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衛在夜裡鬨出的動靜極大,裴覦也並未讓人遮掩,等一路到了皇城司時,慶安伯夫人沈氏偷盜謝二小姐聘禮的消息就已經傳了出去。
沈霜月以為自己惹惱了裴覦,他定不會饒了她,心中惴惴已想著進刑獄裡後要怎麼麵對審問,卻不想被帶到了皇城司後衙。
落雪覆蓋著院中綠竹,落了葉的葡萄架也因雪色多了幾分詩意,不大的院子裡處處可見精巧。
看著房中準備好的熱水,還有站在一旁神色恭敬的青衫婢女,沈霜月滿是錯愕。
“你是?”
“奴婢夜鳶,伺候夫人沐浴。”
沈霜月連忙退開半步,避開她想要替自己褪去衣衫的手:“我是來皇城司受審,為何不是去刑獄…”
夜鳶說道:“奴婢隻是奉命服侍夫人,其他不知。”
沈霜月滿是戒備地看著她,完全不懂這定遠侯到底想要乾什麼,明明剛才馬車之上劍拔弩張對她也滿是譏諷,夜闖慶安伯府拿人又言語刻薄,可是入了皇城司後,居然就將她扔在了一旁。
她開口問:“裴侯爺呢?”
“侯爺去處置要務了。”
夜鳶溫和說道:“謝夫人,您身上傷勢不輕,臉上也有破損,而且燒傷的地方若不及時處置起了膿瘡會壞了胳膊。”
“奴婢奉侯爺之命照看您,不管有什麼事,先將身上清理一下,好嗎?”
夜鳶說話聲音輕柔,沒有半點攻擊性,而沈霜月身上衣衫襤褸處處破損,臉上身上到處是傷,還有之前祠堂放火時染上的黑灰,的確是有礙觀瞻。
她遲疑了一下才說道:“那麻煩你了。”
屋中早早就燒了銀絲炭,那沐浴的水隻是溫熱,可是漫過肩頭之後,依舊讓沈霜月凍得麻木的身子逐漸暖和起來。
受傷的胳膊被小心放在一旁憑幾上,夜鳶替她卸掉淩亂頭發。
“夫人之前受了凍,不能用太燙的水沐浴,否則容易傷了肌膚還會起瘡。”
“奴婢在這水裡加了些驅寒的藥湯,您先泡著,等身子暖和起來了,奴婢再替您加些熱水。”
碳盆放在浴桶周圍,哪怕水溫不高也絲毫不會覺得冷。
水中有淡淡的藥香,嫋嫋升騰的熱氣熏染之下,沈霜月臉上逐漸恢複了些血色,跪傷的膝蓋和撞青的後背卻因為熱水浸泡疼了起來。
她卻隻咬唇忍著,一直等夜鳶替她將頭發上染上的血全部洗掉,方才被她扶著起身。
“這些衣裳都是新的,夫人先且將就穿著。”
白色褻衣繡著銀紋,大小竟是與她剛好。
沈霜月換好衣裳,夜鳶便扶著她到一旁床榻邊坐下。
“本是該替夫人請個大夫,但是眼下不便讓您與外人相見,所以隻能奴婢幫您上藥了。”
“夫人這胳膊上的燒傷很重,被火灼焦染塵的地方得清理乾淨才能上藥,等下可能會有點兒疼,您忍著些。”
沈霜月點點頭:“我知道。”
夜鳶是個很溫柔的人,也懂得怎麼讓人卸下心防,她替沈霜月清理手臂上的爛肉時,明明她臉上巴掌印清晰,身上的傷也不是尋常內眷會有。
可是她眼裡沒有半點嫌惡鄙夷,也沒有任何窺探之意。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問上一句這些傷勢是怎麼來的,隻是仔細清理傷口,時不時輕聲問上一句“疼嗎”。
屋中暖意盈盈,明明是最尋常不過的相處,沈霜月卻莫名酸澀堵了喉嚨。
這幾年除了今鵲,哪怕是伯府下人對著她時也總是帶著打量之色,除了那些因傳言而來的不屑鄙夷,剩下的即便是沒有惡意也會帶著好奇和窺探。
人人都想將她扒皮抽骨,想要知道那爬了慶安伯的床氣死親姐的人是什麼模樣。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遇到能夠將她當作平常人,不帶任何善惡偏見的目光了。
從入皇城司後所有的戒備和不安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不解和茫然,她呐呐張嘴“你……”了一聲,想問夜鳶是裴覦的人為何不探問,可到了嘴邊的話卻梗在喉間,不知道接下來該何言。
夜鳶扭頭:“怎麼了,可是奴婢弄疼了您?”
沈霜月眼底泛著紅倉促低頭:“…沒有。”
手臂被燒傷的地方皮肉焦黑,幾乎剜掉了傷處爛肉才見了乾淨的血。
沈霜月疼得唇上慘白幾近暈厥,等包紮好傷處時,她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
兩日的受寒和接踵而至的疲憊如強壓著的潮水洶湧反撲,等夜鳶替她重新換了乾淨褻衣,抬頭就見床上的人已經昏睡了過去。
外間有腳步聲靠近,站在門外許久的裴覦聽見裡麵屬於沈霜月的呼吸聲平穩,這才走了進來。
“侯爺。”
“她怎麼樣?”
夜鳶搖搖頭:“謝家的人下手太狠,臉上這些傷是衝著毀容去的,右臂險些被燒廢了,而且夫人雙膝紅腫寒氣入體,回來時就已經發了高熱,她一直強忍著才沒叫人看出來。”
“奴婢怕她心神一直繃著人會出事,所以在藥裡和浴湯裡都放了些安神的東西,這才讓夫人昏睡過去。”
裴覦看著床上的人,猶記得數年前她明媚燦燦,如今居然被那些東西如此苛待。
他眼底戾氣翻湧:“讓牧辛去一趟刑獄,她身上有多少傷,就讓謝淮知雙倍還回來。”
夜鳶低聲問:“那孫家的事?”
裴覦沉聲道:“不必遮掩。”
夜鳶遲疑:“侯爺是想要將賬本的事情鬨大,那孫家聘禮下落?”
裴覦:“順著謝家的意思,說是她拿的。”
夜鳶眉心忍不住一跳:“侯爺,謝夫人因為四年前的事情已經聲名狼藉,這些年被人唾棄謾罵,如果這次再攤上偷盜惡名怕是會受不住……”
“我就是要推她入絕境。”
裴覦睨目陰沉,他原是想要徐徐圖之,可之前馬車上她對謝淮知的情分讓他嫉妒到發狂。
她一顆心全拴在了謝淮知身上,傷痕累累不肯放手,百般受辱依舊委屈求全,讓謝家人如附骨之疽纏著她敲骨吸髓。
他就要讓她好好看看她喜歡的是個什麼東西,那謝家又是什麼嘴臉。
夜鳶見自家主子俯身坐在床邊,滿是淩厲伸手觸碰謝夫人菱唇,像是氣急了指尖重重摩挲壓出一片殷紅,她忍不住心頭一抖。
“你先出去。”
夜鳶轉身退到門邊,待開門時,身後驀地傳出聲音,
“讓季三一派人去謝家,護著她身邊那丫鬟,把謝家長女和徐家那窩囊廢經手送出去的東西列下來,尋人做好口供。”
屋中燈影搖曳,床前人背對著門外瞧不清神色,可是夜鳶卻是眼神一鬆,主子到底還是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