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從俞佳佳皮箱夾層裡搜羅出來的存折,邱誌勇一遍遍數著上麵的零,無論數了多少遍,他還是不敢相信,俞佳佳,一個小小的知青,一個被他欺淩了吭都不敢吭一聲跟他回家的黑五類,竟有這麼多錢,這麼多……
俞佳佳在大門口跟六狗子分彆,一腳踏進院壩,就感到了一種詭異的靜。
堂屋門敞開著,黑洞洞的瞧不見一個人,西廂門也大開著,卻聽不到丁點聲音。
以至於,她穿著婆婆給她做的千層底黑布鞋走在三合土夯實的院壩裡,咄咄之聲響徹雙耳,有那麼一會兒,她竟不敢抬腿。
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掌心汗津津的,一片水漬。
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喉嚨滾動了下,俞佳佳強製鎮定地朝西廂走去:“誌勇、誌勇……”
走到門口,俞佳佳才瞅見那個半隱在暗處的身影。
“咳,嚇我一跳,”俞佳佳拍拍胸口,嬌嗔道,“你在家啊,叫你也不知道吱一聲……”
邱誌勇轉身,揚揚手中的存折:“怪不得你爸是曆史反g命呢,這是貪了多少啊……”
“轟隆”一聲,似有個響雷在耳邊炸開,俞佳佳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隨之她瘋了般朝邱誌勇撲了過去:“給我,還給我——”
邱家正房是五間磚木結構的大屋,穿鬥式懸山小青瓦頂,木雕裝飾十分考究,建於清末民初,幾十年的老屋,每年秋冬都要修繕維護。
東屋是邱秋和褚辰的臥房,中間是待客用的堂屋,西間原是邱秋放藥材的地方。
昭昭今年三歲了,自覺是個小大人,夏天時,非要自己睡。
邱秋便讓二妮和韓鴻文將藥材收拾出來。
一些常見的讓二人搬去了醫務室;貴重的要麼送去了收購站,要麼收在了堂屋架起的閣樓上。
屋子收拾出來,褚辰從供銷社買來清漆、白灰、水泥、沙石,重新刷了牆、鋪了地;找二妮她爹做了套榆木家具。
怕她冬天冷,厚棉被壓人。上月,邱秋用褚辰拿回來的工業券找人換了些蠶絲,請桂花嬸幫忙縫了兩條三斤重的蠶絲被。
張念秋來後,跟昭昭住。
如今還能住人的地方,惟有西耳房了,東耳房放了阿爺阿奶、邱爸和大伯邱家棟的舊物。
西廂有兩間,一間灶房,一間放了糧食、菜乾等物。
邱家宅基地大,住房和前院隻占了三分之一,後院早先被邱爺爺種了幾棵果樹,樹下散養著雞鴨鵝,又修著一個馬棚和豬圈。
結婚後,邱秋讓褚辰把幾棵不怎麼結果的果樹砍了,鵝吃了,豬賣了,雞鴨圈起來,馬棚隔離在一角,剩下的地,開出來做實驗田,種了金銀花、天麻、金釵石斛和黃精,都是一兩年或是兩三年就可見收益的經濟藥植。
金銀花繞著後麵院壩圍牆,邱秋四年前種植了一百多株,從扡插到開花,隻需兩年,每年從五月下旬開始采摘,一年有四茬花,每茬花期在7天左右。
今年最後一茬,還沒開。
院壩西邊種植著一片天麻,去年冬天栽的,采摘時間在今冬或明年初春。
東邊中的黃精,要等霜降了,才可以采挖。
中間種的是金釵石斛,石斛屬蘭科,它們依附於植物,通常長在樹上,不同品種的石斛,開的花和特點都有所不同。
金釵石斛因其莖,兩頭細,中間粗,整枝扁平,色澤金黃,形如古代的“發簪”而得名;又因藥用價植堪稱滋陰聖品,故被道家奉為九大仙草之首。
邱秋早幾年就開始以鬆樹皮、木炭為基質,育種成苗後,栽種於一個個橫截的青杆樹樁上,如今已成規模。
這一批,剛開始封頂,離采收還要半月左右。
去年采收的存的還有,邱秋突然想吃金釵石斛燉雞了:“二妮,等會兒把那隻不下蛋的老母雞宰了,抓把石斛燉上。”
趙文霖正收拾了西耳房的雜物出來,往後院放馬料的倉庫搬,聞言,吸溜了下口水:“邱大夫,能搭個夥不?多少錢,你說。”
昭昭拿著個小掃帚,在屋裡幫忙清掃地麵,聽聞媽媽要二妮姑殺雞,忙跑出來,拄著掃帚把道:“二妮姑,我想吃辣椒炒雞雜。”
二妮無言,前天是缽缽魚,昨天是板鴨,今天又是雞,多虧褚主任現在工資高!不然,就得像前幾年,褚主任下班回來,為了邱秋姐一口吃的,還要去田裡釣黃鱔、摸螺絲,上山捉兔子、逮竹鼠。
“邱大夫?”久等不到回答,趙文霖急道,“一個月二十塊錢怎麼樣?糧食蔬菜,我們自己帶。”他們每個知青過來,大隊長都給他們在山腳分了半畝荒地,想吃菜,自己開荒,自己種植。
早先知青們的地,養熟後,都被收了回去。
他和表哥的地,太過貧瘠,荒草都不怎麼長,第一年勉強開出來,種了黃豆;第二年又種了黃豆,稀稀疏疏的,沒啥收成。今年便點了玉米,種了南瓜和小白菜。
前天他看了,玉米雖說出穗少,長的小,倒也能摘幾簍。他們種的晚,現在正是吃嫩玉米的時候。
“等會兒,我去自留地摘幾個嫩玉米回來,擱雞湯裡一煮,保管又嫩又香。”
邱秋蹙眉,“你和王知青都擱我家吃?”
“對。”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何況是兩個青壯年,一個還要養傷。
邱秋下巴朝二妮點點,“你問她,我家一月的夥食費是多少?”
這個還真不好算,家裡不是肉就是魚的,有家養的,有病人私下送的,有用票找人換的,還有一部分是褚主任從外麵拿回來的。
“再添十塊。”已縫好額上傷,頭上貼著紗布,門板架在兩張長條凳上,蓋著毯子躺在木芙蓉下的王弈臣,開口道。
邱秋想了想,道:“行,這十塊給二妮,辛苦費。”
二妮臉一紅,忙擺手道:“我、我不要。”
“你傻呀,”張念秋一點她的額頭,恨聲道:“人家缺你那十塊錢嗎?反倒是你,有這十塊錢,一件新衣服上身了。再說,多做兩人的飯,你以為很輕鬆嗎?又洗又刷,又炒又煮,多麻煩啊!”
收拾好屋子,安置好王弈臣,趙文霖去大隊部打電話報警。
剛一出門,就遇到了拎著大包小包過來的邱老實父子仨。
“跪下!”邱老實一腳踢過去,邱誌勇撲通一聲跪在趙文霖麵前。
趙文霖嚇了一跳,邱誌勇頭上臉上皮帶抽的地方,全都腫了起來,血葫蘆似的,整個頭大了一圈。
邱老實揚揚手中提的活物,笑道:“趙知青,王知青睡了嗎,我拎來兩隻雞、三隻鴨和一包土人參,那兒,誌傑還牽著一隻羊,你看擱哪?要不要先把羊宰殺了燉上,給王知青好好補補?”
趙文霖哪見過這陣仗,幾步退回院中,伸手去關竹笆門。
邱老實手裡的雞往前一遞,卡在兩門之間,“趙知青,有話好商量,王知青有什麼條件儘管提,我百分之百滿足,除了……”
“除了什麼——報警?”趙文霖白眼翻他,冷然道:“休想!”
邱老實湊近了幾分,小聲道:“你們以為讓誌勇變著法寫張欠條,我就沒你們賭·博的把柄了?”還是太年輕,把事想簡單了,以為一張欠條就把誌勇拿捏住了……
“你有本事去公安局告我們唄,當小爺是嚇大的!”
“耗子,過來。”邱誌傑朝身後招招手。
一個尖嘴猴腮的精瘦青年,從遠處一棵粗壯的皂莢樹後走了出來,低著頭,也不瞧趙文霖,兩隻腳磨蹭著,半天沒走幾步。
邱誌傑滿意地看著趙文霖臉上的表情變化,笑道:“還需要我把另外兩人找來嗎?你要相信,有時候人證比物證更重要!畢竟,物證是死的,人是活的……與其你和王知青陪我哥他們進去,不如大家各退一步,你看?”說著,塞了一個厚厚的信封過去。
“這是一千塊錢,你們要是同意,就把那張欠條撕了,大家握手言合。放心,”邱老實笑道,“田壩上的承諾,我記著呢,需要什麼書,我幫你們找,需要什麼樣的老師,我幫你們請,保證一個多月後,你們順利參加高考,拿到回城的通知書。反之,魚死網破,也不是不能發生……你們家是有權有勢,可你要知道,有時候,外麵的權勢在這小山寨,它一文不名!”
“它——救不了你們的命……也來不及救你們的命!”
趙文霖被邱老實眼裡的厲色和話裡的狠意,嚇得一連退了數步。
“邱叔來了,咋不進院啊,”邱秋緩步從屋裡出來,扯開趙文霖,笑道,“來看王知青嗎,快進!二妮,過來,把羊牽到後院殺了、燉上,晚上請邱叔、大隊長和來幫忙秋收的乾部們過來喝湯吃肉。邱叔,侄女借花獻佛,一頭羊,不心疼吧?”
縣裡來了那麼多乾部,聽王知青說他叔叔是武裝部王部長的不是一兩個,他真以為王知青受傷的消息能瞞住。
邱老實從沒想過要把消息瞞下,他要的是私了,不讓老大坐牢,以免影響了小兒子的前程,“家裡養的多,想吃,隨時讓褚辰去牽。”
“行啊,王知青這傷怎麼不得養上百日,一天一碗羊湯,兩頭羊還是吃得的。”
邱老實鬆了口氣,不管邱秋這話代表了幾個意思,隻要暫時能緩解他們跟王弈臣兄弟的關係,不立馬報警,舍幾頭羊就舍幾頭吧。
“邱大夫、邱大夫……”六狗子踉蹌著遠遠地朝這邊跑來,聲音都喊劈叉了,“血、好多血,你快去,俞知青要死了——”
趙文霖一驚,下意思地朝西耳房看去。
邱秋雙眸一厲,看向邱老實父子:“人在哪呢?”
邱老實一愣,掃了眼呆滯的大兒子,“家、家裡,剛剛出門時,她、她不是還好好的嗎?”
張念秋、二妮聞聲,一個飛快背了醫藥箱出來,一個推了自行車趕到邱秋身邊:“邱秋姐,你快上來,我帶你過去。”
張念秋扶著邱秋上了自行車後座,二妮雙手握著車把,穩穩地推著疾行了幾步,左腳踩著腳蹬劃了幾個半圈,身子隨著自行車向前滑行,借著這股動力,右腿從前麵一掏,邁過前扛,騎上車飛速朝邱老實家趕去。
“趙文霖,幫我看著昭昭。”張念秋邊說,邊背著醫藥箱,跑步跟上。
趙文霖剛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轉頭就見,昭昭拿著小人書,吹響了手中的竹哨。
想攔,已經晚了,西廂的王弈臣被吵醒了。
顧不得其他,趙文霖撈起昭昭就往西廂跑,怕王弈臣一著急,爬起來。
邱老實一耳光甩在還跪在地上的大兒子臉上,又驚又怒:“畜牲,你對俞佳佳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邱誌勇呆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喃道:“她攔著不讓我走,讓我把存折還給她,我、我就推了她一把……”
“阿爸,走吧,快回去看看。”邱誌傑把手裡的羊往竹笆門上一拴,催促道。
邱老實拎著捆住腳的雞鴨走了幾步,回過神來,將東西往邱秋家院壩裡一丟,朝家的方向快步跑了起來。
邱誌勇帶著怒氣的那一推,勁之大,讓剛流產幾天的俞佳佳整個人都飛了起來,頭部撞在鬥櫃上,立馬昏死過去。
六狗子剛將泥鰍倒進盆裡,便聽到隔壁俞佳佳一聲尖叫,好像叫邱誌勇還她什麼,然後就是“碰”的一聲,俞知青沒聲了,遲疑了會奔出來,就見邱家父子提著東西正要出門。
閃身避在門後,等人走遠了,六狗子才撒腿衝進邱家直奔西廂。
俞佳佳下鄉帶來的皮箱丟在地上,衣服、書籍、頭飾、信件亂七八糟地扔得到處都是,而她本人,躺在這些東西上麵,一動不動。
六狗子湊過去晃了晃:“俞知青、俞知青,你怎麼了……”
然後就看到了血,從頭下漫延出來,六狗子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才學著電影裡的片段,抖著手去探鼻息,似有似無,嚇得他撒腿跑來求救,一路上都不知道跌了幾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