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野駕臨零州,並沒鋪張排場,隻率了一支輕騎,從長安一路奔馳而來,風塵仆仆,尚未在館驛洗漱,歸妻似箭的荀將軍便打馬來到了烏衣巷。
這條烏衣巷與江南的那條迥乎不同,不但住民不同,連建築的風格樣式,也完全不相類似,隻是這巷中也居住了赫赫有名的幾個大家族,大家不願輸給南渡金陵的其餘幾家,因此在取名上也懷了同等的默契。
正是烏衣巷口夕陽斜,一亭晚照護送著玄甲朱披的男人,踏著零州千年淬成青綠的石磚悠然行來。
馬背上的身影,昂然魁偉,從夕陽之下的晚霧裡跨馬行來,眉眼漆黑,雙瞳深邃,鼻梁有著西域胡人的挺拔之氣,看著是英朗健美的長相。
一雙長腿收在胡服裡,正跨馬鞍,足勾玉蹬,瞧著是無比春風恣意,恰與烏衣巷口的一樹樹初開梨花相照,竟有種荒謬難見的冰雪之姿。
杭況心頭不禁暗暗感慨,他荀氏當真是好命,出了如此出色的子弟,教他一門都跟著沾上至高無上的榮光。
但也慶幸,自己畢竟慧眼識珠,在當初天下反王三百路裡,一蹶子招回來這麼個乘龍快婿。
當下杭氏眾人下階,表示迎接荀野的到來。
雖還沒正式稱王長安,但荀伯倫等人已經在南下的路上,敕封太子,是早晚的事。杭況上下打量著這個英武的年輕人,絲毫無謙遜意,張嘴喚道:“殿下駕臨寒舍,有失遠迎,望殿下饒恕則個。杭況攜眾為殿下接風洗塵。”
荀野的目光呢,一直停留在人堆裡那道宛如淡淡煙質的身影上,她穿著一身新裁的桃花色羅襦,係豆綠織金玫瑰紋裙絛,烏擾擾的鴉發挽成簡易端莊的發髻,用一根烏木綴桃花的木簪固定,雙眸輕垂,沉默少言。
聽了杭況的奉承,荀野一直沒作出反應。
杭況這一作揖禮漸漸感到手肘發麻了。
還是身後的苦慧識得大體,將荀將軍的披風扯了一下,荀野這才醒過神來,朝著杭況抬舉地上前托住了他的雙臂,語氣親切自然,眉眼含笑:“伯父。言重了,我還不曾是什麼‘殿下’。今前來,是為了卻三年來不曾陪同錦書回門的遺憾,荀某是君家婿,豈敢受此大禮,快快請起。”
這個年輕人還是懂些禮數的,他這一句話拉近了自己與杭氏的距離,杭況依言起身。
杭錦書的母親孫氏,自打瞧見荀野第一眼起,便上上下下地打量,內心當中也暗暗有所比較。
原本頗是憤懣,此人霸占自己親女三年,據為己有,不放其歸家,但眼下看著,這個女婿生得是濃眉大眼,五官深邃,猶如雕刻而成,麵貌俊朗英挺,但一雙長眸卻顯得水潤透亮,不像是虛偽狡詐之徒。
再聽他說話,也不曾自高拿喬,幾句話說得教人如沐春風,孫夫人那股鬱鬱之氣便消散了不少。
荀野當然懂得初登門的毛腳女婿要給人當孫子的道理,無論杭氏怎麼使喚,他都一應遵從,這是當初他欠了的禮數。
因此與杭況打完招呼,又趕緊來殷勤地向老泰山和嶽母娘見禮,順帶讓苦慧把自己準備的見麵禮都拿出來。
眾人一看,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愧是新科的皇帝,他荀家出手也忒闊綽,單就那六對鑲金獸首瑪瑙杯,便以做工精美、釉色鮮妍奪目,讓人眼花繚亂,但這還隻是前頭菜。
“都呈上來。”
隨著荀野一聲令下,一隊騎兵紛紛下馬,又送上諸般見麵禮。
青銅雙燕、鳳首銜環琉璃盞、鎏金舞馬銜杯紋銀壺,並有珠玉寶石製成的首飾、器物等,再有一頂花釵九樹的金絲鳳冠,荀野目的明確,是送給杭錦書的。
如此多奇珍異寶,讓杭氏諸人也不禁暗道豪綽,姑爺這是初入長安,墊子還沒坐熱,便搜羅了各宮奇寶前來拜見老丈人了。
當下,杭緯的笑容變得益發真心,握住荀野的雙手,擲地有聲:“殿下有心,席麵已備,請殿下入席吧!隻是家宴,難免清素些,殿下擔待。”
荀野那廂也極好說話,道一聲“榮幸之至”,便被眾人簇擁推舉著往正堂上去。
其間人影潛行,猶如春江潮水湧動,浩浩蕩蕩,逆流不得,荀野逮不到一點兒與愛妻暢敘久彆之情的機會,隻好頻頻張望回看人潮之中的夫人,迫切地想她與自己對視,好讓他用眼神一吐相思之意。
可夫人總也不抬眼,荀將軍心浮氣躁。
好不容易再邁門檻時,荀野沒聽到杭緯提醒的“殿下留意腳下”,絆了一跤,差點兒摔倒。
杭錦書這回終於抬起目光來了,與還沒死心的荀野一下碰撞。
噙著驚訝的美眸凝著他,荀野霎時死灰複燃,一顆心咚咚地亂撞,臉頰霎時紅了紅,但眾目睽睽下也不敢造次,因此隻支了一朵笑容給夫人,便依依不舍地調轉目光,專心走路了。
到了筵席上,杭況吩咐左右布菜。
荀野卻與幾位嶽丈家的男子坐在一處,隻能和女眷堆裡的夫人隔了迢迢銀漢——一張梨花木大圓桌翹首顧盼,實在心急如焚。
這些什麼大世家,最大的壞處就是,他們人丁興旺發達,把三姑六婆算在一起,這張桌子上足足坐了二十口人!
更不巧他的妻兄就坐在他的旁側,那個巨大塊頭的木疙瘩,一直用肩膊擠著他的立錐之地,本就沒什麼話語權的毛腳女婿,霎時更加啞巴吃黃連。
杭遠之目光不善,給荀野斟酒,笑容滿麵地道:“妹夫,初次會晤,嘗嘗我們家特製的蜜酒,嘗嘗吧,很是鮮甜!”
荀野自幼約束己身,滴酒不沾,後來入了軍營,每逢大勝慶功,是不得不喝,漸漸鍛煉出了一些酒量,但拿出來也實在不夠看,因此擔憂杭遠之是在下套害他出醜。
他還想清清爽爽地和夫人回房,暢敘幽情,不可慘兮兮地醉倒在飯桌上,當下不接話,也不拿酒觴。
結果杭遠之斜眼睨他,一臉鄙夷之色:“妹夫,你是堂堂天下兵馬大將軍,難不成不會喝酒?這是蜜酒,不醉人的。”
他嗓門大,想不引人注意都難,霎時間桌上一群人頻頻回首望來。
荀野騎虎難下。
杭緯申斥杭遠之出格,杭遠之皺起眉頭,委屈辯解:“孩兒隻是想與妹夫碰盞,淺嘗輒止即好,妹夫統領萬兵,位列棲雲閣上第十四條好漢,虎視雄哉,如此疏闊男兒,難道一杯水酒還喝不得了?”
有道是不怕嘴硬心軟,就怕佛口蛇心,為你設套還誇你好處,讓你不得不往裡鑽。
荀野看夫人也沒有替他拒絕的意思,心想吃一盞應當也不妨事,便拿起了杯。
這時遠在對麵的杭錦書目光有了一瞬搖動,但荀野已經手快地一揚杯,把那一杯蜜酒全喝下去了。
吃了酒,杭遠之還不放過,又繼續替他斟酒。
荀野推辭不得,連吃了三大杯,最後是杭況嚴聲提醒杭遠之“可以了”,對方才悻悻然放下了要繼續斟酒的手。
但他看荀野清湛若雪的眼光,漸漸有了迷離之色,心下更加難忍嘲笑。
這什麼天下聞名的大將軍,三杯兩盞蜜酒就鬨得醉醺醺了,不似他,當下杭遠之憋不住氣連吃了四盞,比贏了荀野。
為了證明自己沒醉,他起身到花廳外耍拳去也。
正所謂此地無銀,越證明自己沒醉,這詭異的不合時宜的舉動,愈發是證明他醉了。
荀野也不與計較,與杭況寒暄了幾句,便起身借著不勝杯杓的理由,打算回去安置。
既是如此,杭況也不能久留,還有諸多事宜需要詢問,也隻好就此作罷,看天色不早了,便同意了送姑爺回房。
荀野走時,杭況的雙眸銳利地刮了正在院裡打拳,打得虎虎生風的杭遠之一眼,又看向杭緯,眼神裡大有“看你教出來的好兒郎”之意。
杭緯也覺得十分丟人,對杭遠之的一套亂無章法的王八拳不忍細看,當下掩麵而去。
荀野呢,為了演得逼真一點兒,把自己的步子走得虛虛浮浮好似踩在一團雲朵裡,習武之人用點兒輕功腳力實在太過於等閒,他演得也惟妙惟肖。
有人引路帶自己,荀野便跟著去,小聲地朝杭氏的下人問道:“我的夫人,住在哪一間?”
侍女層巒便遙遙指了向西的那一排林立瓦房,道:“娘子住汀蘭園。”
荀野“哦”一聲,可再看,自己隨著侍女所去的方向,與汀蘭園壓根是南轅北轍,他一下壓製不住酒氣,心火旺盛起來:“你走反了!”
層巒一怔,被一個身高八尺的男子虎吼得渾身震顫,嗓音巍巍地回道:“不、不曾走錯路的,家主吩咐過,殿下是貴客,當以貴極之賓的禮遇來招待,所以您,今晚要住的是東廂的得月居。”
荀野萬沒有想到還有這一條,他出人頭地,占有長安,身份貴極之後,杭氏居然仍沒把他看作一家人,做這些客套的表麵文章起來,把他拱到了高處。
氣得荀野一咬牙,說什麼也不肯東去,從身後推得層巒一趔趄,命令:“我不去勞什子得月居,就要去汀蘭園。”
荀將軍是吃了酒醉了,層巒不敢和一個八尺醉漢對壘,何況對方如今就要貴為儲君,她自是不敢不從,隻好威武能屈地含淚領著荀野西去汀蘭園。
下了筵席,杭錦書也在香荔陪同下回到汀蘭園寢房,香荔前去吩咐人備水,準備伺候娘子沐浴了。
杭錦書虛掩上房門,到鏡台前,素手在頸上穿梭,一件一件地卸掉自己身上的釵環。
猝不及防,她聽到了深深寢居之內,重重帷幄之間,傳來如雷的鼻息聲。
呼吸聲大得根本掩飾不住。
杭錦書意識到那裡有人,並且很可能就是那個被安排在了得月居的人,她快步起身走向內寢。
素手抓住繚綾羅帳,心跳一陣急促地將帷帳撩起。
隻見她那好大的一個夫君,正同自己軟毛如雪的乖巧狸奴香香,一人一貓,用四仰八叉一脈相承的姿勢睡在一處。
他嫌熱似的,將自己渾身上下脫得一絲不綴,玉體橫陳。
“……”
杭錦書剛要上去,一把衣衫,與他的內外褲一同淩亂地從褥子裡掉落出來,深深埋住了她兩隻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