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除夕,仁明殿燈火熄得格外晚,藏書閣亦徹夜燈火光明。次日大清早,本該輪到莫蘭、弄月去熄燈火,卻因弄月守歲後又剪了半宿的窗花,寅時才迷糊睡去,子非不忍叫醒她,便私自替了弄月。仁明殿的藏書閣分南北兩大樓,北樓靠近宮牆,站在樓頂可望見宮外勾欄酒肆、人聲鼎沸。南樓因挨著暴室,隱約可聞宮人受罰呻吟之聲,百官查找文獻或借還書籍竹簡等也皆由此樓前門進出。
子非身胖膽大,自告奮勇去了南樓,莫蘭提著紡紗宮燈沿著遊廊走向北樓。此樓共建三層,一樓二樓井然有序擺著十餘架九尺多高的水曲柳木書櫃,櫃中尾處用白地黑花長頸瓶插有新鮮花束,每隔數日更換。
三樓藏有隋唐傳承下來,還未印刷過的竹簡、史料等,那些竹簡或為書信,或為秘籍,或為聖召,或為失傳已久的典籍,且多來自吐蕃、突厥、中裡、大食等小國,字跡混亂實難考究,故而館藏於三樓。
殿中高闊而清冷,莫蘭提裙跨過一尺多高的門檻,便瞧見四五個二尺多高的老木雕燈架上,點著有如臂般粗的蠟燭十餘盞,照在三尺見方的大理石磚上,潔如明鏡。莫蘭挑著銀質梅花柄的熄燈小勺將燭火撲滅,燭芯在藹藹曙光中飄起一縷輕煙,扶搖而上。
兩個守夜的宮女從裡頭迎麵出來,滿麵倦容,其中個頭矮小的女孩兒累乏道:“終於熬了這一夜。”說完便收拾物件,準備下值。
莫蘭笑:“趕早去尚宮局領賞罷,該你們多得一份兒。”女孩兒抿嘴笑著,說:“如能好好過個年,賞錢不要也罷。”
待莫蘭爬到三樓,已是卯時二刻。天方既白,光亮從黑霧中透散,隱隱有霞光顯現,使人清醒振奮。莫蘭熄了燈,推開各處門窗,憑欄眺望煙霧朦朧的汴京城,想起杭州西子湖邊過年時的光景,愣愣出神。待城中喧鬨之聲漸起,天已大亮,莫蘭斂住心神,欲要轉身下樓,忽聞腳步零碎,似乎隨在自己身後,腦中不知怎麼,胡亂想起以前子非說的懸梁女官,舌頭伸那麼長,眼睛瞪那麼大……她心裡一噔,頓時手腳軟綿,無法自持。她手中緊緊攢著熄燈小勺,竭力喝道:“誰在?”到底不敢轉身,唯恐真是那含冤而死的女官,尋人償命來了。悄悄用餘眼偷窺,隻能看見一抹青色袍角,倒是上等的錦緞所製。
來者朗聲問:“你可是司籍司宮女?”
聽著是年輕男人的聲音,這才微微鬆了口氣。莫蘭聽他言語的口氣,料他是一早來仁明殿借書的臣子,忙低眉答道:“是。”
男子道:“我正要尋西夏國的竹簡,你可知放在哪一處?”莫蘭這才轉身抬頭,隻見男子一身青色長衫,臨風立在窗前明亮處,衣炔飄飄,肩寬偉岸,如寒風中的一枝勁鬆。她絲毫未顯慌亂,沉思片刻,鎮定自若道:“這裡的竹簡文獻毫無規章,頗為雜亂。唯有一個規律,倒可尋上一尋。”
男子問:“那是什麼規律?”他眉眼磊落,定定凝視著莫蘭。
莫蘭莞爾道:“這些竹簡多來自吐蕃、突厥、中裡、大食等小國,且年久未有譯本,故如有新進獻的竹簡,司籍司便會從裡往外依次排放。大人可依據竹簡進獻的時間來推斷,第一二櫃為太祖時期收藏的竹簡,第三四為太宗時期的收藏,餘下的大人可類推。”
男子聽了,當真轉過身去驗證。莫蘭朝他背影福了福身,放輕步子悄然下樓離去。那男子在竹簡櫃中查尋片刻,果如莫蘭所言有跡可循,心中歡喜,轉過身來待要答謝,哪裡還有人影啊,唯有天光大亮,櫃上梅瓣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