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楨猛地回頭看去,便見許良謨翻身下馬,神態間從容自若,大步流星地進了亭中。
“楨表妹,又見麵了,”他饒有興致地打量她的神色,“如何,可有猜過是我?”
紹楨慢慢抬起眼:“你想讓我做什麼?”
許良謨嘖了一聲:“我要是你呢,這時候就得裝蠢,說不得還能搏一點憐憫。太有心眼的姑娘,實在不討喜啊。”
他熟門熟路地走到桌前,提起小壺斟了一杯茶水,好整以暇地朝她比了個請的手勢:“既來之則安之,喝茶。”
紹楨站了片刻才開口:“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麼一直引而不發,留到今天才和攤牌?”
許良謨隻笑盈盈地指著那杯茶水:“來,嚇壞了吧,喝口茶潤潤嗓子。”
紹楨如何敢碰?
她一動不動,許良謨便歎了口氣說:“好歹我也替你保守了這麼些日的秘密,你不拿出點誠意?我不是什麼好脾氣之人,惹惱了我,說不準火氣上來,扯開你的衣服就綁到獵場中央去了。”
紹楨眼睫一顫,終於伸出手將那杯茶接了過來,低頭啜了一口。
許良謨摸著下巴,輕佻而放肆地打量著她,忽而起身走到她身邊,一隻手輕輕撫上她的耳垂。
紹楨身上一顫,反射性地要退開,肩膀卻被重重一按:“彆動。”
她渾身僵硬,感覺著那隻手一寸寸探過自己的眉眼、鼻梁、嘴唇,漸漸往下,冰冷如毒蛇般的手落在肌膚上,引得她劇烈戰栗,幾乎要尖叫,喉嚨卻像堵住似的發不出半點聲音。
紹楨隨身攜帶的匕首、箭簇、袖刀,一一被搜了出來,全數由那個隨從取走。
許良謨笑道:“表妹真是有備而來。姑娘家家的,這麼粗魯做什麼,待在閨房裡好好學你的女工不好嗎?咱們是表兄妹,若沒有這一出,說不準還能親上加親,何至於短兵相接。”
紹楨緘默,興許是那杯茶的作用,她的手腳正在失力,溫順地任他將自己全身摸了一遍,這才低聲道:“你已經檢查過了,可以回答我了吧。”
許良謨笑而不語,觀賞著她驚慌又強裝鎮定的小臉,忽然伸手將她束發的簪子拔了下來。
烏油油的長發瞬間散開,流水般垂泄在肩頭,襯出一張海棠般清豔嫵媚的臉。
許良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紹楨心尖狂跳。
他卻隻是隨手將那螭虎玉簪放在了桌上,捏著她的下巴一寸寸地打量,笑容放肆起來:“果然是女子,我竟眼拙這麼多年,世人都是傻子,哈哈哈……”
紹楨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果然”?他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孩嗎?為什麼用這種確認的詞?
許良謨卻目光一厲,驟然掐住她的脖頸,盯著她的眼睛陰惻惻道:“欺君之罪啊,太子都替你瞞著,還有誰知道你的身份?有沒有葉雍淳?趙弘鄞為什麼成天圍著你?你和他們都有苟且是不是?說!”
紹楨的腦子嗡地一聲炸開,整個人如墜冰窟。
太子?
喉嚨間劇痛無比,她掙紮著掰他的手,斷斷續續道:“你知道,我是太子的女人,你敢這麼對我,就不怕……”
許良謨沉沉冷笑起來:“你真以為太子靠得住?”
他沒有否認!
他根本沒有多少機會接觸到太子,為什麼確信她是太子的女人?
她一向行事謹慎,除了醉酒那晚,根本不可能被人察覺秘密,他隻會是那晚才發現她是女子。
為什麼,為什麼……除非,那晚輕薄她的人就是太子,而許良謨在外窺伺!
紹楨痛苦地喘息:“鬆手,鬆手,你想……殺了我嗎?”
那個一直沉默的隨從忽然低聲開了口:“少爺,您冷靜點,留著她還有用。”
許良謨猛地鬆了手。
紹楨狼狽地摔倒在地,劇烈地喘氣,沙啞道:“這是欺君之罪,我求你,不要說出去,我也可以和你……”
她一邊說一邊抬起頭,因為窒息而通紅的臉頰豔如桃李,眼眶也泛紅,濃密的睫毛上含著淚,她就仰著這樣的小臉朝他膝行著爬過來,哀哀哭道:“求你彆說出去,要我做什麼都行。”
許良謨陰冷地盯著她,身體卻一動不動,仿佛等待懵懂白兔送進嘴的毒蛇。
紹楨爬到他腳下,試探著抓起他的手,見他沒反應才將嘴唇湊上去親了親。
許良謨驟然暴起,揚手扇了她一個巴掌,輕蔑道:“蕩婦。”
紹楨捂著臉眼冒金星,還沒回過神身上便一沉。他壓了上來。
那個隨從再次開口:“少爺,時間不多了……”
“滾!”許良謨怒吼一聲。
紹楨在熾熱的親吻中尋出一絲縫隙,哀求道:“我不想有彆人看著,讓他走,讓他走好不好?表哥,表哥……”
許良謨隨手抄起桌上的杯子,往外砸了出去:“滾遠點守著!”
紹楨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餘光瞥著那個隨從已然消失在密林中,白皙纖細的手臂悄然伸向石桌,摸索片刻取到太子送她的那隻玉簪,緊緊握在手中,將末端對準許良謨的後頸狠狠一紮——
噗呲一聲,滾燙的鮮血潑了她滿頭滿臉,眼前鮮紅一片。
許良謨的身體一僵,有些遲鈍地伸手朝後一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
話音未畢,他仰麵倒在了地上。
紹楨不敢遲疑,握緊簪子又朝他的心口、脖頸補了幾下,濺了一身的血。
她匆忙掩起衣襟,靜悄悄地朝那隨從離開的方向走去。
山雨寒涼,山風呼嘯著卷起地上的枯葉,紹楨快步行於山林之中,濕透的衣袍緊貼著肌膚,寒冷刺骨,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毫無預兆地,霧靄深處躍出一隻雄鹿,琥珀色眼瞳燃著瘋狂的光,橫衝直撞地徑直朝她狂奔而來。
快跑!
腐葉在腳下炸開腥氣,紹楨跌跌撞撞穿過荊棘叢,身後鹿角破開雨幕,鹿蹄聲追著腳踝躥上來,她渾身一個激靈,閃身朝櫸樹後一藏。
衣袍後擺刺啦裂開半幅,畜生滾燙的鼻息倏地靠近,她被驚得汗毛豎起。
喀嚓!
碗口大的櫸木在頭頂斷裂,她抱著頭往地上一滾,那雄鹿發出癲狂的嘶吼,前蹄高高踏起,眼看便要踩在她身上——
箭嘯乍起,轟的一聲。
雄鹿驟然倒地,額間貫出一隻帶血的利刃。
紹楨渾身發軟地跌倒在地。
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有人騎馬飛馳而來,馬上男子手持弓箭,身上還穿著戰甲,他翻身下馬,抓著紹楨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聲音很低沉:“無意冒犯,沒事吧?”
紹楨恍恍惚惚地站穩,拂去身上的枯葉和泥土,猛地想起那兩具剛處理好的屍體,猝然抬眼。
這男人身形高大,眉目冷峻而英挺,看清她的臉卻怔了怔。
紹楨不認得這人,但能參加秋狩的必然是達官顯貴,她鎮定地微笑:“在下並無大礙,歇一歇便是。不打擾大人雅興,您請先行一步。”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男人沒有立刻說話,視線落在了她的身後。
紹楨暗罵一聲,跟著他的目光回頭。
雨水從密林深處流出來,夾帶著明顯的紅色。
她屏氣凝神地等著他的反應。
男人的視線回轉到她臉上,慢慢道:“……那我就不多事了。”竟是視若無睹。
紹楨看著他策馬遠去才透過氣來,用力撫了撫心口,飛快跑回承光亭再次收拾一番,這才匆匆離去。
……
換好衣裳回到賜宴的瓊華殿,賜宴已經過去了大半。
紹楨剛剛坐下,太子便看了過來,神情有些不虞,嘴唇微動:“換件衣裳這麼久?”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肚子不太舒服。”
太子便沒說什麼。
紹楨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沉思起來。
如果許良謨所言為真,那太子為何表現得毫無異常呢?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殿中各處,忽然視線一凝。
坐在南門靠後席位上的那個人,可不正是方才密林中撞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