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觀憐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是讓她若是遇見賊人後,拿著匕首與之搏鬥嗎?
那他可真看得起她。
見她並未接過,青年麵呈疑惑地傾頭,片刻露出恍然之色。
他唇角噙著的笑仍舊溫潤舒心:“檀越放心,或許也用不上這匕首,今夜僧會讓人多留意你的住所,隻要他再出現便能抓住。”
謝觀憐放心了,不再猶豫地接過匕首抱在懷中,隔著輕紗對他珍重頷首:“我信悟因。”
信他?
這句話聽樂了他,眼中無端升起一絲笑意,在她依賴的目光下緩緩彎眼。
謝觀憐看著他忽而泛紅的眼尾,目光流連至他臉上的笑。
不知為何,她竟覺得他笑得有幾分古怪的豔。
但當她再想仔細打量時,青年的神色已經恢複往日那般謙虛有禮。
“既如此,天色也不早了。再晚些下山恐怕會遇見從林中餓極了,從洞穴爬出來尋食的猛禽,檀越早些下山罷。”
謝觀憐眺望竹屋後麵的深山,想起在小溪邊遇見的那隻小白兔,曉得他說得沒錯。
有隨處可見的小兔子,必定也有來吃它的凶獸,晚下山可能會遇上危險。
她起身對他揖禮,“那憐娘便不打擾法師了。”
“嗯。”他望著她頷首。
直至目送她走上竹木橋,身影消失在薄霧籠罩的竹林小道,方折身信步回竹林小舍。
檀香彌漫的竹林小舍內,三尺高寬的窗大敞。
沈聽肆撩袍跪坐在蒲墊上,低斂如濯雪般淨透的眉眼,手執抻杆將眼前的小香爐裡的檀香餘灰趕下。
“主子,屬下查到了。”
如影般的人輕飄飄地跪地上,雙手呈上用布包著的東西,聲線極低地說著查到的事。
這是沈聽肆養的暗衛,尋常都在各個權貴氏族府上,身邊放得並不多,偶爾會動用他們去查一些事。
沈聽肆神色淡淡地聽著暗衛稟訴之事,用手的抻杆挑開包裹。
不起眼的包裹中緩緩露出裡麵的顏色豔麗、柔軟的布料,布料極少,還繡著各色的曇花與蓮花紋,爭相奪豔地暴露在燭光中。
沈聽肆最初識不出是何物,待看見細細的線被挑開,柔軟如水的小衣落在地上,用金粉線繡的梵語‘悟’字,大剌剌闖進他的眼中。
原來全都是女子的貼身之物。
跪在麵前的暗衛頭埋得更低了。
沈聽肆凝著這堆豔麗的顏色,後知後覺地回過神,拿著抻杆的手指微顫了一下。
靜默須臾,他神色並未變化,繼續將裡麵的那些小衣撥開。
直到從裡麵落下一張寫滿梵語的紙。
他斂目盯著那張紙,沒有要伸手去觸碰之意,雙手搭在膝上,灰白的僧袍似漱冰濯雪,柔和的燭光落在身上形成高潔的淨。
“打開。”
跪在地上的暗衛放下包裹,抻開紙張讓他看清上麵的字。
是一篇用梵語寫得隱晦的情詩,整篇全是年少淒淒不得的愛,淩駕欲念之上,敬仰、思念、想要觸碰卻又觸碰不上的愛慕。
沈聽肆盯著上麵的字,想起之前燒的那張錦帕上一樣的字跡,眉頭蹙起,薄唇微微抿起。
她竟然將這種東西和那些放在一起。
他沉默地盯著上麵的字良久,寫此詩之人對梵語鑽研並不透徹,甚至還有幾處的字和經據典都是錯的,但不難看出其中的真心。
是他猜錯了嗎?
其實她想從他身上得到並非是權力、財物,而是單純的男女愛欲。
換而言之,她所有蓄謀的接近都是因為愛慕他。
沈聽肆哪怕看見了如此赤裸的愛慕,眼底仍舊沒有多少波瀾,但也並無預想中的那種厭惡。
情和慾在他的眼中乃哪怕用再多秀麗詞句包裹,塑金身、用玉瓷,仍舊掩蓋不了散發出來的潰爛惡臭與肮臟。
他不會去碰,可此刻卻伸出了手,從暗衛手中接過來那張寫滿愛慕的梵文。
暗衛沒想到主子會去碰這些,明顯一怔,隨後耳邊響起主子難辨情緒的嗓音。
“將餘下的東西帶出去燒了。”
暗衛回神,聽從主子的吩咐很快消失在屋內。
窗格子外還下雪,屋內的暖意很濃,青年垂下眼簾,清瘦白淨的指尖捏著那張紙。
他沒打算還給謝觀憐,也沒想過丟進爐子‘毀屍滅跡’,而是將那張紙疊好放進去書架之中的匣子中,仔細疊好。
拜彆沈聽肆之後,謝觀憐一刻也沒在路上逗留,趁著天還未黑及時趕回了院子。
回去之後她將他送的匕首放在枕下,折身把能推開的門窗都關緊。
外麵的風雪很大,狂風似在嚎哭,她原以為會很難入睡,誰曉得頭一沾枕便睡過去了。
一夜無夢,醒來是已是日上三竿。
謝觀憐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門窗。
昨夜她在窗戶邊沿撒了敷麵的珍珠粉,發現並未有推動的痕跡。
許是那賊人膽子很小,知曉被發現了,所以昨夜沒有來。
也或許是沈聽肆讓人守著院子。
總之沒有來她心下安穩不少,從枕下翻出那把匕首,用絹帕束在手腕上,隨身攜帶。
謝觀憐洗漱換衣後去找月娘。
原是想與她一道前往齋飯堂用膳,敲門後被小雪引進去,月娘卻還穿著單薄的寢袍在屋內翻箱倒櫃,似乎有什麼東西丟了。
而屋內還有一名女子,謝觀憐與她不熟,隻記得她喚暄娘,本家與夫家並非是官宦,隻是尋常的商賈之家,來迦南寺是為已逝的夫君守節,避免兒子遭人非議。
暄娘正在與月娘講話,聞聲止音,側首暗自打量剛進來的謝觀憐。
她對明德園中的這些年紀輕輕便喪夫的女子,多少都有些了解,尤其是謝觀憐這種模樣生得禍水的更是了解。
剛來時便聽見不少人在私底下議論過她,命格不好,在家中克死父親,出嫁又克死了夫君,眾人皆道儘量不要與其接觸。
謝觀憐看見暄娘打量的神色,明白她心中所想,卻並不在意,友善地頷首示意。
暄娘麵上露笑,方才的打量眼神散去,轉頭對月娘道:“隔壁的憐娘子來了。”
看見謝觀憐,月娘臉上的急色稍收,吩咐小雪倒茶。
謝觀憐坐在窗邊的小榻上,見她找得麵紅耳赤,不由得問道:“是在找什麼嗎?”
月娘蹲在地上翻著妝匣,回道:“一塊我從家中帶過來的雙子玉佩不見了,分明昨日我都還佩戴在腰上,今兒想還想戴,卻怎麼都找不到了。”
小雪提著熱茶進來,接話道:“我家娘子的佩飾很多,唯獨就喜歡那一塊雙子玉佩,昨夜我還看見她放在妝匣中的,剛才奴婢陪娘子翻遍了房間都沒有找到,實在古怪。”
丟東西了?
謝觀憐思緒遊離神外,捧起茶杯的指尖被燙得泛紅。
昨夜那賊人沒來,難道是因為轉移了目標,看上了月娘嗎?
還是說,本就是她想錯了?
謝觀憐放下茶杯,還沒開口,一旁的暄娘便道:“是不是有人來過?不然為何好生生放在裡麵的東西不見了。”
小雪接話:“才放一晚上,怎會有人?暄娘子與憐娘子都是剛兒才來的。”
暄娘搖頭,言語之間似有暗示:“或許就是昨夜有人來了。”
此話一出,膽小的月娘當即被嚇得怔在原地,眼眶紅紅地看著她,一副快要被這句話嚇哭的模樣:“有……有人來過?”
小雪一聽,立馬上前扶起月娘,轉頭對暄娘頗有些惱怒道:“暄夫人,這話可不能亂說,這裡是迦南寺的明德園,都是寡居的夫人住所,怎會有人來!”
話中透著警惕。
暄娘這句話若是不經意傳出去,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見她如此反應,暄娘訥訥地咽下口中的話,緩和道:“我猜測或許是,因為前夜我也莫名丟了幾件東西。”
“猜……”小雪還欲駁她。
“小雪,罷了。”月娘打斷小雪:“左右不過是個小物件兒,或許我昨夜記錯了,不曉得丟去了何處,時日一長說不定自己就出來了,不許對暄娘無禮。”
小雪止話,垂頭不言。
月娘眼含歉意地看向暄娘,“抱歉,小雪自幼便是這種急性子,沒有冒犯到暄娘吧。”
暄娘剛被小雪如此叱了一番,此時月娘主動致歉,心中縱使不悅也沒有表現出來。
畢竟月娘的身份尊貴,並非她這種普通商賈之人能接觸得了的,能交好已是這段時日燒高香了。
暄娘不在意地掩唇笑道:“無礙,小雪姑娘瞧著就是直性子,這也怨不得她,都怪我嘴裡沒個把門的,說錯了話。”
月娘心下愧疚,從妝匣中拿出一支仙鶴銜珠步搖,上前放在她的手中:“多謝暄娘寬宏,不計較。”
暄娘看見她遞來的東西眼都直了,但還是連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如此貴重之物,我怎能用。”
若是沒有看錯,這簪子上有皇室的小字,定是宮中的賞賜之物。
月娘堅持:“就當做是給小雪的賠罪之物,暄娘不接,我會睡不安的。”
如此說,暄娘才抬起眼皮子,掃過屋內的謝觀憐,麵上尷尬,眼底卻壓不住笑意,語氣猶豫不決:“既然月娘堅持,我……”
月娘塞進她的懷中:“拿著吧,好姐姐。”
暄娘也沒再推遲,收下步搖,臉上的笑意濃烈:“娘子有人,我便不打擾娘子了,今日之事我權當未曾見過。”
月娘望她的美眸含感激。
暄娘揣著東西,眉眼歡喜地出去了。
小雪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東西。
月娘折身在妝匣子裡挑了精致漂亮的臂釧,也想要贈與謝觀憐。
謝觀憐輕推過她的手,柔聲拒絕:“多謝月娘,這臂釧很漂亮,我如今佩戴不得。”
她隻是在昨日答應了,今兒來叫她一起去齋飯堂。
月娘應當是很少做這種事,被婉拒後臉頰微紅,攥住臂釧翕動紅唇道:“那我先換一件衣裙,一會兒出來與娘子一起去用膳。”
謝觀憐點頭,“那我在外麵等你。”
說完她朝著門口而去,坐在外間等月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