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屋敷無慘將書冊重重地合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一開始就坐在這張桌邊,從一開始窗沿邊上扒拉著兩隻小手,到後來搬石頭,再到最後彈出來一張小臉的全過程都看得很清楚。
沙理奈的下巴抵在窗沿上,露出了一個笑,她悄聲比了個口型:“父親……”
產屋敷無慘注視著這個自己血緣關係上的女兒。
比起上次見麵時候被仆婦服侍過的樣子,現在對方顯得很是狼狽,頭上胡亂包裹著一條黑色的布巾,那張與他有幾分肖似的小臉蛋上掛著不知從哪裡蹭的灰。
當一個人見到自己的直係血親的時候,理應當感覺到親近的,那是一種血脈上的共鳴。
可惜,無慘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
他不會對孩子憐憫,也不會被親情動容,內心常年湧動著的煩躁與惡意讓他對著這個膽大包天擅闖他的宅院的小女孩伸出手。
那隻手與同齡人相比缺乏力量,但對小孩來說,依舊是不可撼動的力量。
隻是輕輕往下一按,便讓沙理奈之前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
原本就站在石頭上踮著腳尖的小女孩頓時矮了下去。
在無慘的角度,隻能夠看到她鍥而不舍地扒拉在窗沿上的小手。
兩個女侍與一名男侍正站在不遠處,以他們的角度並無法看到窗邊發生的這個小插曲。
產屋敷無慘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測。
而沙理奈本來就不會看大人的臉色,更何況現在維持自己倔強的站姿就已經用儘了全力。她小臉憋得通紅,還不忘對著係統興高采烈地交流。
【你看到了嗎?父親見到我很高興哦!】
係統:【呃,我覺得反派並不是高興的意思。】
沙理奈頓時不高興了:【才不會呢,他見到我在笑呀。】
係統沉默了。向一個三歲小孩解釋“有時候人們笑起來並不是高興的意思”這件事本來就很複雜。
他隻是告誡道:【請不要對反派抱有任何期待。】
這時,屋內傳來一陣談話聲,沙理奈頓時豎起了耳朵。她悄悄踮起腳尖,想要偷窺發生的事情。
產屋敷無慘此時側過了身,正背對著窗戶,與裡麵的侍從說話。
“今日是誰沏的茶?”
男侍趕忙上前,彎腰低頭道:“回若君大人,方才是仆煮的茶水。”
“是嗎?”產屋敷無慘用蓋子輕輕撥冗著茶杯裡的液體。
在他長久的沉默之下,男侍的額頭上已經有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撲通!”
男仆跪下了:“若君大人,茶水可有什麼不妥嗎?”
產屋敷無慘依舊沒有說話,隻是手上原本漫不經心的動作停了下來。
一直扒著窗沿,沙理奈很快就手麻了。她站在窗沿下,低頭想要換個重心踩腳下的那塊石頭,忽而聽到室內發出“砰”的一聲,隨後就是瓷器碎裂的響動。
沙理奈被這一連串的聲音嚇了一跳。她再次趴上窗台冒頭去看發生的事。
這時候,產屋敷無慘支著下巴坐靠在他的位置,桌麵上放著攤開著的一塵不染的書冊。
地麵上瓷器碎了一地,灑著滾燙的茶水,冒著些許白氣。
男侍跪在地上,額頭上淌著血,神色惶恐地趴倒在地:“若君大人,我錯了……”
“錯在哪了?”無慘低咳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問。
“我不該沏不合您心意的茶水。”男侍說道。他用手背擋著頭上的傷,不敢讓血滴到材質名貴的地毯上。
無慘冷漠地掃了他一眼。
他的性格一向陰晴不定,仆役很難猜測出他的心思,經常因為各種各樣的小事受罰。在無慘病情嚴重的時候,這種情況尤其常見。
“你下去吧。”產屋敷無慘厭煩地說,“地上的東西都收走。”
男侍頓時如蒙大赦地收拾東西退了出去。
旁邊,另有女侍恭敬地低頭奉上了一杯新的茶水。
“都去門外候著吧。”產屋敷無慘說道,“屋裡現在不需要服侍。”
他並不喜歡院內留太多的仆從,也不準許他們抬頭看他,在這個院裡侍候的侍從都很有眼色。
兩個女侍輕手輕腳地飛速離開了,這間和室很快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而窗邊,小小的不速之客仍在原處,方才的插曲沒有影響到她半分。
產屋敷無慘坐在原位,看向窗外:“是誰給你的勇氣闖進來?”
“父親,”沙理奈努力試圖抬起下巴探出頭說話,“我很想你,所以就跑來見你啦。”
她人小小一隻,臉蛋偏瘦,便襯得那雙長睫毛的眼睛很大,看人的時候總是會很真誠。
無慘一時間沒有言語。
他身邊沒有任何人敢對他說不帶敬語的話,也沒有人會對他給予這樣帶著強烈感情的直接的語句。
作為產屋敷家家主的男人對他表達的關心總是高高在上的,透著一種令無慘厭惡的虛偽——分明隻是因為產屋敷家需要一個繼承人才表現對他的重視。
而他的同齡人來探望他的時候,臉上也總是帶著令他作嘔的憐憫。
他們根本並不對他抱有關切,隻是將無慘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試圖對外表現出自身的仁慈善良罷了。
小孩這樣直來直去的表達一會讓產屋敷無慘感覺到冒犯,但一會卻又讓他覺得有些新奇。
他在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之中,幾乎從未感覺到這樣的感情。無慘所感受到的正麵的情緒,幾乎都是從彆人的恐懼和痛苦之中獲得的。
“父親想不想見我呀?”沙理奈的眼神亮晶晶的。她看起來一身狼狽,臉蛋被熱得紅彤彤的,卻表現得完全不知憂愁。
“不。”無慘說。他微妙地想要看到對方這樣毫無防備親近他、信賴他的狀態被打破。
“哦。”沙理奈垂下眼,隻在一個呼吸間她就又重新恢複了元氣,“可我今天見到父親很開心哦。”
“既然看完了,就回去吧。”無慘冷淡了下來,“趁我現在的心情不算差。”
“我可以多留一會嗎?”沙理奈抿唇,仰頭看著理應是她最親近長輩的少年。
無慘從俯視的角度,便能清楚地看著她眨巴著眼睛望著他的樣子。
他咳嗽了兩聲,低頭呷了口茶水,說道:“總是這樣湊上來,你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這樣的問題讓沙理奈感覺到了一點茫然。
年輕的年長者低頭湊近了她的臉,壓迫感十足地注視著這個三歲小孩,目光裡含著一種冰冷的審視。
“錢財,華服,還是權勢?亦或是,隻想看我這的笑話。”
沙理奈並沒有因為對方的迫近而後退。她嗅到了從父親身上傳來的淡淡藥材與茶水的味道,混雜著一點衣物的熏香。
她睜大眼睛看著對方,腦袋一時間被懵住了。
產屋敷無慘的表情一點點地顯露出惡意,他伸出手來,輕易地掐住了小孩的臉蛋,將之按壓出來兩塊凹陷。
“唔……那些窩都不想要。”沙理奈的嘴巴被臉頰擠壓得嘟了起來,她艱難地大聲反駁。
產屋敷無慘的手指鬆了點力氣,但話語裡依舊下了定論:“說謊。”
這樣堅決的話讓沙理奈生氣了。
她努力掙紮出來,後退了兩步,遠遠地瞪著他說道:“我才沒有呢!好孩子從來不會說謊的。”
她對父親有著純粹的憧憬與期盼,但並不會讓自己拿出的真心隨意被誤解和踐踏。
“我想要的東西,”沙理奈說,她看著站在屋裡的男人,聲音一字一頓,內容像是帶著千鈞重量,“是想父親喜愛我。”
小小的一團站在那裡,還沒有窗沿高。她認認真真地朝上看去,想要得到對方的反饋。
明明隻是一個三歲孩子而已,產屋敷無慘在這一刻竟有些不願意對上她的視線。
他最終說道:“真是小孩子,才會想要這麼淺薄的東西。”
——她在從他的身上追求一種他根本不會擁有的情感。
“喜愛”?真是可笑。
怎麼會有人從一團充滿怨恨與惡念的靈魂之中訴求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