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內灣很安靜,空中花園的風吹過,顯得有些孤寂。
這不是她第一次有這種空蕩蕩的感覺,嫁給周淮律三年,這三年裡他經常出差,留她在家裡。
她時常感覺孤獨,坐在這裡望著天望著海,計算他什麼時候歸家。她又是個性格內向孤僻的人,她朋友很少,若是實打實算,就一個蘭雙、後來有孟潯、周溪。
以前也有過個好友,但是都欺負她心軟,騙她的錢,卻又在背後說她是個極傻的人,錢多、好騙、傻白甜,是彆人對她的標簽。
直到遇到蘭雙,她看不慣裴子舒欺負她,和她說:“江枝,你好笨,不會反抗嗎?”
後來她們成為了朋友,她曾不止一次告訴她:江枝,你值得更好的、值得世上非常好的男孩兒、周淮律他配不上你。
“你好會哄我。”她笑,大笑時,左邊臉頰有酒窩。
可是她沒聽進去,或許是她不敢相信自己有多好,她認為周淮律才是最好的。
喜歡他是什麼時候開始?
或許是他為她拾起掉落地上的書本。她說謝謝你,他說嗯。
也或許是早起去周家拜年的時候,她饑腸轆轆什麼都沒吃,但是她不敢說,因為江遠修不管她,爺爺又忙著應付,她餓著卻不敢造次,隻因聽說周家是最守規矩,她便不敢拿客廳的零食,她借口去上廁所,是他出現,遞給她一包餅乾和牛奶:“吃完再進去吧。”
還有好多這些時候,零零散散的記憶拚湊在一起,非要問是什麼時候,或許是在班裡被孤立,聚會名單上沒有她時,他似隨口問,或許真的隻是隨口問了句:“江枝呢?”
她心忽然就漏了半拍,那是很忽然的漏跳。
她想居然有人為她撐腰耶——
她眨了眨眼,恰好看見他穿著白色製服,轉了下筆,從此,她的世界方寸大亂。
所以她覺得他好,好到認為他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那個人。
不管彆人怎麼勸她,怎麼看她,她喜歡他,世人皆知,她固執,執著,嫁給他是她的願望,她沒有任何退縮,她這十年來的目標,就是放大加粗的三個字——周淮律。
暗戀是孤獨的狂歡。
但是她得到了他,雖然或許手段不好看。
結婚後,她學著如何成為一個優秀的周太太,這三年裡,她要求自己言行舉止得體,觀察周家的規矩記在心裡默默學習,她想讓周淮律看見她的努力,也想讓他覺得,她才是合格的周太太。
雖偶爾會覺得壓抑和束縛,但當想到是為了更靠近周淮律,她便覺得付出都是值得的。
但是直到今天,得知他也會在背後默默關心初戀,得知他還會在百忙之中抽空去接機,甚至把自己從不給任何人乘坐的公務機去接裴子舒,再看見他得知裴老爺子去世,明明知道裴家對江家的不好,卻依舊不假思索離去的背影,江枝才忽然冒出個念頭。
這場婚姻裡,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那瞬間她語塞了,她忽然找不到方向,很迷茫。
她曾經看過一句話:為愛執著才是愛,為執著而愛,是鑽牛角尖。
在婚姻裡,江枝承認自己過得不開心,但是直到她看見裴子舒發來的照片,相片裡,周淮律的笑容和放鬆的姿態,令她意識到,被這場婚姻束縛住的,不是隻有她,還有他。
他被捆綁在一起的這些年裡,原來也過得很不開心。
看見照片裡熟悉卻又陌生的周淮律時,她想,她對周淮律到底是愛,還是執著?後來她開著車,自己手握方向盤,就像久違的重新主導了自己的人生,這種奇妙的感覺出現,風吹過來的那瞬間,她忽然就想通了。
後來,她站在他的角度裡去思考,似乎才走出了自己鑽了十年的牛角尖。
她承認,不是愛。
這段感情從始至終就沒愛,隻有她一人的執著,和他墨守成規的聽話。
江枝低頭,看著戴在無名指上的婚戒,是三年前買的情侶款。婚後江枝就從未摘下來,想他時,她會低頭撫摸自己的婚戒,仿佛他就在身邊,可是他從不戴,江枝也不敢問是為什麼。
手指上的婚戒是簡單的素圈,她再次輕輕撫摸,晚風輕輕拂過,把眼睛吹得好酸好酸,酸到她想哭,她蹙眉,極力克製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可眼淚怎麼會聽她的話?
或許是心告訴了眼睛,她想做什麼,所以心開始疼痛,眼淚它說掉就掉,容不得她停頓。
她吸了吸鼻子,任由眼淚掉,任由心在痛,她做出了決定,伸出手取下戒指,它在無名指滑落下來,躺在她的掌心。無名指上是戴了戒指三年的痕跡,紅紅的痕,像疤痕烙在那。
她連洗澡都舍不得摘下來,做手膜時都怕化學物品傷害到它,因為它賦予了她精神支柱,它賦予了她表麵的光鮮亮麗,它的存在,讓她有了身為周太太的實質感覺。
她記得清楚的、今天得知背叛,看見照片時手的顫抖和心跳加速。
那瞬間,像是補上了她喜歡上他那一刻心臟漏跳的那一拍。
江枝輕輕拿起戒指,放在唇瓣輕輕的吻了吻,隨後閉上眼,眼淚掉下來的瞬間,她用力一揮。
夜空中,光影閃過,它像流星飛走,帶走她的固執,墜落在未知地帶。
“太太,太太,您怎麼在這裡睡覺了?”
江枝是被王媽搖醒的,睜眼時,白天的光線刺眼,她伸出五指擋住光,耳邊是王媽的關心:“太太,秋涼,您昨晚在這裡睡了一晚嗎?”
眼淚早已乾了,她連澡都沒洗,臉上帶著昨晚見裴子舒的妝容,她才發現自己昨晚在空中花園睡著了,她撐起身體,還沒等她回過神,王媽好像知道她以往的習慣,會問周淮律在哪裡。
於是王媽先開了口,聲音很輕:“少爺昨天晚上沒有回來。”
江枝頓住,低聲道:“裴老爺子去世了,他去祭拜。”
這句話是說給王媽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王媽低聲喔了聲,低著頭不說話,但是江枝知道,也清楚,他可以去祭拜,但是不需要過夜——
江枝起身,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既然決定要放棄,那就不要再因為他困擾。
放棄他這件事,她知道很難,但她會成功的。
可是下一秒,樓下傳來汽車熄火的聲音,江枝還是下意識去看,她剛好站在圍牆處,低頭看去,司機下車開門,周淮律從後排彎腰走出來。
依舊是昨晚離開時的黑色西服,眉眼間稍顯倦色。
應該是她的視線和王媽的視線一道往下,他有所察覺,掀起眼眸往上看的瞬間,江枝立刻收回視線,不願意與他對視,她坐回秋千,不想下去怕和他撞見。
“太太,先生回來了,您不下去嗎?”
王媽有些詫異,眼神裡是不解。畢竟以往,太太早就開心的走下去找少爺了。
“我——”
她頓了頓,心中有了決定,不想在最後的時間裡,留下話柄被傭人議論,畢竟如此反常,的確是不對勁,江枝低聲道:“現在下去。”
江枝沒有坐電梯,四層高,她走樓梯下去的,隻是好巧不巧,剛好下到三樓就遇見了周淮律,男人眉眼裡有倦色,白皙皮膚眼皮下,有淡淡的青色,可見昨晚夠折騰。
她竟然覺得有些恍惚,心境不同後,她都不知該用什麼情緒麵對他。
就這個恍惚的瞬間,她聞到了周淮律西裝上淡淡香水味,這是裴子舒常用的,因為昨晚她和裴子舒見麵時,她就是噴的這個香水。
心還是會痛,畢竟她非聖人,她開口問:“你昨晚在哪裡過夜?”
“我在裴家。”
他沒有猶豫,回答她的問題,隨後捏了捏眉心骨,閉眼道:“你怎麼起這麼早?”
江枝已經不在意了,不在意他為什麼沒有看到她身上依舊穿著昨晚的衣服,或者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她臉上沒卸掉的妝容,她隻覺得慶幸又寒心。
慶幸他沒有主動去解釋為什麼要在裴家過夜,不然她會動搖,會再次進入陷入好不容易抽身出來的泥沼裡,可她也覺得寒心,她想,對婚姻裡的丈夫整夜未歸,她應該有知情權。
她問:“祭拜需要過夜嗎?”
這句話帶著疑惑、帶著質問、周淮律本是準備往前走的,聽見這話,停下腳步,便道:“周家人都在,裴子舒哭暈過去了,大家擔心她想不開,就留在了那裡。”
是擔心她,失去親人的痛苦,因為有情有意,才會有擔心,才有陪伴。
就像他根本沒在意到她的妝容和衣服整晚沒變,因為無情,所以無意。
“挺好的。”
江枝說這話時她低頭笑了。
挺好的,在放棄婚姻這條道路上,他的助攻永遠比她的決心來的更猛烈。
他的輕描淡寫,讓她覺得自己昨晚的掙紮、猶豫、心痛、眼淚感到可笑。
她原本想的是給自己點時間,等到心裡徹底放下時,她再提出離開。但是現在看來,應該是不必了,因為早晚對周淮律而言都一樣,或許早點,對他而言才是解脫。
早晚隻是她對他不舍的托辭。
江枝越過他,往書房裡走去,她熟練拿出當初簽好的婚宴合同。什麼古堡、熱氣球、宮廷婚紗、她隻覺得好笑,她打開手機,調出婚禮策劃的電話。
婚禮是相愛的人舉辦的,而不是捆綁的利益關係。
“什麼?”
蘭雙很驚訝,說:“你們不是快結婚了嗎,這時候取消婚禮乾什麼?”
“是他不想結婚是不是?”蘭雙急了:“我去找我三哥,讓他——”
“不是,是我的決定。”
江枝握著電話,她坐在秋千上,輕輕的笑了:“雙兒,我和你說。”
蘭雙在電話那頭聽她講話,很安靜的聆聽。
江枝的心被撫平,輕聲道:“我以前一直覺得失去周淮律是我這輩子無法接受的事情,如果有那天,我覺得我會痛不欲生,撕心裂肺,會活不下去。但是現在,我做出決定的時候,我才發現,流個淚,歎口氣,就結束了。”
“雙兒,你知道嗎,周淮律對我來說,失去比擁有踏實。”
失去周淮律比擁有周淮律踏實。
“你決定好了嗎?”
蘭雙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她輕聲道:“說不定睡一覺,你又重新愛上他了呢?”
說不定睡一覺,你又重新愛上他了呢?
江枝有那麼瞬間恍惚,隨後掛斷了電話。
她坐著發呆,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走下樓梯,此時,已經是晚上十二點。
她回到了臥室,推門而入,走廊的燈光灑落裡麵,床上是他休息的身影。
她猶豫片刻往前走,輕輕的掀起另外一邊的被子,她剛躺下,他的手便伸過來。
“去哪裡了?”他啞聲問。
他這個意思很明顯,在一起七年,怎麼會不知道?
隻是這次,江枝不動聲色的躲開:“我不方便。”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詫異,也沒有堅持,收回了手。
江枝就這麼躺在床上。
夜色很美,但是被窗簾遮住,整個臥室一片黑暗,她睜著眼耳邊響起蘭雙的話
——“說不定睡一覺,你又重新愛上他了呢?”
蘭雙怎麼知道她在無數個夜晚,閉上眼時想過放棄他,睜開眼又繼續愛他。
所以。
她該——
“你怎麼悶悶的?”
他在夜裡,聲音淡淡,少有的關心。
江枝最怕他忽然的關心,怕自己又淪陷,所以這次睡覺之前,她要把明天會重新愛上他的可能性扼殺掉。
她猶豫,最後輕聲道:“我覺得,你對裴家的葬禮,比對我們的婚禮要上心。”
周淮律顯然是沒想到江枝會這麼說,黑夜裡,他不解的聲音響起:“你,是在鬨脾氣?”
江枝沒說話,緊接著,又聽見他說:“他已經去世了,你不要在這件事上鬨脾氣。”
她哪裡是鬨脾氣,她隻是想告訴他,你不公平。
你對彆人的葬禮那麼上心,對自己的婚禮那麼敷衍。
但直到這一刻,沒有眼淚,沒有掙紮,或許真正的放棄,是什麼都不想去解釋吧,她淡淡的嗯了聲,好乖,一如既往聽話。
片刻後,她低聲道:“周淮律,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