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柳觀春走出太陰殿,高興到忍不住蹦跳兩下。
明明今天沒有穿兔毛棉鞋,可她的腳底板還是覺得軟綿綿的,好似踩在蓬鬆的雲上。
這是柳觀春第一次開懷大笑,她怕被人瞧出來,又抬手捂住嘴巴,擋住隱隱上翹的唇角。
不能太過嘚瑟,以免有什麼意外。
柳觀春一回到寢院就想開啟比武卷軸。
每次她在三十七號比試場等待,白衣師兄都會默契地來找她,今日一定也不例外。
但其實,柳觀春並不是很確定自己的隊友就是白衣師兄,萬一認錯人,豈不是雙方都鬨得尷尬?
再說了,她也並不想用什麼故意用組到隊友的事,去刺激白衣師兄,萬一讓白衣師兄知道她有了很多夥伴,說不定白衣師兄往後就不會再來比武場指點她了……
柳觀春的朋友很少,她很珍惜,一個都不想失去。
思及至此,柳觀春又默默收起卷軸,獨自來到空曠的後山。
玄劍宗建在秀水明山之巔,山中鬆濤洶湧,鐘靈毓秀。
此地靈氣充沛,野果野菜都生得極好,特彆是修士們修過辟穀之術,嫌棄吃食裡會有濁氣,沒人會去采摘那些蘋果、鴨梨、冬棗。
樹上積累一大串沉甸甸的山果子,倒正好便宜了柳觀春。
柳觀春想到,兩日後,全宗門的弟子都會下山降魔,這是她第一次出行,不知道要準備什麼……遠行嘛,總歸和春遊有點像,帶吃的喝的,還有日常用品,肯定沒錯。
柳觀春打算帶上一點食物,不拘多少,有備無患。萬一拉她組隊的隊友,還帶了其他朋友過來,柳觀春可以把吃食分給他們共享。
於是,柳觀春取出靈墨研磨的汁水,又寫了幾十張火符。
一些低階的精怪畏火,她可以把大部分的火符留作驅邪用;另外幾張,柳觀春端出一個燒火的爐子,她捏訣燃起火符,用這些符籙烘烤青棗。
青棗烘乾了以後,可以切成乾棗圈,屆時用來蒸糕,更加事半功倍。
除此之外,柳觀春還獵了一頭沒開智的野豬。
她剔下豬腿肉,用火符曬乾,還抹上許多妖域裡的酸辣蘑菇,用以調味。
既是降魔,總有風餐露宿的時候,柳觀春烘些肉乾備著,也能解她燃眉之急。
即便同行的隊友不吃這些凡食,那柳觀春也能用來拉攏那些鄉鎮裡的凡人。
柳觀春知道這些靈修不大看得上凡人,指不定挨家挨戶打聽魔物的事就落到她頭上了。還好柳觀春人情嫻熟,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
柳觀春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鋪滿院落的乾貨,心潮澎湃。
這是她打下來的江山,她也是能做出貢獻的人,並不是白白指望隊友帶她降魔。
食物還在爐子裡烘著,柳觀春百無聊賴,又召出了那一把竹骨劍。
本命劍在少女的手中化形,轉瞬挾來風激電駭的雪霧。
柳觀春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長劍,她口中默念白衣師兄教她的劍訣,凝神揮劍。
柳觀春長年練劍,如今一劈一砍,都極具浩然威勢。
她淩空翻起,腕骨一擰,將手中的劍氣迅速擊出。那一重劍光白霧似有所感,順著她的鋒刃蕩開,犁平一片瀟瀟仙竹。
風聲大作,草木摧折。
不過眨眼間,那片青翠竹林又恢複如初。
仙宗裡的一草一木都頗具靈性,並不會輕易被劍勢削斷,至多伏低一瞬,很快又能直起身子。
柳觀春盯著手中的竹骨劍,一時無言。
好奇怪啊,她明明可以自如地運用竹骨劍。
為何上次,當她要和紫璃宗的女修對打,柳觀春卻無法隨心所欲地運劍禦敵?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柳觀春怒火強盛,展開了飄雪的靈域,明明修士的靈域能夠加劇劍勢,可她卻受其束縛,不能施展手腳。
柳觀春回想那一刻的感覺。
就好像……有一股更為強大的冰霜靈力要湧進她的身體,一抹高大的影子籠罩住她,觸感勝雪冰冷。
黑影頎長,看樣子像是個男人,他纏住柳觀春的手腕,一揮一挑,很是耐心地教她用劍禦敵。
柳觀春能感受到黑影並非活物,不過靈力驅動的幻影,但它也沒做傷害柳觀春的事,讓人摸不著頭腦。
柳觀春不知黑影是什麼,為了查明真相,她特地上藏書閣翻閱古籍。
可找了許久,她也沒聽說哪個修士的靈域裡還能藏著精怪魑魅,抑或是人形傀儡……
唯有一種情況,那就是修士結嬰的時候,靈域裡會創造出似神似佛的上古法相,這些佛陀神仙蘊含天地靈氣,能夠協助那些元嬰期的大能發揮出更強的實力。
然而,柳觀春離元嬰期還遠著呢,再給她三百年都不一定能升至元嬰。
既然不是法相,那就隻可能是心魔了。
柳觀春恍惚,難道是她修錯心法,養出了心魔。
柳觀春長歎一口氣,看來真如江暮雪所說,她的確不是修仙的好料子。
不過不管怎麼說,她都是要潛心修煉的,反正妖道、鬼道都能修行飛升,她多添一個心魔又有什麼關係?
先養著吧。
就是不知道,心魔吃飯嗎?她一直不管它,應該不至於餓死吧?
柳觀春胡思亂想。
她熄了火,又取出厚厚的手套,把滾沸的肉乾、棗乾,一點點裝進油紙包,再取麻繩一個個係好,拋進她的儲物珠裡。
這時,一隻體態輕盈的白色紙鶴突然晃晃蕩蕩,從遠山飛來。
紙鶴看到滿院子的吃食,歪頭不解,它抖動僵硬的翅膀,猶豫著在哪裡落腳。
最後,那隻靈力幻化的紙鶴,輕飄飄落到柳觀春的頭頂。
柳觀春正在埋頭乾活,腦袋忽然被一大團雪球凍住了……
她打了個哆嗦,抓下紙鶴。
紙鶴被少女的手指一碰,很快攤開,變成一張白紙。紙上有清麗的墨字:後日辰時,老君洞晤麵。
沒有任何落款,可白紙的紋樣和那日的蝴蝶相似。
柳觀春猜是隊員發給她的。
柳觀春舉起紙張觀察半天,還是沒能猜出他的身份。
眼見著白紙又要皺巴皺巴變回紙鶴,飛回主人的身邊,柳觀春急忙捏住它。
“再等一下,你幫我捎一封信!”
柳觀春默念口訣,幻化出另外一隻粉嘟嘟的紙鶴。
她取紅線,強行把自己的紙鶴綁在白鶴的翅膀上,逼迫白鶴拖著這隻靈力低微的粉鶴,去見它的主人。
白鶴受累,無語凝噎:“……”
絕情崖。
臘梅綻開,傲雪淩霜,將一片白茫茫的山崖妝點出一絲暖意。
江暮雪白衣飄飄,烏發被風吹得飛舞,偶爾纏上手中伏雪劍的劍柄。
一地碎瓊亂玉,都是他練劍後留下的痕跡。
江暮雪即便練了兩個時辰的劍訣,麵上也不露疲態,他的氣息平緩,施了一個風訣,掃去身上雪絮,隨後還劍入鞘。
沒一會兒,白色紙鶴拖著一隻累贅,跌跌撞撞飛回絕情崖。
粉鶴的靈力不足,飛到一半沒勁兒了,好似死物一樣朝下重重墜著,還是白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它順利帶回絕情崖。
等到江暮雪摘下粉鶴,白鶴像是受儘了大委屈一般撲騰翅膀,吱吱地抱怨。
江暮雪不動聲色地看它一眼。
白鶴嚇得瑟瑟發抖,不敢抱怨。
隨即,江暮雪輕撫了一下紙鶴,注入一點靈力,如此才算安撫好信紙。
江暮雪低頭,凝視掌心托起的粉鶴,猶豫一番,還是打開了信紙。
果然,入目就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墨字……
光看著,就覺得很吵。
柳觀春在信上和他說:“雖然不知道您是師兄還是師姐,不過能和您組隊,真是觀春三生有幸。我自知修為低微,之後降魔一事興許幫不上太多的忙,但我能畫符,能做吃食,凡是在人間鄉鎮四處跑腿打聽的事,全包在我身上,師兄姐請儘情吩咐我!(笑臉)”
“還有,我烘了許多肉乾,還有棗圈,到時候可以蒸糕,或者削肉乾泡鹹口奶茶給諸位師兄姐吃……信紙要寫不下了,我不再囉嗦了。很期待很期待後日相見,弟子柳觀春敬上。”
她果然……說了很多話。
江暮雪想到那個話多的少女,唇角輕輕一扯。
他沒有回複,隻是將信紙折好,放進儲物水晶珠裡。
江暮雪抬眸,下意識望向遠處,那裡放著女孩家的吃食。
柳觀春送的兩顆黃燦燦的枇杷果,他喂給了絕情崖的丹頂鶴,至於那兩盒被風雪覆蓋的栗子糕,江暮雪尚不知該如何處理。
江暮雪設下的劍繭還在,護著栗子糕的騰騰熱氣,沒讓甜糕變涼。
江暮雪的確鮮少吃凡食,之前拒絕唐婉的那碗荔枝甜湯,也並非有意甩她臉色。
自從江暮雪少時曾被養育他的傅姆投毒後,他再看到那些精致的吃食,就沒有了入口的興致。
那一次,是江暮雪養了多年的長毛貓,替他嘗了毒糕。
唯一願意陪伴在他左右的家寵,就這樣,神情猙獰地死在自己懷裡。
江暮雪便知,這世上,能留住的東西極少。
江暮雪好似一尊冰塑的泥像,隻知道端坐高台,冷眼旁觀。他眼睜睜狸奴四肢抽搐,身體漸漸變冷,他什麼都沒有做。
明明江暮雪不想和任何人牽扯,他又為什麼收下了柳觀春的甜糕?
許是看她局促不安,許是看她絞儘腦汁尋話,許是看她總是孤立無援、身陷險境……
無非是憐憫、心軟、同情,諸樣司空見慣的情緒。
隻是一個修無情道的劍君,卻不該心存掛礙。
江暮雪指骨微動。
於他而言,如此待人,其實已算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