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眼神下,小女孩不僅沒有後退,反而還將手裡的藥丸再往前遞了遞。
產屋敷少君的眼睛挪動,落在對方小手裡的那顆藥丸上。
喉嚨裡的癢意如同跗骨之蛆。他最終沒有再揮開手,而是接下了這枚藥。
——吞服過後,他的情況終於好了些許。
幾個呼吸之後,他開了口。
“你是誰?”產屋敷少君眯起眼睛,他並沒有感激對方的幫助,而是冰冷地打量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哪個分家的孩子?”
“沙理奈。”女孩答道,“產屋敷沙理奈。我不是分家的孩子。”
她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地說出了後一句話:“我是你的女兒。”
少君原本打量著她的動作一頓。
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訝異。
他當然知道,自己曾有一個女兒。
在三年前,年少的產屋敷家少君病重。那時產屋敷家家主幾乎請來了全平安京所有的醫者,然而所有人來了之後都搖頭歎氣。
最後,產屋敷家家主無計可施,隻能聽取了一位路過留宿的僧侶的建議,將另一位年紀較長的貴族姬君娶進門,試圖用喜慶的典禮來衝淡病氣。
在這個時代,貴族們婚配的年齡普遍很早。這場婚禮並不出格,過程低調而迅速地結束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婚禮儀式過後,產屋敷家的少君竟真的捱過疾病活了下來。
不到一年後,他的妻子順利誕下一名女嬰。
產屋敷家少君常年帶病,纏綿病榻,更不喜擾動,於是嬰孩轉而由妻子和女官們照顧。
之後,他便再沒有聽過自己的孩子的消息——或者說,他從沒有關注過這一點。
光是每日在疾病的痛苦中煎熬,隻為了在這個世界活下去,便已經近乎用儘了他的全部精力。
其他人全部都無關緊要。
“嗬,”產屋敷家的少君冷笑一聲,“我記住你了。”
他的語氣裡並不帶任何的善意,反而透著一種滲人的冰冷。
然而,小女孩並沒有察覺到這種負麵的態度,她稚嫩的臉上綻開笑顏:“嗯!一定要記住我的名字哦。”
她望著麵前的年長者:“那麼你的名字是什麼呢?我也想記住你。”
“這都不知道嗎?”少君坐直了身體,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她。
“他們都叫你若君、若君大人。”沙理奈年紀雖小,但口齒很清晰,“但這都不是父親的名字呀。”
她微微歪頭,有些苦惱地仔細思索解釋著:“就像……就像是今天有人叫我姬君,但是,我的名字不是這個哦。”
小女孩被她名義上的父親沉沉地注視著。
一陣長久的沉默。
“好啊。”他忽而說道,“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
“產屋敷無慘。”
“我記住了!”沙理奈認認真真地念,“產屋敷無慘。”
“我聽上次來到家中的陰陽師說,名字是很重要的東西。如果交換了名字,就很難被分開。”
小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往旁邊走了兩步,踮起腳將懷中抱著的藥瓶放在了長凳上。
“那,再見啦,父親。下次請一定要認出我哦。”她揮了揮手,踩著金色夕陽灑在木質地板上的暖色,穿著不合腳的木屐踢踢踏踏地離開了。
產屋敷無慘沒有動彈。他靠在廊間的柱子上,建築物的陰影剛好覆蓋了他的全身。
圓形的蒔繪藥瓶靜靜地放置在廊凳上,在夕陽的照耀下拖出了長長的影子,邊緣花紋反射的光亮幾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
另一邊。
【為什麼不繼續留在那裡呢?】
離開那條小徑的路上,係統問道。
【為什麼要留下呢?】沙理奈驚訝地反問。
【如果留在你的父親身邊,你就不必回現在住的地方,過之前那樣困窘的生活了。】係統說道。
侍從們總是最先能夠揣摩到主上心意的人。他們見到沙理奈已經與她的父親相認,便不會再怠慢她。
【可是,我不覺得我現在的生活不好呀。】沙理奈說。
她邁著小小的短腿漫步在青石磚鋪就的地麵上,轉了一個圈。
【這身衣服,是媽媽親手給我做的。】沙理奈認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裙擺在風中蕩漾起一圈波紋。
她幾乎沒有對母親的記憶了,隻記得對方的懷抱很令人感到溫暖。係統哥哥講給她,那時候母親生了病,依然記得為她趕製未來長大一些後穿的衣服。
【今天我吃到了大餐,還見到了父親。回去的時候還可以給玲子她帶糕點。】沙理奈細數著一件件事,【我現在的生活分明一點都不困窮。】
係統沉默了一下,說:【……那個詞是困窘。】
沙理奈念出了聲:“困jio?”
【是困窘。】係統放慢了聲音。
“困九?困囧!”沙理奈像是找到了新的遊戲,開開心心地自言自語。
係統相當認真地糾正她的發音。
這樣的場景一人一係統都習以為常。
照料沙理奈的人並不會認真與她對話,玲子也忙於各種雜務,係統便隻好代勞了。
夜晚。
沙理奈躺在榻榻米上鋪著的被團裡。
被用太陽曬過的被子散發著陽光的溫暖氣息,傍晚她帶回院子的吃食隻被玲子挑選了一點點,剩餘全部都被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屋裡的矮桌上。
沙理奈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對係統說:【我也很想跟父親一起生活,住在一個院子、甚至是一個房間裡。但我怕他會像是上次遇到的小貓一樣被我嚇跑。】
【他是大人,不會被你這樣的小孩子嚇到的。】係統說。
“謝謝係統……”沙理奈縮進被窩裡,語氣黏糊,“謝謝你這樣關心我。”
長長的被子裡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團子。
【不,我隻是想讓任務進度快一些。】係統說。
而沙理奈並沒有聽到他的話。
——她的睫毛沉沉地壓了下來,稚嫩的臉頰像是蘋果一樣鼓起紅撲撲的形狀。顯然,她已經睡著了。
小女孩的唇角在夢中依然是微微揚起的,仿佛是在做著某種美夢。
係統沉默了下來,靜靜地守著她,直到天徹底亮起來。
在太陽斜斜透過紙窗將屋裡照得暖洋洋的時候,小小的孩子才悠悠轉醒。
沙理奈的睡眠一向都很長,而她醒來之後便一直都會與這個年紀的任何孩子一樣活潑好動,有著使不完的力氣。
在睜眼之後過了十幾分鐘,沙理奈才勉強清醒,小屁股一拱一拱地把自己從被子裡擠出來。
枕頭的旁邊放著已經折平整的衣物。沙理奈將浴衣舉起來,亂七八糟地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隨後,她又開始認認真真地用自己的小短手慢慢將纏在脖子上的衣擺往下拽出來。
在係統偶爾一兩句的提示下,沙理奈終於收拾得勉強能夠出門見人之後,太陽已經正當空。
她踮起腳尖,握住門把推開室內的障子門,費力地將它推開,便看到了正擺在門外的食盒。
玲子從來不會叫醒正在睡懶覺的沙理奈,每次她都可以睡得飽飽的。
玲子並不是專職照顧沙理奈的仆人,還兼任一些浣衣、清潔類的事務,因此她雖每天都來,但並不常在這。
沙理奈把飯吃光之後,便又從屋裡將彩球拿了出來。隻是,今天的她總是有些心不在焉。
自昨日出了這個小小的北院之後,她一顆心便都飛了出去,隻覺得外麵全部都是沒見過的新奇事物,全部都在等著她去探索。
玲子不在的時候,會將院落的木門用繩子鬆鬆地閂上,避免出現意外狀況。
沙理奈走到大門前,用力試圖將門推開。這扇對開的大門有些厚重,好在小小的沙理奈有的是時間和力氣,將半扇門推開了一道縫,掛在門上鬆散的繩子也被逐漸拉直。
午後的陽光從門扉間被敞開的縫隙之中流淌出來,牆壁連綿的陰影被劈開了道路。
雖然縫隙不大,但正巧夠沙理奈從這裡鑽出去。
她躡手躡腳地鑽出了門,還記得將被她推開的門複歸原位。
沙理奈的住所在整個產屋敷院處在最西北的位置,因此,她出了門之後,便有向東和向南的兩條路可走。她沒有多加猶豫,就選擇了沿著附近的廊台往南走。
那正是之前宴會她被典侍帶著走過的路。
她年紀很小,卻很聰明。宴飲當天人影幢幢,帶路的典侍也刻意走得很快,那條路線依舊牢牢地印在她的腦海裡。
產屋敷家主的寢殿是整個產屋敷院的最中心位置,而產屋敷無慘是家主唯一的兒子,他的居住地一定就在那附近。
沙理奈認認真真地分析著。
她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路上可能遇到的侍從們,以免被他們發現,導致自己出來探險到一半就被遣返。
午後正是一天裡太陽最毒辣的時候,今日也無任何慶典活動可忙,因此,路上並沒有太多侍從。
隻是,這偌大的宅院對於一個三歲的孩子來說還是太過於巨大了,一個高點的台階都要她手腳並用地爬下去。
沙理奈累得氣喘籲籲,她坐在一處假山背陰的石頭上,學著玲子平時的樣子擺開架勢,老氣橫秋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運足力氣歎了一口很長的氣。
“哎——”
忽然這時,從遠處傳來了一陣愈來愈近的交談聲。
沙理奈頓時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將自己往後貓了貓躲起來。
“今日若君大人那邊怎麼樣?”其中一道男聲問道,“好不好侍候?”
若君大人!
沙理奈提取了關鍵詞,豎起耳朵開始聽。
隻聽另一名女聲回答:“彆提了,昨日的宴會過後,若君大人回去就發了好一通火。”
她繼續道:“今日朝餉過後,小翠想要擦拭一下沾了灰的藥瓶,就被罰跪在外麵兩個時辰,直到方才才結束。”
“那我要趕緊過去換班了。”男聲語氣頓時急迫起來。
兩人都未曾注意到,有一個小尾巴綴在了他們後麵。
他們進入了北對,而這座屬於嫡長子的庭院也奇特地沒有任何人在看守大門。
於是,很快一個小團子也旋風般地跟著滾了進去。
院落之內侍奉的人也同樣寥寥無幾,分外幽靜。園子裡引了活水,樹木的枝葉斜斜地倒影在水中,池子裡飄著幾朵蓮花,散發著淡淡的幽香,驅散了午後的暑氣。
沙理奈很快就鎖定了自己父親所在的寢殿。
偷偷摸摸出來的她當然不會走正門!
主殿裡的窗正半開著,隱約有藥材的氣味從裡麵飄出來。
沙理奈扒著矮窗的窗沿,用儘了全力想要把自己撐起來,最終失敗。於是聰明的沙理奈從旁邊搬了一塊石頭,踩著它就剛好能夠從窗台探出頭。
她高高興興地往裡看去,就猝不及防地與正坐在窗邊的清瘦貴族對上了視線。
年輕的少君手裡捧著一冊書,黑色的長發被整齊地束起來,露出那張蒼白的麵頰。層疊的衣服整齊地穿在他的身上,顯露出一種被常年養尊處優堆疊起來的貴氣。
他看著這個努力從窗台探出臉來的小蘿卜頭,慢慢眯起了眼睛,破天荒地被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