帝國軍殺了那些軍官,可事實上,阿德自始至終沒動過一兵一卒,純粹是他們窩裡鬥罷了。對於帝國軍,本地的士兵們十分歡迎,希望他們來接管軍隊,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再有下降空間了。出這檔子事,他們也跑不掉,不找個靠山隻有死路一條。不說彆的,軍隊中的高層全都是富商豪門,沒有任何平民百姓,現在殺了他們,在越蓬也怕是混不下去了。
越蓬行省的軍人名義上依然是府兵,隻不過經過這些年的經營,早就變了性質。在阿德看來,這幫子人身體素質戰鬥技巧並不算太差,僅僅是戰鬥意誌低迷,氣質上完全不像軍人,說是保安都夠嗆。明眼人都知道,戰鬥意誌低多半是因為他們的對手選的不對,當把敵人設定為省內這些壓迫剝削百姓的高層時,生吞了他們的心都是有的。
帝國軍當機立斷做出了一個看似毫無遠見的決策,他們直接將被屠殺軍官的財產全部用於提升軍人福利待遇。至於空出的那些高層的職位,他們暫時不去管,待到今後,讓府兵內部按照實力以及資曆威望自行選拔,不再任用任何官商子弟。
很快的,這兩隻軍隊大軍壓境,直接衝入市內,將桑碼集團以及政府一眾高層全部清洗一遍。桑碼集團的高層幾乎沒留活口,政府稍微好些,倒是留下些人。官員們自是明白,留下他們並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貪汙腐敗,畢竟在這當官不可能不貪汙。
如先前一樣,帝國軍隻負責維持治安以及一些後勤善後工作,所有的殺戮行徑皆是當地府兵所為。事變一發生,整座行省都為之震驚,以前可從沒有人敢去冒犯高層。現如今,好家夥,竟然能不計後果地去殺人,簡直就是胡鬨。士兵們歡呼著撕掉軍銜,卻沒人注意到,新發的帝國製服袖口依然繡著桑碼集團的暗紋。
事件過後,整座城市出人意料般的並沒有陷入混亂。反而如同以往一般,人們日常生活井然有序。先前清洗掉的全是商人以及官員,且都是有背景的豪門。動手的也是府兵中剩餘的中下層,加上帝國軍維持秩序,平民百姓毫發無損。況且,清洗掉的人大多以行政崗為主,沒了就沒了,並不影響生產作業,真正負責技術崗位的依然都是普通平民。
當然,這一番胡鬨,對城市將來的生產還是有巨大影響的,恐怕經濟得倒退一大截,物價糧價飛漲。但奇怪的事,老百姓居然沒有任何怨言。大多數人的生活並沒有出亂子,而且在帝國軍的一番操作下,幾乎所有平民的薪資待遇都暫時得到提升,工作強度也下降好幾倍。說難聽點,整座城市是好是壞,現在和他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自己日子眼見著就有了盼頭,似乎能朝著好的方向在發展。如果利益到位了,忠於誰不是忠誠?不過,這樣一群人,也確實不敢指望他們能有什麼忠君愛國的思想覺悟了。
至於政府以及各個行業空出的大量高層崗位,帝國一方並沒有急著去填補。同樣的,由帝國出麵,舉行公開競聘,有能者居之,一切豪強禁止參選。事實上,這座城市內,現如今也沒剩下幾個豪門貴族了。
民眾們似乎終於看見了公平競爭的機會,反倒隱隱開始對未來充滿希望。擺在眼前的事實雖然搞笑,但不容置疑。當這座城市離開高層後,一切都不會變得更差。他們本身就是經濟發達的地方,高層占據的不是技術或者領導力,僅僅隻是資本和權力罷了。而原本那般不要命的工作大多也是無用功,現如今的局麵雖然是暫時的,但足以說明問題。以他們的生產力,僅僅隻需付出小部分的勞動力便能保證不俗的生產水平。另一個方麵來說,隻要他們不再去關注整體的收益,便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
清洗行動收繳的資本數量是驚人的,原本城市超過八成的錢掌握在不到一成的人手裡,這筆錢十分可觀,帝國並沒有染指,僅僅是留下些許以作為士兵的給養,剩下的大頭交歸當地政府。政府剩下的官員人人自危,雖然薪資待遇得到提升,但仍然是擔驚受怕,被迫上崗。不說彆的,單單那些脫離控製的府兵便能輕鬆要他們的命。
帝國提高了府兵的福利待遇,但大多數士兵依然更願意離開行伍解甲歸田。帝國按照個人意願,對於每位退伍的士兵給予大量經濟補助,剩下的士兵再一次被提高了薪資待遇。並且,府兵從今以後不再受地方管轄,帝國中央僅派遣文官集團名義上監督管轄,軍隊仍然擁有極高的自治權,或許以後還需要建立一塊特殊的軍區統一管製。當然,他們的軍費仍然是當地承擔。事實上,當地官員也樂意這種操作。雖然士兵的薪資提高了,但數量畢竟少了大半都不止,就算以後高層的位置補上,能給的也僅僅是他們崗位應得的薪資罷了,少了豪強貴族,軍費上省得不止一星半點。況且,這種數量的士兵,雖然威懾力依然強大,但官員們隻要不亂來,加上中央的管轄,想來不會有性命之危。
有趣的是,清洗行動後,桑碼總裁的豪宅被改造成公共澡堂,工人們踩著他們的天鵝絨地毯進出,泥腳印蓋住了地毯上繡的家族徽章。孩子們第一次在街上踢球,但他們卻用桑碼總裁的頭骨當球踢,笑稱這是新世界的足球。
“紅小姐,也覺得我們胡來嗎?”阿德一行人此時正與紅在街道上漫步。自從訥汀市出了事後,繁華如歐瑟市,路上的人也少了幾分。今天可是禮拜日,以往都是車水馬龍水泄不通,現在隻有零星的幾小團行人。
“那可不是嘛。但無所謂了,反正日子也快過不下去了,破罐子破摔之後,或許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唉,就在這說話之間,前方的廣場上又出事了。
也不知因何而起,隻看到一眾人群來回逃竄呼喊。紅望著廣場上四散的人群,忽然覺得這座城像一片流沙,你越掙紮著想要改變,反而沉沒得越快。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阿德便幾個健步飛速衝進人群,眾人隨後也趕忙前往。
“趕緊,讓醫生過來!”
大約半個鐘頭過去了,此時一眾人到了政府所在地的大廳之內,雖然紅是個無關人員,但也被阿柯邀請來。
“這已經是本月第三十起無差彆殺人事件了。”衛斌歎氣道。
“雖然這是反常的行為,但在越蓬,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意外。”紅在一旁無奈地搖搖頭,隨後也是附和著一聲苦笑。
“怎麼,紅小姐這麼悲觀?”阿德問道。
“事實罷了,你終歸是外來人,這種破地方,活著和死又有什麼差彆。”
總督麵對此情此景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衛斌本質上並不是壞人,他是人民們自主選出的,沒有家族背景,祖輩都是農民。他也曾有過偉大的理想信念,當選後也立刻清洗各大豪強整頓官場。無奈一切都並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達到的,不是人改變環境,而是環境塑造人。
“你們既然認識桂,應該也能感覺出吧。這個地方沒有希望。”
多年前,為了讓越蓬富裕起來,政府決定儘一切力量讓那些有技術有能力的集團率先富裕起來。隨後,以森特、奈雲、德弘集團為代表的各大民營集團慢慢壯大,甚至已經到了富可敵國的地步。同樣的,政府也從這些各大集團得到種種資源,官商勾結的局麵牢不可破。雖說權力依然屬於政府,但這對於底層百姓來說毫無意義,上層社會的博弈,隻有後果一定是讓給他們買單的。
歐瑟市作為首府,是全省最富有的地區,但也同樣是百姓過得最不幸福的地區。紅自小便出生在這,他的父母都是最底層的工人。小的時候,她也有過許多遠大的夢想,但漸漸地,身邊發生的一切,讓她以及她的同齡人們徹底失去希望。
在學校裡,總有那麼些人橫行霸道,他們不僅欺負學生,連師長也不放過,但沒有任何人敢處理他們,不為彆的,就因為他們投胎投得好。紅拚了命的學習,但最終發現那些有家族支撐的同學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輕鬆得到他們夢想中的一切。最可笑的是,如她這般的平民,最理想的工作竟然是去給大集團當走狗。普通人即使拚儘一切也隻配給彆人當狗。
後來,紅在服兵役時認識桂,種種相似的經曆讓二人成為知己至交。再之後,他們到了不同的城市,彼此之間約好了今後隻通過書信往來,不再見麵。
“你們為什麼不結婚呢?感情不是挺好的嗎?好像也挺合得來的呢。”一旁的小米問道。
“嗬,結婚。”說完這句話,紅看向前方苦笑著的總督。
在歐瑟市的許多店鋪門口經常可以看到禁止兒童進入的指示牌,這不是開玩笑,是事實。也不知從何時起,人們對於兒童產生了極大的厭惡。孩子除了給自己帶來負擔,還能帶來些什麼?物質上隻會不斷向自己索取,精神上更不必說。城市裡的年輕人看不到希望,每天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工作,但最後掙到的錢僅僅隻夠自己勉強度日。光是吃喝就是一大筆開銷,更彆說住宿,大部分人不吃不喝幾輩子也買不起房子。養活自己倒是勉強可以,但結婚和生育已經想都不敢想了。
且不說物質層麵,精神層麵一樣如此。人與人之間越發冷漠,人們隻談利益,毫無感情可言。照理來說,真正欺壓平民的是上層官商,底層民眾應該團結一致,但事實上,他們反而樂意欺壓自己的同胞。沒有人再有閒心去關心身邊的人,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雖說這並沒有什麼錯,但人與人之間便很難再有溫情可言,更彆提什麼理想信念了,人們懶得遮掩,露出動物的爪牙。不過這倒讓人們產生另一種生活態度,既然未來已經沒有什麼希望,那就放縱自我,隻爭朝夕,所以大部分人的臉上反而還能看到笑容,儘管,沒人能完全明白為何如此。人們瘋狂地飲酒買醉,甚至服用致幻藥物,各種灰色交易橫行,卻根本沒有人管,像是在享受著最後的狂歡。
同樣的詭異的事情又一次發生,在歐瑟市,滅門慘案竟再次上演,隻不過這次的主角比起桑碼集團更為龐大。要說省內最大的集團,必定是森特集團,畢竟全省超過五分之一的經濟都是由他們貢獻的。當然,其他集團也不是吃素的,但排座次時,森特集團永遠都是無爭議的第一。此次慘案的案發地便是森特集團的總部,死亡人數更是達到了三百多。
訥汀市的事讓各大集團人人自危,在得知帝國的使團已經率先一步來到歐瑟時,森特集團的老大便迅速通知其他各大集團首腦召開緊急會議。召開會議的這天恰巧是帝國使團到達的第一天,而集團們的首腦以及其他高層也就是在這一天遇害。
蕾塔迪協同政府一同前往案發現場調查,結果讓他震驚不已。三百多名死者無一例外,都被砍成了兩半,皆是一擊斃命,手段極其殘忍,與訥汀市的滅門案看上去應該是同一個凶手所為。凶手倒是有些俠義心腸,因為殺的都是豪門權貴,而那些受雇的守衛、傭人隻是打暈並無損傷。死者半數以上是森特集團的人,其他諸如奈雲、德弘集團因為是客場,所以隻有最高層的幾位受邀者被殺。讓蕾塔迪感到不解的是,要說桑碼集團一案,畢竟是在自己家中被殺,無人看守,倒也能解釋通,可這次是在森特集團的總部大樓裡,守備森嚴,光是安保人員就有好幾百,但竟然沒有任何一人察覺到蛛絲馬跡。究竟是什麼樣的高手,能有如此高深的偽裝手段以及詭秘的手法,想來絕不會是寂寂無名之輩。
接下來發生的事倒也和訥汀市相差無幾,隻是手法不同。本地的府兵早在聽聞訥汀市的事後,便開始躍躍欲試,而中高層則是學乖了,一早便卷鋪蓋全部跑路。待到帝國軍趕到時,不費吹灰之力便完成整編,接下來,就又輪到了對大集團的清算。
要說桑碼集團,也隻能在訥汀市為非作歹,在省內的其他地區影響力有限,但以森特集團為首的老牌集團可不同了,影響力遍布整個行省。同樣的道理,殺人倒是簡單,可殺完了之後呢?如果因此造成其他地區集團分部高層集體跑路,那短期內便很難恢複生產了。
最終,當地一項特有的律令成為此次事件最滑稽的突破口。越蓬行省多年前便規定所有人都必須服兵役,而幾乎所有大集團高層全都通過權錢交易躲過這一劫,因此,帝國便聯合政府強製執行,那些漏網之魚這次全都無路可逃。不過,可沒便宜到讓他們在本地服兵役。他們隻有兩個選擇,要麼去馬爾斯公國,要麼去蘭齊行省。最近草原東方的部落戰事吃緊,去蘭齊自然得是去和草原異族實打實地乾架,而這幫子老爺都不是年輕人了,七老八十的不在少數,所以大多數人都選擇去了馬爾斯。蘭齊在帝國最東方,雖然地廣人稀,但環境惡劣,夏天有瘴氣,冬天更是冷得不像話,更有可能被草原蠻人打死。當然,也不是沒人反抗,但本地的府兵可是虎視眈眈,帝國雖然派了人暫為領導,可好像並沒有真正管轄他們的意思。
待到豪強老爺們前腳剛踏上從軍的路時,帝國便聯合政府下令,所有私人集團收歸國有,各大集團高層的財產也被全部收繳,等待政府重新分配。大集團全都按照具體的業務劃分成無數個小集團,至於首府外的其他地區的子公司,乾脆全部獨立,並且由當地政府再次進行業務劃分。最終,越蓬行省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經濟倒退,也再沒有任何一個大集團,轉而出現了成千上萬個小集團。但平民百姓可不管,他們隻是感覺到薪資待遇提高,工作量以及工作時間明顯下降。而原本上漲的物價也隨著帝國和政府的乾預,一點點地緩慢恢複。
“姐姐,你做飯可真好吃。”阿柯此時正和小米、阿德在紅的家中做客,他們剛剛吃的這道菜據說是紅家鄉的特色——燒汁鍋巴。
“以後,如果你們還來這裡,提前寫信給我,我再做給你們吃。”紅這兩天的心情很是不錯,已經願意親自下廚做飯了。
“你很有頭腦,去政府工作一定能有一番作為,最最重要的是,我們也可以順便幫你打通下人脈。”阿德說道。
“怎麼,剛剛清洗完,就讓我拉關係走後門?”紅笑道。
“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我們那位攝政王親口所說。明麵上他當然不會允許任何貪汙腐敗,但心裡也明白,當官誰不想占點便宜,隻要不超過他的度量又有什麼關係。”
“再說吧。你們的目的也達到了。雖說,軍隊數量減少了八成,但仍然非常可觀。政府現在也願意親近你們,何況西征對我們也利大於弊,成功的話,經濟不僅會恢複,還可以有一個巨大的提升。”說到這,紅自嘲似的輕笑一聲,“真是,我管這些乾嘛,還是老老實實過自己的小日子吧。”
“姐姐,你真不打算去找桂哥哥嗎?”小米對於這個問題已經問了不隻一兩次了,似乎小女孩們都喜歡這些情情愛愛的話題。
“除非他願意來這,否則我們保持現狀就很好了。”
“搞不懂你。明明幸福就在眼前,居然不願意去努力。”阿德倒是來了勁,也就阿柯在一旁毫不在意,隻顧吃飯。
“何必呢,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嗎?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也可算是親人,萬一去之後我們有分歧怎麼辦?我們畢竟沒有以我們最真實最日常的生活狀態相處過。我不希望連這唯一的人都失去。”紅繼續說道,“我和父母關係很差,從小他們就隻是給我帶來痛苦,好不容易才徹底擺脫他們。之後,我也認識不少人,可在這世道下,人們之間毫無溫情,欺騙和背叛經曆了太多。我曾經也對世界充滿熱忱,認為隻要真心對彆人就好,不必在意回報。可到最後,卻隻是受到傷害。沒有誰可以陪誰一輩子,越親近的人越會傷害你。沒有人會在意你,大家都很忙,隻有自己才能理解自己。所以,我不再對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抱有任何希望。無論他們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最終也都將默默接受的。”
“我不能理解,對我而言,這是在逃避。明明有人真心在意你,你卻非要視而不見。”阿德原本還想繼續說下去,但細想之下也不由得歎氣起來。
“沒想到,你還是個理想主義者。你沒有錯,但事實如此,不論你承認不承認都在那裡。人們並不在意所謂的文明或者人類理想,他們隻在乎自己欲望的滿足,社會也正是因此才得以發展,我們就是這種醜陋的生物,但我們就是希望這樣。想實現理想,就得先承認你也醜陋,並且變得醜陋,理解之後才有機會去踐行,清高是留給神仙的。好了,我不想和朋友成天討論說教些無聊的話題。”
阿德一時語塞。
“乾杯。”紅笑著舉起酒杯,而在杯底卻壓著一封未寄出的信,信上隻有一行被劃爛的字:如果我死了,請把骨灰撒進歐瑟市最肮臟的河裡。
紅遞過一直酒杯,阿德笑歎一聲,隨後接過酒杯一飲而儘。
“你們怎麼了?剛才不是挺開心的嗎?真奇怪。”阿柯終於吃飽了,看著眼前突然泄了氣的二人感到一頭霧水,“姐姐,我給你唱支歌吧。”
“好,再不唱就沒機會。”
“
小學籬笆旁的蒲公英 是記憶裡有味道的風景
說好要一起旅行 是你如今 唯一堅持的任性
一起長大的約定 那樣真心
與你聊不完的曾經
而我已經分不清
你是友情 還是錯過的愛情。
”
“老弟,記得以後有空帶著妹子來玩,姐姐給你做好吃的。你大哥就彆來了,看他就煩,純粹是來搞我心態的。”紅微醺的臉上微微泛著紅,隨後哈哈大笑起來,阿德也忍不住笑出聲,房間裡頓時充滿了歡樂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