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牙酸得厲害,杭錦書卻沒有反駁隻言片語,因她仍處於對荀野的驚嚇當中,過了許久,才慢慢平複了呼吸。
荀野在床頭,看著夫人慌亂的眼眸漸歸於平靜,知曉那個端莊持重、溫婉得體的夫人又回來了,隻是夫人短暫的生動還令人著迷著。
他懊惱地道:“夫人的腳生了瘡,我竟不曾發覺,還帶夫人去泡湯泉,真是該死。”
這和沐湯沒什麼乾係,杭錦書道:“這是我發乎自願的,夫君不必為此自責,軍營缺水,我也多日不曾沐浴了。我嬌氣一些,毛病多些,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寧可雙腳爛掉我也想去。”
荀野聽了一怔,立刻便道:“夫人喜歡沐浴?那好,等拿下鶴鳴山,我必定日日都讓夫人有熱湯泡澡。”
他那怔忡的態度,好像在他的世界裡,有人喜歡洗澡是一種不赦之罪一樣。
也罷,在這等莽漢心底,愛潔倒是異類了。杭錦書從不把對荀野的嫌棄放到表麵上,暗暗腹誹了一聲,也沒太過分。
這時荀野扭捏地走到杭錦書所在的床頭,腦子裡的聲音錚錚然,一根弦被撥弄得春暉漫爛,沉浸在夫人直呼其名的喜悅裡,脫口而出:“夫人可否再喚我的名字?”
杭錦書沒想到荀野突然提出這個要求,難道是他終於看清了她的欲迎還拒,決心疏遠了她?
杭錦書心口微緊,忍不住抬眼,向荀野詢問:“夫君不喜我稱呼——”
荀野搖頭打斷:“我想聽。隻是想聽。”
見杭錦書躊躇著,就是不肯張口,荀野立時以為自己提了一個很過分的要求,急忙要撤回。
杭錦書卻開了口:“荀……野。”
荀野呢,那廝就像一朵乍逢春雨的山花,抖落滿身的霜重料峭,一股腦抽出花穗子來,張揚地翹起嘴角:“我單名野,表字是徑明。夫人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
不記住,怕也是不行。
杭錦書毫不懷疑,倘使自己拒絕他,那雙淩厲而燦然的黑眸會瞬間失去它的光澤。
就是這麼奇怪,人都說,男子太重於皮相,未必等到色衰而愛馳,便會提早轉移注意力,將心不再放在曾令他一見傾心的女人身上。而荀野,可能是多年行軍作戰,讓他沒有那個功夫去心猿意馬,所以兩年多了,他這種對美色諂諛巴結的狀態,似乎總在持續。
杭錦書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聽夫人說記住了,荀野不再說話,隻是原本鶴勢螂形的姿態,擺得更正了一些,眼神之間閃動著某種期待。
杭錦書隻當作是看不懂,默然收回了視線。
荀野果然好一陣失望,但思及夫人此刻遍布凍瘡的腳,他也沒有閒情再去計較什麼稱呼,嗓音發緊:“荀氏兒郎自小生活在北境,習慣了北境嚴酷的風雪天氣,長凍瘡是極少的情況,我太疏忽了,才讓夫人罹受此難。夫人,日後隻要我在,你不要擔心,我每晚都來抱你的腳睡。”
“……”
那倒是大可不必。
可荀野打定了主意,杭錦書顧著兩家的聯姻也不會拒絕,便讓荀野得逞,兩隻腳被他的懷抱輕薄了一整晚。
他就睡在她的床頭對麵。
這一整晚杭錦書思潮起伏,心緒不定,就像把柄被荀野攥在了手裡,難以成眠。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荀野這人能征善戰是個赳赳武夫,渾身上下充斥著血氣和體味,好在竟沒有腳氣。
這竟是他身上唯一的優點了,苦中作樂一番,也算是能捱過這夜罷。
要是單說她這位夫君的皮相,荀野的五官掩蓋在麥黃的皮膚之下失了精致,其實細看無不妥帖,也符合武將畫像裡濃眉大眼的俊朗之相,隻是——
若是和零州有口皆碑的美男子比較起來,難免會相形見絀。
或者,杭錦書鐘意的就是那等更加溫潤清雋、清瘦昳麗的皮囊,而非睡在她身旁,鼻息沉重、肢乾龐大的夫君。
既嫁之,則認之。看習慣了,也算能看吧。
日子不能精細著過,隻能湊活。
人總是不能十全十美的,杭錦書也不會臉大地覺得自己能改變荀野,所以,忍忍就過去了。
雪後初霽,蒼古原上的積雪開始消融,露出一圈圈傷痕累累的地皮,滿目瘡痍的江山裡,放眼望去,到處是枯黃灰敗的死寂,看不出一絲積雪將儘、春信將至的喜氣。
大軍休整之後跋涉上路,途徑鶴鳴山。
當晚,荀野命令左右就在鶴鳴山腳下二十裡外安營紮寨。
荀野隻身入了帥帳,與嚴武城、季從之等人談到深夜。
反王割據,群雄逐鹿,鶴鳴山在其中,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也是荀氏大軍收複長安的最後一塊絆腳石。
嚴武城對鶴鳴山頗具了解,當晚用地形圖反複推演,都覺得如果強攻,想要取勝勢必要付出慘重的代價,這對於我軍在攻克鶴鳴山之後抵達京畿非常不利。
嚴武城道:“成聶曾經是大隨懷化將軍,可惜大隨朝廷的狗皇帝寵信奸佞,聽信讒言,將成聶流放,成聶便在途徑鶴鳴山時,趁著天下大亂,竊取了這塊土地,此後兩年,苟圖衣食求得生存,到今日竟然也擁有草寇五千之眾。他曾是天下一等的武將,棲雲閣英雄榜上排位十一的高手,他夙夜匪懈地練兵,這五千草寇也曾大敗馮氏,其實力不容小覷。”
“再加上鶴鳴山地勢複雜,易守難攻,”季從之接口道,“正麵強攻,對麵擁地利之勢,從山頭放落滾石,佐以硝石木炭,可致我軍重大損失,將軍,直接從碧雲坳入山,絕非上上之策。”
大隨失道寡助,天下反賊三百路。十八路反王能存活至今,都是個中佼佼者,豈還會有輕易打贏的仗?
越靠近長安,這路越難走。
從沙盤上顯示的地形來看,碧雲坳是唯一能容下三路軍隊挺進鶴鳴山的途徑,如果不從碧雲坳走,則隻有北麵的峭壁,以荀野和寥寥幾人的身手,能趁成聶不備時偷襲入寨。
荀野的眼在沙盤中逡巡了許久,一直聽著裨將分析,始終沒下決斷。
嚴武城和季從之望向苦慧。
光頭打了個哈欠,從沙盤後笑意吟吟地走了過來,“你們彆看我,英雄榜上排名還在將軍之前的高手,在此之前從未遇到過。”
季從之道:“這仗還打嗎?要不然,我們繞道而行,不管鶴鳴山,直接去長安稱王?”
這時荀野終於抬起了眼,漆黑的眼煥出淩厲的凶光,唬得季從之一震。
荀野冷著沉嗓,低聲道:“如果放棄鶴鳴山直入長安,成聶就會在背後追著我們打,消耗我們的兵力,侵占我們的糧草輜重。亂世,強者為王,成聶的野心比你們想的要大,他被隨帝流放之後落草為寇,圖謀的已經不僅僅是向公孫霍複仇。”
嚴武城感到很鬱塞:“打也不行,繞也不行,難道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我們要讓成聶平白地消耗,最後被南魏漁翁得利?”
荀野環視帳中,寒風撲向簾幔,卷滅了帳外銅盆中跳躍的篝火,室內光線黯淡了幾分。
一陣沉默中,諸將聽到荀將軍道:“成聶也曾在隨朝為將,不是屠狗之輩,武人重諾,不會斬傷來使。我下一則拜帖,約成聶明日在碧雲坳見麵和談。”
嚴武城大驚:“將軍想收編成聶?”
苦慧哈哈大笑:“將軍還是惜才啊。”
此言一出,帳中幾人都陷入了尷尬當中。
他們這裡除了季從之自幼伴在荀將軍麾下,其餘諸人都是曾與荀氏作對,後為荀將軍招安的敵將。
荀將軍他,一直惜才如金啊。
麵對成聶此等勇武過人、彪炳一時的悍將,將軍不可能不動心的。
要是成聶識時務,荀氏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是大善,如那成聶不識抬舉,到時候先禮後兵也不遲。
夜色逐漸變深,濃釅得似一團墨。
杭錦書坐在行軍帳中,將頭頂烏雲擾擾的盤發解開,隨著那支璽花薔薇扶枝碧玉簪隨手抽離,一重重鴉青發絲似簾帷般簌簌墜落,半掩映住了女子清潤柔美的臉頰。
從外隔了層層青絲看去,隻是朦朦朧朧,玉容若隱若明。
此次她沒有在荀野後方隨軍,而是一起跟來,不知道對方做的什麼安排。
小坐片刻,香荔帶著一群人進來了,杭錦書扶著手裡的梳篦一回眸,詫異地發現這些軍營裡的猛士竟人手拎著一桶熱水,正從外邊進來,入內後,將熱水放到帳中用簾門簡易搭成的淨室外,說要供夫人取用。
香荔便道:“是姑爺吩咐的。他特地讓人鑿冰取水來燒的。”
杭錦書想著自己在軍營裡享受特殊,不免心中底氣不足,汗顏地道:“有勞諸位了,戰事吃緊,還要為我忙碌這些末節小事。”
其中一人是個有眼力見的,當下重重拍打起胸膛來,道:“夫人的事,隻有大事,沒有小事,彆說沐浴,就是掉一根頭發,將軍也要分心去心疼夫人。我等奉命辦事,也是為了讓將軍無憂,好一早打下鶴鳴山啊。夫人你就隻管享用吧!”
他的開解沒有讓杭錦書好受一些,反倒愈發覺得慚愧。
但現成的熱水在前,杭錦書當然也不會退回,便向幾名力士道了謝。
等人走後,香荔一撫玉掌,喜笑顏開地道:“娘子彆說,這個姑爺粗中還有幾分細呢!還知道體恤娘子無熱水沐浴。”
杭錦書的羞慚一直停留在臉上:“我是不是太嬌氣了些?”
香荔擺手,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對杭錦書的想法感到費解:“娘子你怎麼能這樣想!想當初您還未嫁時,在閨中沐浴,不僅每次要更換三遍水,每過一遍水,就要抹一遍香膏,洗完之後身上香噴噴的,又甜又軟乎,再往那塞了滿腹棉花的絲絨褥子裡睡下,彆提多安逸!”
說完又嫌棄了皺起了鼻:“這才到哪啊!要不是……您也不用受這個罪!”
可她越說,杭錦書越覺得自己在軍營裡搞特殊了。香荔不提她還不曉,原來她是個這麼矜貴嬌氣的女子。
太平盛世時錦衣玉食倒也沒人會指摘什麼,但眼下烽火延綿,她還扔不下那些養尊處優的陋習,未免讓人低看了。
杭錦書猶豫之後,道:“以後還是不要再這樣了,鑿冰、運冰,再把冰塊燒開,費時且費力,還是讓將士們把心思都放在打仗上,儘早入長安,對大家都有好處,我這裡些許不便就罷了。香荔,你替我向大家說說吧。”
香荔隻好應許。娘子體貼人意,但願那荀氏將軍,也能多體貼體貼娘子才是。
杭錦書用熱水淋浴,將身上洗得暖烘烘的,才上榻安歇。
這裡沒有香荔說的那種輕薄柔軟的彈花絲絨被子,隻有硬邦邦的行軍床,和被凍得鐵杵一般的軍被,迷迷糊糊起了睡意之時,忽地感到一隻熱騰騰的手鑽進了她的被褥,就在底下,不輕不重地扣住了她的兩隻玉足。
杭錦書睜開了眼,那被子裡早已鑽進來一隻人形熊羆,貪婪地霸占了她大半個床位,不僅如此,還抓著她的腳,往上輕易地折疊,杭錦書便用一種極度柔韌的姿態,被整個團進了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