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同前去齋飯堂。
用晚膳後,在逛園子消食,月娘欲言又止地說起剛才的事。
她憂鬱地說道:“其實剛才在屋裡,我並不是不信憐娘,而是若是不這樣做,小雪會擔憂。”
謝觀憐本就沒在意,若是換個人來,也同樣會做出同樣的事。
寬慰月娘道:“無礙,不是什麼大事,我沒放在心上。”
月娘鬆口氣,抬手拂過耳畔散下的鬢發,語氣低落道:“其實小雪是我小妹,因為我才來的迦南寺,所以她性子會有些驕縱。”
“小妹?”謝觀憐腳步一滯,側首看向月娘,眼中閃過訝然。
冀侯君一族都在君主上位後,滿門隻留下月娘一人,哪來的小妹。
且她如此毫無遮掩地明說,就不擔心她說出去嗎?
月娘往前走累了,便坐在風亭的欄杆邊,對她招手:“憐娘來這邊。”
謝觀憐猶豫片刻,坐於她身邊。
月娘接著道:“彆怕,是沒有血緣的,小雪的母親是我娘親身邊的大丫鬟,算是一起長大的,後來冀府隻剩下我一人……我孤獨,恰好她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便認她做了小妹。”
謝觀憐麵露了然之色。難怪從月娘第一次來,小雪就不許讓人接觸她。
“你妹妹待你很好。”謝觀憐笑了笑。
兩人相熟時日不短,月娘知曉她有兄長,但因兄長娶了妻就將她送來丹陽衝喜,親人待她應是很涼薄。
月娘掠過此間話題,道:“其實剛才暄娘說的話,我覺得是真的,但又不能讓小雪知曉了平添擔憂。”
其實剛住進明德園她就覺此處古怪,尤其是前不久她夜裡其實睡得很不安寧,意識模糊間,隱約察覺有人在房裡找什麼東西。
月娘輕咬下唇,想到這幾夜的古怪,同她道:“不知道是因為我夢魘了,還是怎的,這幾夜我感覺有人在我房中翻找什麼東西。”
謝觀憐定睛看向她。
月娘以為她不信,清秀的臉上浮起一絲急迫:“真的,所以那日我才和你說這裡可能有鬼。”
謝觀憐見她著急,抬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我信你的,其實我也丟了東西。”
“啊。”月娘睜圓了眼,怔愣須臾後露出惶恐,抓住她的手害怕道:“那我們怎麼辦?這事也不能說出去,若是說出去了,我們的名聲就都壞了。”
謝觀憐見她懼得眼眶含淚,握住她冰涼的手,安慰她說:“彆擔心,或許隻是外麵的人偷些錢財。”
“嗯。”月娘眼含淚霧地望著她,滿是信賴地點頭。
許是曉得或許真有人行過偷盜之事,月娘很心不在焉,兩人在亭子坐了會子,她便興致缺缺地回去了。
謝觀憐原也是打算回去,但起身時餘光忽而掃到一道人影。
繡鞋止住,側首看去。
對麵有一灰衣男子跟著寺中的小沙彌,正說著話,一起走下石道。
那人……有些眼熟。
她蹙起黛眉,垂眸思忖須臾,鞋尖微轉朝著石道而去。
石林小道,蜿蜒崎嶇,隻修建得美觀,卻一點也不好走,尤其是身穿長裙裾時既要撩著帷帽,又要提裙擺。
好不容易走下去,發現下麵是一方小殿,此處肉眼一看便知尋常幾乎沒有什麼人,連香火都很少,而剛才跟著沙彌的那位灰衣男子不知朝著哪邊走了。
謝觀憐走進殿內,流眸打量周遭。
神龕中隻零散擺放了幾尊小佛像。
沒到到人,她露出失落,跪於蒲墊上,對神佛虔誠地俯拜。
拜佛後站起身欲離去,轉頭又冷不丁兒被身後的人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不知何時,身後的門框上倚著一位雙臂環抱的冷峻青年,周身矜貴的冷意不似尋常的世家郎君。
他劍眉鳳目,毫不掩飾地盯著她拜神佛。
謝觀憐以為他是要來自己的位置拜佛,便讓出位置,對他頷首示意可以去了。
拓跋呈懶抬眼皮,掃了眼蒲墊,並未上前。
謝觀憐早就忘記了他,打算回明德園。
還沒跨出門檻,頭上戴的帷帽忽然被人勾住,帷帽直接從單螺髻上被扯掉,幾縷發絲貼在未施粉黛的臉頰上。
她眼含錯愕地抬起頭看去。
帷帽落下時,拓跋呈聞見一股微弱的梅香,忽而想起了此前遇見她在梅林與身邊侍女說過的話。
所以抹了香膏,用在身上給‘他’聞。
拓跋呈心口無端發燙,與她那雙如浸在水中的明亮眸兒對視上,神色略微滯,竟一時忘記了要說什麼。
而謝觀憐頭次在迦南寺遇見如此輕挑的男子,心下生惱,拽回他手中的帷帽,再度戴在頭上。
不想與這陌生男子有什麼牽扯,她轉身往前走。
拓跋呈回神,下意識伸手將她攔住。
謝觀憐往後倒退數步避開與他接觸,警惕地看向他:“不知這位郎君攔小婦作何?”
“小婦……”拓跋呈蹙眉,不虞地盯著她:“你嫁人了?”
既然早就嫁人了,為何還要勾搭他?還與人私底下說他是野貓。
謝觀憐不明所以道:“早已嫁人,不知這位郎君是有何事嗎?若是想問路,小婦對迦南寺並不太熟悉。”
她講話留有餘地,但拓跋呈沒順她的台階,而是眼神黑沉地朝她走去。
他生得很是高大,尤其是身上穿著玄絨半袖大氅,走路猶帶風顯得氣勢迫人。
謝觀憐被逼得連連往後退,眼看著她要大聲喊救命,他方停在一步之遙。
拓跋呈盯著才極胸口的女子,隔著帷帽都似能看見她的杏眸微顫出水色,一截白皙尖尖的下巴輪廓朦朧地透出。
女人嬌小瘦弱得他隨手一提,似乎就能直接扛回去。
像極了他在軍營中,經常能看見的可憐俘虜。
看出她的害怕不似作假,拓跋呈將指尖掛著的玉佩懸在她的眼前,沉聲問:“這是你掉的東西嗎?”
謝觀憐撩起微濕的眼皮,定睛看向近在眼前的玉佩,發現正是她丟的那一塊。
“回答,是你掉的嗎?”拓跋呈麵無表情地問,冷硬得如同審訊犯人。
謝觀憐咬唇,雖不知他從何處撿到的這塊玉,但的確是她的。
“……不是。”
女人的聲線細弱蚊蚋。
拓跋呈下意識厲聲:“沒吃飯嗎?回答的聲音這般小,給我大聲點!”
叱完他臉色一僵,眼中閃過惱意。
忘記了此處不是軍營,而眼前的小女子也不是軍營那些爺們,吼一聲恐怕是要紅眼了。
他未吼過女子,自然也沒有哄過,話出口那瞬間臉色都淡了幾分。
謝觀憐也從未受過如此強烈的壓迫感,壓下被他無端吼出的情緒,認真地提高聲量:“是,回軍爺,小婦不認識這玉佩。”
眼前這男子腰上配飾是令牌,而非世家郎君喜好的玉玨。
恰好這種令牌,她以前有幸在兄長手中見過一次,雖不是同一塊,樣式卻大差不差。
眼前的人哪怕氣息控製得很穩,也掩蓋不了他常年被森嚴規矩束縛,且周身有凶煞的力氣。
不是尋常人,或許是位將軍。
其實她不是不能承認,但深知常年行軍之人軍規森嚴,一句話不對,說不定他就把她當成罪犯來對待,而且玉佩上沒寫她的名字,隻是一塊可有可無的不值錢配飾罷了。
誰知他是什麼地方拾到這塊玉的,若是來路不正,她不好處理。
麵對這種人,謝觀憐一向謝絕不敏,不想招惹沒必要的麻煩。
女人沒有如同意料中那般嬌柔,拓跋呈詫異挑眉,俊臉的冷淡稍減。
謝觀憐見他又不說話,以為他可能在外打仗,耳朵聾了,再度提高嗓音:“這玉佩並非是小婦的,從未見過,不知軍爺是要問何話?”
話畢她發現眼前的男子,看她的神色帶上審視。
竟說不識得這物件兒,難不成忘記了是自己丟給他的嗎?
拓跋呈蹙眉打量眼前玉顏被帷帽罩住的女子,斷定她並非是忘記了,而是見他拿玉來問,以為他是來詰問,故而咬緊話頭不鬆不承認。
畢竟她都已嫁人了,若是被夫婿曉得終歸不好。
但她既已嫁了人,為何還這般不安分的來勾搭他。
拓跋呈冷哼一聲,麵無表情的將玉佩握在手中,負與身後,周身氣息不悅至極。
謝觀憐窺他又不講話,心忖不穩他這是何意。
“許是我認錯了。”拓跋呈睇一眼她藏在輕紗下不安的神色,心中雖不悅,卻沒打算過多為難她。
謝觀憐悄然籲氣,恢複端莊的姿態對他欠身行禮。
女人從霧白的透紗中,不經意露出的纖玉指節猶如白蔥。
拓跋呈目光落在上麵,腦中想起方看見的那雙眼,不知為何心裡陡升鬱氣。
他率先闊步離去,指尖勾著那塊精美秀麗的玉佩,從她的眼跟前晃過。
謝觀憐望著他的背影,忽而輕‘嘶’,眸中閃過恍然大悟。
想起來了,之前她接近悟因時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很淒慘,刻意從山上摔下來那夜好似撞見過他。
玉佩也是那時候丟了的。
當時夜幕很濃,所以並未看清得很清楚,隻記得不小心撞上了位氣度不俗的男子,沒想到竟是位軍爺。
那他方是一直跟在她的身後,還是無意間遇見她在這裡的?
無論是那種,謝觀憐都明白,最好不要與剛才離去的那男人有任何接觸。
而且他看著也不像是好人。
沒有找到剛才的人,謝觀憐不在此地多逗留,直徑回了明德園。
趁著時候尚早,她翻出尚未抄寫完的經書,坐在窗邊研磨提筆繼續抄寫。
可剛寫了幾個字,她抑製不住又想起今日無意看見的那人。
明知道她嫁來丹陽給將死之人衝喜,兄長會覺得丟人,不會將她的消息告知給相識的那些故人,所以不可能會在迦南寺遇見故人。
或許隻是背影相似罷了。
可謝觀憐心中仍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