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呼吸,蘭薰桂馥,夫人的手,膚如凝膏。
這還是夫人第一次,溫柔愛護著他,為他上藥。
以往在陣前受了傷,荀野都不想被她瞧見,退了戰場便找軍醫和季從之私下處理了,至多給她看到一條條纏身的繃帶,還是在夜晚敦倫時不小心泄露的。
他總是覺得,夫人本來就不大喜歡他的外表,再讓她看到一些大煞風景的傷痕,既有損自己身為軍人的威武,更傷害了在夫人心中的形象。
但沒有想到,他受了傷之後,竟然能換來夫人如此溫存。
早知如此,荀野想自己還不如讓成聶把胳膊給卸下來一隻,反正鬥到最後,他一隻手也能贏成賊。
夫人看到他斷了一條胳膊,說不定會心疼得皺眉毛吧?
他倒也不想教她太心疼,隻要皺一下眉頭就好了,無需再牽腸掛肚,擔憂得睡不好覺。
杭錦書渾然不知荀野正浮想翩翩,她更加不懂荀野腦殼的構造,他的思維異於常人,不像她從前認識的那些正常男子。
為荀野塗抹完傷口,藥油去了大半,杭錦書要取帕子擦拭手指,正要離去,忽地腕骨被荀野抓住了,她錯愕地一揚眸,白皙的肌理被燈光襯得潤如暖玉,看得荀野心驚肉跳。
他膽大地拿著那隻柔荑不鬆,終於道:“夫人那封家書,還要送麼?”
杭錦書嚇得心如鼙鼓,“還送麼?”
她來反問他了,他這麼生氣,還能讓她送麼?
荀野道:“可以送。寫點彆的吧。”
杭錦書正不知荀野拿的什麼主意,一時也沒想到可以寫些什麼,寫什麼能教荀野不再生氣,荀野緩聲道:“避孕的法子已經找到了,當然就不需要那些傷害夫人身子的藥了。那藥吃多了恐怕會傷了內裡,夫人現在不想生,將來……大概要生的吧?”
原來荀野隻是不急於一時,把這事押後再論了。
不過眼下的確不宜要一個孩兒,杭錦書也不得寸進尺,不會在隱瞞了他這麼久之後還要討價還價,含混地應了一聲“嗯”。
“夫君,妾該寫些什麼呢?”
杭錦書謹慎發問。
荀野思慮少頃,沉吟道:“就寫,夫人如今隨軍一切安好,待荀野拿下鶴鳴山,轉道蒼州,便可歸寧與父母團圓。”
杭錦書聽罷心尖更是一聳,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夫君——”
荀野在那盞清油燈下緩緩抬起顴骨高腫起的臉孔,眼神深邃而堅毅,語調中卻流露出一絲笑意:“夫人自嫁給我始,三年來不曾歸寧,是我做得不好,這幾年讓夫人隨我南下征伐,受累了。蒼州距離零州不遠,等取下鶴鳴山,我便放一支隊伍護送夫人暫回零州。待我拿下長安,再前往零州親自接回夫人。”
杭錦書怔愣著,心想這絕不是一時意氣下的決定,“夫君做這個決定,多久了?”
他這麼打算著,多久了?
“很久,”荀野咧了下嘴唇,不過咧開嘴牽動得顴骨隱痛,他不著痕跡地收斂了,“帶夫人上陣那天起就在想了。”
他是出身於北境荀氏的傖荒蠻將,他知曉,在南人,尤其是在各大世家、名門清流的眼中,自己為人所不恥,倘若不是天下大亂遭逢亂世,他這輩子也休想染指杭氏嫡女一根手指頭。
嶽丈家也是作如此想的。
倉皇嫁女,是情形迫於無奈,無計可施。但私心裡,他們還是瞧不起他這個三代之上出身低賤的傖夫。
可荀野呢,畢竟也是一個有點驕傲的男人,越是遭人鄙夷和非議,便往往越是想要證明一些什麼,王於關中,一統中原,也算是爭一口氣了。
“當時天下大亂,反王割據,勢力盤根錯節,遠比今日的形勢更加複雜,歸寧的路不太平。我與夫人又是新婚,我實在不舍得送夫人回零州,本該歸寧的日期一拖再拖,請夫人見諒。”
這隻是其一。
杭錦書猜到更深的一層,他打下鶴鳴山,距離長安便又更近了一步,最後的威脅便是南魏。
這必定是一場死戰,連荀野自己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此時將她送回零州自是最好的時機。
沒想到他已經考慮這麼久了。
想到三年不得與親人團聚,杭錦書的一顆心被荀野的這一決定高高地拱起,漫過一片激蕩的暖流,忍不住眼眶沁出了潮熱。
再看荀野,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形容粗獷、又不愛潔,滿身虯結可怖的肌肉,總是野蠻好色的男人,也順眼了幾分,甚至連他臉上掛著的傷,也瞧著有一兩分的滑稽。
杭錦書險些沒忍住笑出來,拿起絹帕輕輕揩拭乾淨了手指,好意地問候道:“夫君臉上的傷還疼麼?”
荀野得了這句關懷,差點覺得死無遺憾了,可是麵子上沒完全過去,下頜角繃得極緊,沉眉道:“夫人放心,些許小傷而已,不足掛齒,三兩日便痊愈了。”
杭錦書聲線輕柔:“夫君在成聶那處吃了苦頭麼?”
讓夫人關懷自己的傷勢是好事,但若讓夫人懷疑自己的能力那就是弄巧成拙了,荀野朗聲道:“絕無可能,成賊並非是我的對手,他的腿都被我廢了一條。”
聽起來還是成聶傷得更慘重一些,可既是如此,“夫君勇武過人,妾不疑心,但既實力懸殊,夫君又怎麼會這麼不小心,被成聶打中了臉,傷得這般厲害?”
這就算厲害了?荀野摸了一下自己的顴骨,輕“嘶”一聲,確有些疼。
他要強地咬緊牙根,不肯再發出丁點聲響。
再想起自己是如何被成聶激得分神,導致硬生生挨了這一拳的,他就著油燈,往杭錦書的身上輕輕地瞥了一眼。
杭錦書被他看得莫名,甚至從荀野眼神裡品出了一縷淡淡的幽怨。
但願是錯覺,她居然從這個人高馬大、銅澆鐵鑄的男人身上,看出幽怨來,就像個被遺棄的少女在埋怨她負心薄幸的郎君一般。
真是好大一頂帽子,好重一項不白之冤。
杭錦書被他瞧得心裡起褶,彆扭至極,忍不住道:“想來是馬有失蹄,善戰如夫君者,也有一著不慎的時候。”
荀野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些什麼。
杭錦書已勾起了嘴角,想到即刻能與家人團聚,她就忍不住心頭雀躍,擺了擺手道:“時辰要晚了,夫君受了傷,還請早些安置,妾去寫家書了。”
說完要走,她又疑惑地退回兩步,“帛書在夫君手中,那妾的信鴿如今安在?”
荀野不大忍心地告訴她:“大概被成聶烤去吃了吧。”
信鴿是從娘家帶出來的,這幾年來,她一直借此與父母聯絡,聽說愛鴿被烤了吃,連杭錦書都忍不住要啐罵一口:“成賊可恨,夫君真該打他桃花滿天飛的。”
荀野簡直不相信這是從夫人口中說出來的話,呆滯了一晌。
杭錦書倉皇掩住了嘴唇,羞愧得紅了臉,轉身退下了。
荀野呢,覺得這個口吐芬芳的夫人,甩脫了“杭氏嫡女”四個字的規矩束縛,鮮活得可愛。
若能一直如此,該有多好。
荀野這會兒,更加脹痛得厲害了,那股昂揚之勢簡直就要遮掩不住。
杭錦書在書案前後仔細尋了半日,不見筆墨,好奇地回頭打算詢問荀野,荀野慌亂地扯上了披掛掩蓋異樣。
不是他不想,他每日都想。
但好不容易換來夫人今天施舍的一點疼愛,他還想讓她多疼疼他。
於是他裝作一副若不勝風的模樣,手指虛弱地往自己指了指,示意筆在自己這裡。
杭錦書詫異地走過來,臉頰上紅暈未散,似一抹皎月光華,輕輕拂落在他瞳中,荀野脹得渾身難受,如蟻噬心,偏偏夫人隻是取走了他身旁的紙筆,坦坦蕩蕩,一眼也沒瞧他。
“……”
杭錦書把家書規規矩矩寫好了,這一封信不同,寫得格外用心,格外漫長,落款時,荀野已經睡下了,杭錦書將信紙折好走出帳外。
此時繁星當空,深不見底的銀河,似一泓海水在天際漫湧。
軍帳簇簇矗立,篝火的影子在簾幔前妖嬈起舞。
杭錦書把信交給心腹香荔,香荔唯唯諾諾的,眼神不敢瞧杭錦書一眼。
她不解:“身子不舒服?”
香荔見左右之人各忙其事,荀野也沒有跟上,咬唇告狀起來:“娘子,奴婢對不住你。”
這話就說得讓杭錦書更不明白了,香荔泫然欲泣:“那個姑爺,他,他實在不是人,他教人把我綁起來,還嚇唬我,我就把娘子這幾年給夫人寫的家書都招了……娘子,我不是有意的,他說我吃裡扒外,要宰了我,我害怕。”
荀野的確不是善男,說出這話一點也不奇怪,香荔雖然從小也習武,但性格上還有些軟弱怕死的,被荀野一個殺人如麻的將軍死亡威脅,當然不敢懷疑有假,隻好供認不諱。
這本不是香荔的錯。
荀野呢,他被蒙在鼓裡三年,用的手段偏激,也能理解。
“無事,說便說了。我信任你,這封家書請你再替我送往零州。”
香荔說什麼也不敢,手搖得像撥浪鼓:“不,不。那個姑爺說了,以後再有夫人的信件,一定要讓他的人去送,不許我們私自傳信,不然,不然他就剁掉我的手……”
這就是荀野的不對,杭錦書咬唇:“為什麼?”
信讓荀野送,信中的內容能否在未拆封前抵達母親手中就沒了保障。
“我,我不知道。”
香荔送不成信,可見自己在荀野這裡的信譽還是因為避子藥的事情大打折扣了,杭錦書捏著信回到帳中。
荀野早睡熟了,側身向枕,那臉越腫越高,比發好的饅頭還大了。
她的夫君,在相貌上原來就不多的本錢現在是徹底鬨了個大虧空,看著醜得可笑,杭錦書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將信箋抽出,一股腦攤開蓋在他臉上。
看嗎?既要看。
便看吧。
問心無愧的時候,就是有底氣。
荀野被夫人這一鬨,也清醒了,錯愕睜開了眼,一張薄薄的滲光的信紙糊住了臉,隔了紙張瞧見夫人映著燈暈的身影,似隔了霧氣凝望一枝濯雨海棠。
“夫人寫完了?”
杭錦書道:“是。夫君過目吧。”
荀野揭下信紙,左右看了看,得出個評價:“夫人的字真好看。”
杭錦書又道:“請夫君代為送達。”
荀野點頭。
他這個人遲鈍至此,總是察覺不出她的情緒,杭錦書無可奈何,正要抽身走,荀野握住了夫人的柔荑,將她輕手輕腳地拉扯到行軍床上,隔了信紙與她麵麵相覷。
“夫人的私信,用普通的驛使,恐遭人截獲,就如同今日成聶拿了這封信挑撥荀氏與杭氏的聯姻之親。夫人,為了妥善,我讓斥候為你送信,有他們在,信可安然無恙地抵達零州,交到嶽母手中。你的信,你不讓我看,我不再看了。”
男人嗓音低沉,娓娓地說著,瞳仁亮得璀璨,亮得光明磊落。
杭錦書一陣恍惚,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不由得滿臉慚色,忍不住關心起他來:“夫君還疼麼?”
“疼。”荀野不再裝蒜,老實點頭。
杭錦書更加同情心泛濫,隻想再替他好好上藥一回。
“夫君,妾去拿藥。”
那活血油她自己用著挺見效的,不知怎的荀野這傷不見好,反倒越腫越高了,她考慮著是否要換一瓶用。
荀野不放她去,抓住她的柔荑還不鬆脫,握她往被中去。
一寸寸遊移、一寸寸貼近那熱源。
杭錦書瞪大了清眸,楚楚的波光泛溢開來。
那廝無恥至極,滿臉紅暈地說:“這裡疼,脹得要裂了。”
你疼死吧。
杭錦書最近總是想撕破臉皮,不當這勞什子杭氏貴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