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主任——”二妮騎著小踏雪找到田壩裡割稻的褚辰,不等下馬,就急急道:“你快回寨,邱誌勇和他爹要對邱秋姐動手。”
褚辰一愣,丟開手裡捆了一半的乾穀草,快走幾步,迎上奔來的小踏雪,一把拽住它的嘴套,對二妮道:“下來!”
二妮忙飛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他,速速道:“俞佳佳被邱誌勇一把推在鬥櫃上,血流了一地,我們趕到時,人已經休克。邱秋姐用金針和人參吊著她的命,上藥包紮後,要送她去醫院輸血急救,邱老實他們攔著不讓。”
褚辰已經被小踏雪載著跑出這塊褲帶田,聞言,立馬又吊轉馬頭,朝旁邊的田壩奔去。
“邱嘉樹——”褚辰伸手。
邱嘉樹忙把手裡的鐮刀遞給身旁的妹妹,抬手迎了上去,褚辰拽著他的手,猛一使勁,將人拉上馬背,坐在了他身後。
“柱子——”邱嘉樹朝挑穀下山的柱子嚷道,“穀子丟下,趕緊叫人跟我回寨。”
“啥事啊?”
“問二妮——”褚辰喊道。
“邱叔,”邱秋看著攔在院門前,寸步不讓的邱老實和邱誌勇,怒道:“你們現在讓開,邱誌勇還隻是過失傷人,若再耽擱下去,可就是故意殺人了。”
“邱秋,你當老實叔我是嚇大的呀,你就問問咱月湖寨,哪家爺們沒跟娘們動過手,人死了,隻能怨她病薄……”
邱秋這暴脾氣,氣得一把抓過立在院門後的掃帚,劈頭蓋臉地朝兩人打去:“讓不讓、讓不讓……老娘好聲好氣跟你們說話,真當自己是個人了是吧,畜牲就是畜牲,披著人皮不乾人事的玩意兒,看老娘今天不抽死你們……”這會兒,她都不知道自己動作有多連貫,說話有多利索。
邱老實正愁找不到借口收拾他們夫妻呢。見此,陰沉著一張臉,護著眼,卻是不躲不避。
邱誌勇剛要還手,被褚辰甩手丟來的鋼筆砸在了鼻梁上,緊接著便被小踏雪一頭頂得斜飛著撞在了山石砌的院壩牆上,邱老實也被它賞了一前蹄,人倒在地上,捂著腰哎哎直叫。
邱嘉樹飛身下馬,奔進院,看眼被張念秋和六狗子護在懷裡昏迷不醒的俞佳佳,腳步不停地奔到堂屋門前,抬手卸下扇門板,扛來。
氣籲籲抄近路趕來的柱子幾人,幫著抱來被子,將人抬上門板,在邱秋的叮囑中,把腳墊高,人群散開。
邱老實爬到大門口,橫躺著死活不讓人過;邱誌勇也想鬨,被小踏雪一尾巴扇的睜不開眼。
柱子上前,扯著邱老實的後衣領,將人拖到了一邊,讓邱嘉樹和鬆開邱誌傑奔來的耗子把人抬走。
邱嘉樹和耗子不敢耽擱,抬著人走得飛快。
褚辰看過邱秋,確定人沒事,扶著她爬上小踏雪的背,接過張念秋手裡的醫藥箱遞給她,安撫道:“放心跟他們去縣醫院,剩下的事,我來處理。”
邱秋淡淡地朝地上的邱老實父子掃了眼,彎腰低聲道:“俞知青應該收集了邱老實和邱誌勇犯法的證據,你仔細找找。另外,我懷疑,他們藏的有那幾年抄家的東西。”寨子裡原有一大戶人家,幾代單傳,這一代是個女孩,前幾年,那孩子被人發現溺死在月湖,邱秋去看了,身上有欺淩的痕跡。
她去後,母親瘋了,隨之在縣裡走失,寨子裡都在傳,說那父親出門尋妻子去啦,真假誰也不知道,反正是夫妻倆都不見了。這事不到一年,邱老實的二兒子邱誌軍說是沒房娶妻,喚了幾個同樣有住房困難的大齡青年,找大隊長商量,不知怎麼說的,反正是住進去了。
74年,邱誌軍招工進了縣食品廠,娶了廠裡的女職工。
食品廠有給成家的職工分房,雖是一個單間,上班卻是十分方便。可邱誌軍夫妻並沒有要食品廠的房子,仍是天天來回地跑。
褚辰點點頭:“我等會兒讓二妮和念秋過去,照顧你和俞知青。”
邱秋朝他揮揮手,一扯韁繩,小踏雪一溜小跑追上了邱嘉樹他們。
經過自家門口,趙文霖抱著昭昭,丟來個錢包:“邱大夫,裡麵是我和我哥湊的三百塊錢,不夠,你打電話,我再想辦法。”
“好,跟你哥說,人我保定了!昭昭彆怕,跟叔叔在家等阿媽回來。”
昭昭單手攬著趙文霖的脖子,衝阿媽點點頭,握拳鼓勁道:“我不怕,阿媽也彆怕,姨姨不會有事的,我讓外公保佑她了。”
邱秋想笑,卻是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到了湖邊,得到消息的王老漢,已經坐在船上等著了,他親自撐船,送四人和小踏雪過湖。
湖上,邱秋打開醫藥箱,又取了副銀針,一次次下針,刺激人中穴,每分鐘撚針三十多次。
紮在身上的金針和口裡的人參留住了身體裡的那股元氣,在銀針的不斷刺激下,俞佳佳指尖顫了顫,片刻,緩緩睜開了眼。
邱秋鬆了口氣,昏迷久了,會對大腦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
“俞佳佳,彆睡,聽我說,我們現在在去縣醫院的船上……你彆怕,邱老實父子已經被柱子他們控製住了,這一回,非把人摁死不可……”
俞佳佳艱難、焦急道:“存、存……折……”
“什麼?”邱秋取出她嘴裡的人參,側頭,耳朵湊近她唇邊,“再說一遍。”
“存……折,我……的……”
邱秋:“你的存折?”
俞佳佳眨下眼。
想到他們臥室的情景,邱秋猜測道:“邱誌勇拿了你的存折?”
俞佳佳再次眨了下眼。
邱秋將人參重新塞她嘴裡含著,安撫道:“放心,等會到了縣城,我讓邱嘉樹給褚辰打電話,讓他幫你把存折要回來。”
褚辰讓人綁了邱老實父子,打電話報警,然後又給縣醫院的苗醫張豐羽打了個電話。
張豐羽是邱阿奶最小的弟弟,縣醫院的副院長,邱秋喚舅公。
他掛了電話,立馬派人來接。
人一到醫院,就被送進了手術室,邱秋消毒後,跟了進去。
輸血、頭部的傷清創縫合後,喂了三粒補氣血的人參丸,半小時後,脈博穩定下來,邱秋方才取下她身上的金針。
不等轉到特護病房安置好,人就睡著了。
留護士守著,張豐羽喚邱秋去他辦公室休息。
邱秋看向邱嘉樹和耗子,“你倆是現在回去,還是等俞知青醒來?”
兩人互視一眼,都想現在回去,既然出手了,邱老實父子這回就得摁死,不能給他們任何翻身的機會!
送走二人,邱秋也沒跟張豐羽去他辦公室,她不放心俞佳佳,在床邊的椅上坐下,手又搭在她腕上。
目送邱秋等人走遠,趙文霖抱著昭昭回西耳房跟焦急等消息的王弈臣說了聲,轉身去大隊部,給王部長打了個電話。
縣公安局的公安和武裝部的王部長幾乎同時到達了月湖寨,在這之前,接到邱嘉樹電話的褚辰已先一步從邱誌勇身上搜出了俞佳佳的存折,並從西廂一本中間掏空的數學書裡找到了兩本薄薄的帳冊。
一本是邱老實向上行賄,向下受賄的記錄;一本是邱老實和邱誌勇這對父子,私下偷糧販糧的證據。
除此之外,公安還從邱老實床下的地窯裡,搜出大量古董文物和三根小黃魚,一箱金銀手飾,在床頭的空心磚裡,搜出幾遝紙鈔和幾張貴重票。在邱誌軍現在住的房間的地下,挖出兩具白骨,經法醫鑒定,是那對失蹤的夫妻。
邱老實當場就認罪了,言語裡一直在儘力將小兒子與這些事撇開。
邱誌勇氣不憤,想要攀咬小弟幾句,被邱老實一口咬在右耳上,差點沒將他整隻耳朵撕扯下來。
褚辰將早就準備好的材料、證據遞交上去。
有王部長施壓,幾日後,判決就下來了。
邱誌勇欺淩知青,打人傷人,偷糧販糧,死刑。
邱誌軍殺人藏屍,死刑。
邱老實以公謀利,藏匿古董,行賄受賄,偷糧販糧;為防偷糧販糧事情暴露,教唆妻子宋蘭草害死月亮灣大隊前大隊長邱孝糧,死刑。
宋蘭草謀殺月亮灣大隊前大隊長邱孝糧,死刑。
月亮灣現大隊長邱家安對邱老實等人的犯罪實事,知情不報……送往農場,勞動改造七年。
邱秋站在縣醫院副院長辦公室裡,聽著外麵街上大喇叭一路行一路宣揚的罪名,呆怔當場,久久回不過神。
阿爺不是為救褚辰,淹死在月湖嗎?
那是72年的冬天,前一日剛下過雪,湖上都結冰了,船行不動,人走在上麵,又太薄,支撐不住成人的重量。
阿爺說要去縣裡辦事,一早就走了。
晚上還不見回來,她去大隊部打電話給舅公,本想讓他幫忙在縣裡找找,誰知道,舅公接到電話,聲音顫抖,哭著跟她說,阿爺掉湖裡了……
她騎著踏雪趕到縣醫院,見到的是阿爺的屍體。
披著軍大衣還渾身打擺子的褚辰告訴她,他收到一封信,要他到湖邊取個包裹,結果腳一滑跌進湖裡,阿爺是為了救他……
信是茂林大隊的女知青葉爾嵐寫的,她和褚辰、沈俞之、蔣濟安是同班同學,一起下的鄉,信中她說,她受到了人身威脅,走到哪都有人跟著,天冷了她擔心爸媽,想請褚辰幫她給她在農場的爸媽寄個包裹,包裹她請人埋在月橋旁的雪堆裡了。
那年月,茂林大隊的g委會主任張山貓,比月亮灣的邱老實做事更猖狂、更肆無忌憚。
邱秋聽完就表示想見見葉爾嵐,她敏感地覺得事情不簡單。褚辰當即帶了她去茂林大隊,可惜,還是晚了一步,人已經瘋了。
褚辰幫她辦了病退,將人安排在市精神病院。
去年,她父母平反回城,這才將人接走。
“秋秋——”褚辰匆匆跑來,打斷了邱秋的回憶。
邱秋呆呆窩在椅子裡,抬頭看他。
“秋秋……”褚辰抿了抿唇,一時竟不知該從哪兒說起。
邱秋指指身旁另一張椅子,聲音沙啞道:“你早知道我阿爺……”
褚辰俯身在她麵前蹲下,攥住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抬眸看她:“阿爺早就察覺糧食數量不對了,可一直抓不到把柄。到了72年,隊裡通了電,咱們月亮灣大隊有七十畝高榜田,是大隊裡有名的望天田,雨水好,年成就好。通電後,拉管子澆灌,那年田裡就沒缺過水。阿爺算了,隊裡最少要比往年多打四五萬斤穀子,每個勞力能多分百把斤。結果,隻比往前多了一萬兩千斤……你知道,邱老實……”
邱老實是孤兒,吃過百家飯、偷過、摸過、搶過、騙過。
解放後,不知從哪撿了個逃難來的女子,成了家,卻仍不改二流子的本色,做農活不願出力,整天東遊西逛,混日子。
三年困難時期,趕場攤攤上的雞鴨魚兔賣的貴,一隻雞能賣十五六塊錢,一隻肥兔能賣二十多,讓他瞧到了商機。
天天不上工,就往月湖跑,鉤魚、捕魚,讓女人在家養兔、喂鴨。
走東場趕西場,再順手做些轉手的小買賣,兩年半下來,一家幾口不但吃得肥裡流油,還蓋起了三間磚瓦房。
三年困難一過,農副產品大量上市,墟場上價格爆跌,生意不好做。
錢是人的膽,錢包鼓了,他的膽也大了,眼界也高了,回歸寨子後,想當會計、保管員。
阿爺能讓他當,幾次鬨得不歡而散,他又混起了日子。
“文化大g命”一開始,他就蹦了起來,扯旗造反,當官掌權,把幾年前阻攔他當會計和保管員的阿爺當成了眼中盯、肉中刺。
幾次三番的找事,逼得阿爺一退再退,大隊的會計和保管員最終還是落在了邱老實一派的手裡。
糧食數量對不上,且一年比一年少,阿爺想到邱老實等人會貪些,卻沒想到他們有那麼大的膽,偷著往外賣糧。
那天,他拿著證據,去公社、去縣裡反映情況,回來的路上,被人引到了湖邊。
湖邊一早被邱老實的女人抹了豬油,豬油上凍,更滑了。
褚辰去拿包裹,兩人你想扶我,我想扶你,結果都落了水。
阿爺自小在湖邊長大,水性好,可畢竟年紀大了,冬天又穿的厚,加上褚辰不會遊泳,最終,他將褚辰推上岸,自己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