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野嘟囔著疼,但久不見夫人上前,也不聞夫人關懷,心直直地往下沉。
杭錦書輕輕睨著他,覺得他這慘白的臉色真是裝得像模像樣。
坐上床榻一側,擔架往下輕輕陷落少許。
這一次並非是她決意推辭了,她實在是顧忌他的身體。
杭錦書凝睇著擔架上的男子,耐心地規勸:“夫君已經受了傷,這些事情,當放則放,不能因噎廢食。服侍夫君,固妾所願,但妾絕非不分場合,不識大體的人。”
見荀野目露驚訝,她收斂了神色,平聲道:“總之,夫君當以此為誡勉。”
荀野又不是個傻子,他一愣,又一愣,聽明白了,苦笑了一下:“夫人,我當真是受傷了,傷口疼得厲害。”
這個人,無傷化有,小傷化大,也不是沒有過。
杭錦書語調溫婉:“夫君為擒獲成聶,蕩平鶴鳴山,受累了。既然受了傷,還請夫君一切以身體為重,這段時日就安心養傷,等痊愈之後再論彆的。”
荀野深知自己的夫人,並沒有相信自己的話,隻怕還以為他又是在詐傷騙她,當下急得他一打挺猛坐起來,在杭錦書驚訝地就著床沿後退半步時,荀野居然低頭解起了自己束胸纏傷的繃帶。
一層層雪白的繃帶被他像抽絲似的往外脫,杭錦書心頭驚懼,勸說他不要這樣,荀野這次偏偏像頭倔驢,非但不肯聽,反倒解得更快。
繃帶被拉開,露出最後一重,荀野也毫不遲疑地將之拽落。
杭錦書清楚地看到他扯掉繃帶之後,露出的那剛剛止血完的血肉模糊的洞穿傷。
霎時,一股鋪天蓋地的腥味直衝鼻骨,刺激得杭錦書眉梢不覺皺起,不敢近前。
荀野有特製的盔甲,竟還能被傷得這樣,這鶴鳴山之險,的確不容小覷。
倘若不是他命大,這一擊要是命中心臟,恐怕有性命之虞。
杭錦書清楚自己和荀野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見到這傷也不禁暗暗心懷餘悸。
後怕時分,又為方才對荀野的猜疑感到萬分愧疚。
荀野呢,本來想讓夫人心疼一下的,大張旗鼓地教人把自己抬回來,就是為了讓夫人皺眉頭,剛才還為她的雲淡風輕又氣又痛,看到她真擔心自己了,他又於心不忍了。
高大健壯的男子,也不顧繃帶扯開,傷口還沒有愈合,居然順勢從擔架上一溜下來,慌亂地展示自己強健的體魄和驚人的耐力,眉都不皺一下地對夫人道:“夫人莫驚,我這外傷並無大礙,隻是看著可怖些,等上了金瘡藥,裹上繃帶,又是一條好漢。”
杭錦書連忙話趕話:“夫君還是快把繃帶纏上吧!”
這傷口外露,隻怕又要增加患病的風險,他這個人跟鐵鑄的似的,這會兒還和沒事人一樣,也不知讓人瞧得心驚膽戰。
荀野內斂一笑,彎腰拾起地上的繃帶,居然就打算再用,杭錦書險些被他氣暈,她忍不住上前奪走了那已經臟汙的繃帶,從軍醫留下的藥箱裡取出了乾淨的紗布,用剪刀去裁剪。
裁剪的空檔裡沒忘了問:“夫君身旁的苦慧先生,醫術超凡,今日為何不見他?”
荀野看著夫人忙碌的身影,忽覺得心跳過速,咽乾得厲害,沒反應過來夫人正問什麼,過了許久才聽到“苦慧”二字,解釋道:“他有些私事。”
苦慧在軍中是謀士,同時,也是最好的軍醫。
平時荀野的傷多半是由老軍醫處理的,苦慧的本事更高,往往要去替傷勢更重的傷兵做緊急處理。
剪子擦過繃帶,將雪白的繃帶剪成細長的條,裹在指尖,片刻後,杭錦書再度望向荀野的身體。
這是一具強悍的,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和蓬勃之氣的男子身體,緊實的肌肉嚴絲合縫地貼著錚錚鐵骨,凹凸成起伏淩厲的線條,燈盞散發出的光似一層油脂蜜蠟均勻地塗抹在他的四體肌肉之上,愈發顯出一股逼人的野性。
就是看了多回了,依然不敢細看。
好在他還沒消腫的顴骨徹底瓦解了他那股說不明白的俊美。
杭錦書咬住唇瓣上前,對荀野道:“夫君矮身些。”
夫人要替自己纏繃帶,荀野的心跳得比兔子撒腿還快,聽話地直愣愣紮了個馬步,好讓夫人夠得著他的上肢軀乾。
他有時是挺滑稽的,看得杭錦書忘了這傷勢有多險,輕輕地搖頭,上前替他耐心纏繞繃帶,處理傷勢。
繃帶又一圈圈地被繞上荀野的肩胛骨與胸腹,杭錦書做得一絲不苟,比起老軍醫的手法也是一絲不差,到了後邊,便替他剪斷了繃帶,係成結。
荀野忍不住道:“夫人以前為誰治過傷嗎?”
這手法如此老練,可不像生手。
杭錦書一頓,指尖停了一下,抬起清湛得猶如梨花純淨的美眸,看向荀野。
荀野抿抿唇,忙轉移話題:“夫人,我們已經勝了,現在正在掃尾,明日一早就能奪下鶴鳴山。”
杭錦書淡然道:“你這肩膀是誰捅傷的?”
荀野道:“除了成聶還能有誰?那老賊今日躲藏不出,我以為他腿廢了,已沒有力氣打仗了,誰知他竟躲在暗處偷襲,我是一時不慎中了他的著。不過還好我躲閃得及時,他的鳳翅鎦金镋還是沒能取了我的要害。不然,今日焉有性命回來見夫人?”
杭錦書將見到繃帶收拾好,扶他坐下:“夫君往後不可輕敵。”
荀野隻當她是在乎自己的安危,儘管明知道夫人心中盼著自己得勝,更多地是在意能否如期回到零州與父母團圓。不過那些荀野都不放在心上,望著夫人眉尖若蹙的臉龐,他湊近一些,雙臂攬住杭錦書的纖腰。
“有夫人這句話,往後縱是刀山火海,槍林箭雨,我也定趕赴來見你。”
杭錦書不要他的任何保障,他記著就好。
她緩緩頷首,從荀野的懷抱中抽出手,彎腰去,吹熄了燈。
北境軍勢如破竹,荀野一槍挑落了成聶的人頭,鶴鳴山群龍無首,剩下的嘍囉不過是負隅頑抗,等到主寨都被強攻下,之後再收拾殘局便簡單多了。
無需天亮,鶴鳴山主動受降求饒。
其五千人眾,多有損傷,目前僅剩下兩千殘兵。
翌日,荀野撐著挺闊的身板,身披盔甲,前往碧雲坳,當眾遣散了鶴鳴山所有山匪。
季從之對此不解:“將軍素來惜才如金,為何如今卻要遣散鶴鳴山?”
荀野回道:“我原本隻想招安成聶,但成聶已死。何況他那等下流無恥之徒,不配與吾為伍。鶴鳴山這些山匪,雖然得到了成聶幾年訓練,但距離真正弓馬嫻熟、諳熟作戰的士兵——從此戰看來,還相去甚遠。我們將要麵對的是南魏,沒有時間給我們再去訓練這些新兵,帶他們,猶負重前行,將來也難保其性命,不如給予糧草,放其離去。他們當中也有被舊朝倒行逆施所欺壓辜負的良善之人,待天下大定之後,這些人,或也可成為良民,重新立業。”
季從之佩服:“將軍深謀遠慮。”
荀野哧一聲笑:“平靖,彆人也就算了,你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彆給我扣高帽。”
玩笑歸玩笑,平常兄弟們在一起,開的都是玩笑,但季從之這回卻很認真:“將軍,正因自幼追隨將軍,末將才知,這天下隻有是將軍的天下,才能攘外而安內,真正四海靖平。”
荀野擺手:“將來的事,誰也不知。這個天下我固然想要,但若黃河清,聖人現,我也願拿著拚殺來的半壁山河拱手與賢。”
蕩平鶴鳴山後,荀野的傷勢恢複得一日千裡,無需再耽擱,便可以上路。
下一戰便是蒼州。
南魏王氏已經在蒼州部署了十萬主力,就等著荀氏來戰。
可以說,下一戰近乎就決定了日後這片河山究竟是姓王,還是姓荀,蒼州至關重要。
距離蒼州的行程漸趨於尾聲,荀野知曉,他就要在這個地方暫且與夫人作彆,護送夫人回零州了。
此日,長虹貫日,一道金光拄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之上。
北風高揚旌旗,甲光向日,金鱗閃動,宛如巨龍蘇醒,遊弋在這片土地上。
杭錦書坐在馬車當中,隨著顛簸的馬車,心事重重。
荀野已經很久沒再提過送她回零州的事,不知道他是否另外有了打算。
忽地,馬車停了下來。
有人自車外喚:“夫人。”
杭錦書應了一聲,猜測是隊伍都停了,她推開車門,走下了馬車。
荀野正在不遠處等她,杭錦書朝他走去,但她的視線,不得不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占據。
這竟是一片死人荒原。
無數具屍骨被橫七豎八地拋在此處,想來這裡以前也曾經曆過一場大戰,在那場大戰之中喪生了無數人,這些男子,也不知是誰家盼不回的兒子,等不來的父親,春閨夢裡的情郎。
他們的身軀已經腐爛了,有的已可見森森白骨,身上值得一用的物資,連同鎧甲兵器等物,也多被路過之人拾走,僅留下一些蔽體的衣物,蓋在乾涸的膿血和猙獰的腐肉上。
血腥味早已滲入泥土,隻剩下腐臭的氣息在原野上繚繞。
遠處,無數隻身手矯健的禿鷲,渾不怕人,正停棲在人的屍骨之上忘情肆意地啃噬,享用著大雪連天後這難得的食物。
此情此景,看得杭錦書幾乎要嘔吐出來。
她下意識去看荀野。
一隻手從袖下握住了她的手,乾燥,粗糲,結實有勁,有活人的體溫,杭錦書突然就不怕了。
“他們也應有人的尊嚴。我們原地休整,掘坑。”
荀野目視著茫茫荒原,緇衣墨發,立在這原野上,像是慈悲的神祇,來救贖無歸的亡靈。
他微微側頭,對趕來的嚴武城、季從之等人說,右手接過了季從之送來的帷帽,戴在杭錦書的發心頂上。
“這樣就看不見了。”
杭錦書目睹了如此震撼的場景,實在不知當說什麼。
也許,伯父說得的確不錯,他們沒有挑錯女婿。荀家,隻要有荀野一個人,他就能改變這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