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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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韞。她已經很久,沒有再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孫夫人敏銳地捕捉到女兒聽到這個名字時一瞬間的恍惚,心想她還沒放下,攥著女兒的手柔聲道:“阿泠,都怪娘不好,當年,沒有勇氣反抗你伯父和你阿耶,任由他們生生拆散了你們一對有情人,這些年,教你和芳歇兩人,一個在燕州,一個在北境,都飽受煎熬苦果。”

杭錦書有過短暫的失神,不過當下她更清楚自己的處境,回眸,看向滿臉柔和與慈愛的母親,溫聲道:“往事已矣,我早已忘懷。師兄如今在燕州,一切都還安好?”

孫夫人想從杭錦書的眼眸之中窺見一絲偽裝,但女兒一向將情緒掩藏得滴水不漏,她生是沒察覺半點。

“哪能好。燕州風吹日曬,過得又哪是什麼舒心日子。不過你師兄算是有出息,在燕州大有了一番作為,如今已經起勢。”

得知故人平安,杭錦書也便安心。

她掙脫母親的雙手,從一旁抱起了那隻毛發雪白、油光水滑的狸奴。

小狸奴如今也有四歲大了,但雙眼還像小時候那般懵懵懂懂,一睜開惺忪睡眼,正與溫柔可親的杭錦書大眼對小眼。

看了半晌,竟給香香看出一股久彆重逢的無措來,好像清透的核桃眼裡潤濕了一層淡淡的水光。

離了原主人,誰還把它當寶貝啊。

小狸奴淚眼巴巴地望著人。

杭錦書瞧它可愛極了,低頭,撫著香香溫滑纖細、茂盛團簇的絨毛,指尖滑過小狸奴的一雙招風耳,低垂唇瓣,在它的腦袋頂心上輕輕一吻。

女兒與狸奴為伴,沒再問起陸韞一句,孫夫人心生嗟歎,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當年兩個孩子那樣要好,已經到了私定終身的地步,但因陸韞出身於寒門,隻是夫君昔日在學塾收留的一名門生,難以匹配杭氏高門朱戶的貴女,杭家硬是拆散了這對有情人。

杭況做主,將陸韞發配去了燕州。

當時兩人似乎暗中定下某種條約,若無大的作為,陸韞今生不要來見杭錦書。

陸韞去了,這一去,不過短短一年,杭錦書便被杭況嫁給了荀野。

當初兩人分離時,阿泠以淚洗麵,又哭又鬨,在屋中亂砸亂燒,歇斯底裡。

後來,陸韞送了一封絕情信來,信上說,他當初為攀附高門,故而引誘了她,心中也知與杭錦書原不相配,今日暫得高遷,往事便作風逝,恩情斷絕,不複相思。

絕情書送來,杭錦書冷靜了,將書信擲入火盆,拉雜摧燒之,風揚其灰。

從今以後,她的阿泠,性子沉靜了,溫淑了,行事也愈發端明持重,隻是當初那個鮮妍明媚的少女,那個愛哭、愛鬨、愛笑的小娘子,卻不知被遺忘到何處去了。

若說今日誰還記得,誰仍在懷念,便隻有孫夫人一個。

她是再也看不見,那個會撒嬌,會圍繞她膝下的女兒,不會有漲紅了的明媚含春的臉蛋,一雙水盈盈的杏仁眼,泛濫著春華秋月般的皎豔,不會有裙裾飛揚在風裡,木屐輕快地踩過梨花遍地的青磚,發出噠噠噠的脆響。

終是不再有了。

三月的桃花從枝頭揭過,可見的隻有愈加蓬勃璀璨的葉,蓁蓁地壓滿枝頭。

女兒的臉上多了一重風霜,也多了一分成熟,孫夫人隻得勉強感到欣慰。

原來,她的女兒是該一輩子做高門之上的明珠,衣食無憂的,她真是舍不得她受一絲一毫的苦楚。

疑心她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孫夫人又問及荀野:“那個姑爺,當真沒有給你半分委屈受?娘不大相信,他連歸寧都不願陪你回。”

杭錦書抱著狸奴回眸粲然:“是真的。荀野雖粗獷了一些,殺伐決斷,但他將女兒保護得很好,從來都對我畢恭畢敬。阿娘放心,隻是現今戰事的確吃緊,他分身無暇,知曉女兒想家,才派人送女兒與您團圓。”

這麼說,孫夫人稍稍能寬慰些許了。

杭錦書想,外頭戰火連天,可零州一直出奇地太平,無論硝煙彌漫,這裡始終如一方寧靜的世外仙源,母親終日宅居後院,從來不曾出門見識過“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的慘狀,故而不曾理解,荀野他們這樣的人,在外邊奔襲打仗,是為了什麼。

就連她自己,從前也不過一個深居簡出、孤陋寡聞的人,一個被束之高閣的女子。但自從見識到了荒原上那森森的白骨,流淌成河的鮮血,她終於明白,這天下唯有一統,方能結束戰亂。

以戰,來止戰,是逼不得已,但亦是大勢所趨。

與母親談了片刻,孫夫人問起杭錦書這幾年的日子。

其實日子大多乏善可陳,無非是跟著荀野的後方軍隊東奔西走。

孫夫人對軍營裡的事漠不關心,隻說:“我聽聞,荀野的父親荀伯倫,在喪妻之後很快便續弦,他有一位繼室嫡母,你嫁入都護府後,可曾見過那個崔氏婆母?是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杭錦書道:“隻見過一麵,敬茶之時。不知是否好相處。”

當初送嫁時沒經過孫夫人的同意,如今她是橫豎不滿意,對荀野的家世也分外挑剔,聞言皺緊了眉頭:“哪有元配剛死,扭頭就續弦的,這換人換得未免也太勤快了!女兒,你彆怨為娘的手伸得太長,我曾聽人私下裡嚼舌頭,說荀野那個繼母生的二弟,在崔氏做主母那年就生了,這崔氏敢情不是當初大著肚子進門的麼!元配屍骨未寒,兩人就攪和到了一處,我隻怕你那公爹,不是個什麼深明大義的善茬。他對荀野,隻怕也不怎麼上心!”

杭錦書樣樣都要維護荀家,正欲反駁,但腦子裡突然想起荀野曾經說的一句話。

——難道我逼你了嗎?還是我那個從來都不愛管我的阿耶,給你壓力了?

霎時前後串聯,絲絲入扣。

對母親的猜測,她再也不能反駁。

杭錦書啞口無言。

孫夫人知曉自己是說對了,糾結不已:“我雖看不上這個姑爺,但也知道,他荀家能有今天,全靠的他荀伯倫的長子在外征伐,要是荀家以後得了天下,這老泥鰍隻要不偏心,把現成的果子摘了給崔氏的兒子,我就燒了高香念阿彌陀佛了!”

荀伯倫要怎麼苛待荀野,孫夫人管不著,可荀野和自己女兒卻是夫妻,一體相連,要讓自己女兒受了任何委屈,孫氏是頭一個不肯答應。

杭錦書呢,卻溫溫柔柔笑起來,掌心裡捏著小狸奴肉肉軟軟的玉爪,曼聲道:“娘,我從來也不想做旁人錦上添的花。”

這話,卻有深意。

孫夫人狐疑地看了杭錦書幾眼,張了張口,但什麼也沒敢問。

女兒大了,她漸漸有了自己的主張,孫氏自知很多決定她是幫不上忙的。

但無論阿泠要做什麼,隻消她說一聲,做人母親的便立刻拿起武器替她去同人拚殺。

三年前,她已經失悔了一次,這次她再不允許自己有分毫軟弱。

杭錦書心領了母親的一片好意。

回到家中的日子,如流水般,匆匆,悠悠,不覺已是半個月過去。

聽說荀野在蒼州已經與南魏十萬雄兵短兵相接,正殺得天昏地暗,如火如荼。

戰況一日日傳來,暫未有什麼變化。

杭況身為家主,每日用完早膳後,便例行傳話眾人,在花廳商議,如果戰局有變應用什麼對策。

“王氏現在是教荀野打得焦頭爛額,北境軍不愧是北境鐵騎,驍勇善戰,”杭緯那廂笑眯眯地,不住地拍兄長馬屁,“還是兄長慧眼識能,為我杭氏募得如此賢婿。王氏的南魏軍隊雄踞東南,欺男霸女,橫征暴斂,剛占據江南,便將整個蘇州的賦稅提升了三成,我看,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挪為軍用,同隨朝屍位素餐、貪圖享樂的君王無甚兩樣,百姓受不了連續彈壓,自會教他難受,聽說,王氏主力一到了蒼州,後方便有失控起火的跡象了。”

杭況撫須頷首:“草灰蛇線,早有跡可循。王氏不反思前朝覆亡的內因,多行不義,必自斃之。荀家軍世代雄踞西關,兵強馬壯,仗有河套,糧草充足,自南下扣關以來,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是真正仁義之師,難怪民間亦有童謠謳歌北境軍,沿途替荀家軍打開城門提供便利。”

一家人至此懸著的心放鬆了許多。

花廳之中也有說有笑。

杭錦書垂首訥言,並不想發表任何意見。

但還是有人目光尋到了她,好奇地問她:“阿姐,那荀野姐夫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生得如何模樣?”

杭錦書抬眸,隻見是坐在對麵的堂妹,杭昭節。

杭昭節生得怯弱秀美,看著似有不足之症,四肢纖細得宛如春日初發的柳枝,隻有一張銀盤似的臉頰,看著圓潤飽滿,有些喜氣。

但杭錦書素來不怎麼喜愛這位表妹。

她一時沒回答,杭昭節便又問道:“我聽聞,北境軍與安西土人為伍,都吃生肉,喝生血,長絡腮胡子,狀如野人,那姐夫名為野,不會也生得是如此吧?”

杭昭節好奇,她曾找人買過荀野的畫像,那畫中人環首豹眼,鶴勢螂形,生就魁梧八尺大漢,當真是麵如黑炭,凶殘嗜血。

杭錦書蹙起了眉梢:“你姐夫雙眼單鼻,與常人無異,並無奇怪的地方,也不曾吃生肉喝生血。”

在軍營裡,他甚至肉都吃不上。

但凡有一塊肉,也都送來了她的帳裡。

他寧可喝那些混了泥渣與爛菜葉,稀得不見白米的粥,也不會讓她沒肉吃,打仗回來後趁著時辰早,去替她獵一兩隻兔子或是竹鼠佐餐。

她其實知道他也垂涎肉,但他總能拙劣地在她麵前掩飾。

姐姐的答案與預想的不一致,杭昭節不無失望,但轉而又生出許多的好奇心。

也不知是什麼樣的一位人物,讓父親這般鐘愛,當年,若是讓她去聯姻,說不定今日有可能入主東宮的便是自己了。

複又過了一月,母親受人之托,向杭錦書送來了一樣物事。

從燕州而來的一封信。

距離上一次杭錦書收到燕州的來信,已經過去整整四年了。

他在信裡,問她安好,表示蒼州決戰,王氏已露敗象,屆時他將率眾打開城門,迎荀家軍入關。

杭錦書錯愕地一揚纖眉,月光底下,映著窗欞外疏疏淡淡的梅花,女子驚訝的目光似一泓秋水。

“他這是何意?”

孫夫人歎息解釋:“這也是荀伯倫答應聯姻的條件。你伯父承諾,一旦荀氏稱王中原,便即刻獻上燕州。燕州是杭氏祖居之地,尚有不少舊部和財物,當年不曾衣冠南渡。你師兄這幾年在趙王麾下做幕僚,天下大亂時,趁機殺了趙王,將燕州把控在了自己手中。”

簡單來說便是,陸韞要回來了。

陸韞將歸。

杭錦書如古鏡般平靜的心湖,起了徐徐波動。

孫夫人又道:“可惜不是良緣。阿泠,陸韞至今孑然未娶,你卻已經嫁作人婦了,可謂時也命也,天意弄人。但他說,還願與你相見。”

杭錦書合上信紙,素手探入燈罩。

一頁單薄的信紙如飛蛾撲火,縱身而入,引火燒身,奮然不顧。

到最後,傷人傷己,隻餘下一灘死灰而已。

眼看信紙湮滅,火光在杭錦書的眼波微微流轉,她平聲道:“當初既是不濟,不敢為我反抗,如今再來,又有何意,何況那封絕情書,總是他親筆所寫。真假是非於今也已不重要,我現下是有夫之婦,記得自己的夫君姓荀,倘若要我背夫與他相會,萬萬不可。”

陸韞是杭緯的門生,自小端方爾雅,心意良善,置阿泠於不義的事,相信他必不肯做。

孫夫人相信那孩子說的相會,並不是阿泠所理解的那個意思,不過她既不願見,孫夫人也不會為了陸韞去為難女兒。

“不見便不見。隻不過終究你們是師兄妹,總不好一直避而不見,阿泠,你若徹底放下了,與他說清了也好。”

麵對母親的勸解,杭錦書並不能認同。

當初絕情斷義的是陸韞,他那時寫信來,渾然不顧她為了他大病了一場,半隻腳都差點踏入了鬼門關,他那封信極有可能便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要了她的命。

是她堅強,是她命不該絕,踉蹌著從那段傷情裡走了出來。

如今她放下了,何須通知他。

杭錦書並不認為自己有開解陸韞的義務。

北境軍於蒼州,與南魏軍相持了兩個月。

戰局倏然急轉直下。

起因在於長安城內,一直飽受黎民詬病的“奸相”公孫霍,突然弑殺隨帝,竊取了傳國玉璽。

公孫霍擁兵自立,不自量力攻打南魏部署在長安周圍的三萬兵將,其結果,雖沒有打退南魏軍,但卻給正在蒼州與南魏對壘的北境軍撕開了一條口子。

荀野是個極其擅長把控戰機之人,戰場上的機會瞬息萬變,稍縱即逝,一眨眼也不容有失。

瞄準這個機會,荀野大舉發動了攻城。戰士架雲梯,登城門,用滾石投擲,用火箭射殺,一鼓作氣,聲勢震天,趁亂奪取了蒼州。

消息傳回零州那日,所有人都精神振奮。

獨獨杭況一人,閉上雙眼,雙掌緊緊合握,但暗自顫動的眼簾泄露了這位精明練達的家主此刻內心當中的激動。

荀野奪取蒼州,勢如破竹地殺向長安,勒以八陣,蒞以威神,玄甲耀目,朱旗絳天,星流彗掃,野無遺寇。

公孫霍在大明宮中瑟瑟發抖,自不敢與北境軍對抗,但手捧傳國玉璽,才登基做了不過十一日的皇帝,此刻騎虎難下,更怕荀野揮起屠刀斬落自己首級。

幕僚當中有人提議,何妨與荀野和談交好,表示自己願主動獻出長安和傳國玉璽,但荀野要應許他一個條件。

“當初荀氏能為了區區世家的擁持,便娶杭氏為妻,今日荀氏長安在望,玉璽更是國之重器,他們一路從北境打來,正是馬困人乏不願久戰的時候,能用利益謀取長安,是上上之策。陛下何不效法娥皇女英,以愛女求好於荀野,令公主得為荀氏平妻?將來兩宮並立,陛下也可以國丈之尊退居封地,如此,豈不兩全?”

公孫霍深以為然,大力表彰了這名聰明的幕僚,即刻修書一封,向已包圍長安的荀野傳了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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