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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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軍在荒原之上迅速駐紮,驅逐了啄食人肉的禿鷲,將屍首囤積一處。

腐敗的屍體聞起來有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倘若不是北地數九寒天的冬日太過冰冷,這些屍身應當也保存不到現在。

荀野的傷並不曾痊愈,但也參與了其中,親力親為,將士們才不會有怨言。

但嚴武城說:“其實大家都乾得很賣力,都是當兵從戎的,哪個能保證自己沒有這一天呢?死了以後連個全屍都留不下,更不要說魂歸故土,也太可悲了。”

荀野將一把鐵鍬利落地鏟進泥裡,因牽動了肩上的傷,咳了一聲,嚴武城道讓將軍不要乾了,荀野四下環顧,坑才初見雛形,因此道:“多一人有多一人的好處,我在,他們更有勁,乾得更快。”

嚴武城道:“可是將軍不是舍不得夫人嗎?”

荀野揮鍬的手霎時頓住了,抬了眼,看向一臉聰明相的嚴武城。

嚴武城是個實誠人,當麵戳破:“將軍,一旦我們重新行軍,不過幾日就能抵達蒼州,將軍就必須在走出這片荒原之後安排夫人歸寧零州。”

誰也不知,麵對南魏十萬雄兵,北境軍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更不知要如何收場,方對得起一路的顛沛流離、征戰殺伐、傷亡無數。

也許今後,他們就如同這荒原上的累累白骨,被付之流水,死後有恨無人省,遭禿鷲食其肉,野狗吞其骨,蒼蠅腐其身。

也許將軍與夫人的作彆,便作永彆。

荀野搓了手掌,熱氣在掌心蔓延,被嚴武城如此不加掩飾地戳穿心思,臉皮也有些微發燙:“是很舍不得。”

不待嚴武城說話,他又正色起來:“夫人這兩年來一直眷戀零州老家,我們離開故土,為了北境而戰的兒郎,尚且整日鄉愁,夫人她孤身在外,惦念零州也是人之常情啊。從帶她出來那天起,我就決意,要一路南下打到長安,打到零州,親自護送夫人回家。”

也讓天下眾目看著,荀氏與杭氏的聯姻,牢不可破。

“所以,固然不舍,但我要送夫人歸寧的決定是不改的,儘快安頓處置了荒原上的白骨,我們即刻啟程。嚴武城,你是我選定的護送夫人的人選,要記得,夫人的性命比我的還要重,切勿大意。”

嚴武城將挽起的衣袖捋直,眼神堅毅:“末將定不辱使命。”

掘坑的事進行得如火如荼,將士們大抵人人自危,又感同身受,一路南克,他們當中的不少袍澤,也已埋骨異鄉。同為漢人,眾兵刀兵相見,便如同室操戈,但天下骨肉縱星離雨散,也終究不改血脈一家。

就為這些也曾為了信仰的而戰的兒郎,留下最後一道渡亡引魂之路吧。

荀野的手和腳都沾滿了泥漿,他回到軍帳中時,夫人已經歇下了。

他看了眼自己,身上滿是泥水,夫人將將把床褥子收拾乾淨,如此就躺上去,弄臟了她的床墊子,隻怕夫人不喜,可他又實在疲憊,肩頭的傷勢在愈合,癢得讓他想坐下來換藥,仔細抓撓。

荀野左右找不到彆的褥子,最後到帳子裡搬了一床涼席,寒冬臘月的,竟就著涼席安置了一晚。

杭錦書睡眠淺,許是白日裡見過了荒原上累累白骨和禿鷲食肉的一幕,太過觸目驚心,這一晚上睡得不踏實,幾度噩夢連連,夢裡都是血淋淋一片,到了後半夜突兀地嚇醒了,人坐了起來。

帳子裡燈火未滅,一盞殘燈孤照白壁,已是奄奄一息,很快就要儘了。

蘭燼凋落,銅盤裡一圈圈的鳳腦,因時節太冷,凝固得極快,不成形狀地堆積著。

杭錦書生了凍瘡的腳也癢,正想下床找藥塗抹,剛扭過視線,目光碰上了在她行軍床下,卷了一張草席,睡得正四仰八叉的夫君。

北境荀家好歹說也是名門,雖比不得中原世家傳承千年根係深厚,但也有三代積富,其子弟也算是勳貴,而荀野呢,身上實在看不出什麼貴門的儀容風範。

這樣的時節,睡在冰涼的地上,連褥子也沒有,就是鐵打的身軀隻怕也難抗住,杭錦書歎了一聲,本想叫醒他。

隻是荀野睡得太熟了。

他往日征戰的時候,常常幾天幾夜不合眼,便是睡著了也極其警覺,稍有風吹草動便立時醒轉,杭錦書睡在他身旁,壓根不用擔心任何敵軍突襲。

她也是第一次瞧見,荀野睡得如此香甜,他昏沉地闔起了雙目,顴骨漸漸消了腫,露出原本稍顯的淩厲的輪廓。

這麼看,倒不覺得有什麼不足。

聽說荀野的母親,生前也是一位月容綺貌的邊塞美人,荀野的鼻梁挺拔而精致,想是隨了那位她未曾見過的婆母。

杭錦書不太忍心叫醒他,轉身,從行軍床上拖了自己的床褥下來,替荀野蓋在身上。

褥子讓她睡著不暖和,可給荀野,沒多久便聚起了熱意。

他在棉被中棲息,猶如朔風中踉蹌歸巢的倦鳥,愜意地嗅著褥中淡淡的鵝梨香。

香氣清寧、纏綿,久而未散,像是給鼻子的按摩,實在教人貪戀。

荀野卻突然醒了。

睜開迷茫的眸,遠遠地,隻看見夫人正坐在角落裡那張杌凳底下。

她單手擎著燈盞,將一隻冰凍的雪足探到燈火微弱的光芒下,細致地用膏藥塗抹著自己的腳背。

柔軟的梨花色羅裙水流般溢在她身邊,烏黑濃鬱的發絲綠雲般蓬鬆,披向女子單薄的背心。

她沒有發現他醒了,正垂首搽藥,玉臂纖長,側顏泛著玉石般柔潤清瑩的光澤。

荀野的夢被眼前的美所驚擾,他抬了抬眼皮,想坐起身,忽地發覺自己身上比睡前卻重了不少,一怔,下意識摸向胸口,竟是一床厚實暖和的棉被。

再看那張行軍床,卻已然是人去床空,被子失蹤。

荀野攥著夫人搭上來的被子,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夫人她竟舍不得讓我受凍,她這麼怕冷,竟將被子給我用,我荀野何德何能啊!

杭錦書正垂眸上藥,換了一隻腳,燭台高照,腳背上的凍瘡被上了脂膏,情形看著是好多了,正也要為左腳上藥,旁側突兀地響起了荀野沉沉的嗓音,暗含著激動:“夫人。”

杭錦書循聲看去,她的夫君正抱著那被子,簡直是要喜極而泣,她一時睖睜。

“我打擾到夫人了?”

杭錦書緩緩搖頭:“夫君這幾日累壞了,天色還早,上床再睡一會兒吧。”

荀野抱住被子,隻覺得沾滿了夫人溫馨體香的被子蓋起來是那麼熨帖,那麼好聞,比他在都護府享用過的最好的錦被也還要舒坦,不禁深深埋首其中,貪婪地擁著被子,像那被子就是他的夫人一樣。

也不顧,身上的泥漿把杭錦書送上去的棉被沾染了一塊又一塊。

泥點子蹭得到處都是,連同他掘坑鬨的大花臉,一起又抹了一層黑粉。

“……”

荀野一貫如此,杭錦書也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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