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他眼下又需要沈氏相助。
拓跋呈想著前後利害關係,冷麵勉強勾起一抹笑,點頭道:“既然沈郎君今日有事,那我們便晚些時候再議論,等你有空了也不晚,本侯大約這段時日都會在迦南寺,有的是空閒。”
沈聽肆聽出他話中之意,不置可否地揚眉,揖禮後起身離去。
僧袍緩緩消失在門口。
拓跋呈倚在窗邊,盯著那道楚楚謖謖的背影融入白雪紅梅之中。
不知是否他的錯覺,這位斯文佛子恰好從殘留在地上的紅梅上踏過,豔俗的花瓣深陷雪中。
既人都已經離去了,拓跋呈再留在這裡也無意義,想起方才在地下的那女子,鳳眸微眯,冷嗤一聲,遂起身離去。
出了幾日的豔陽,竹林的雪隱約有融化之意,小溪的水流潺潺,有幾隻幼小的可愛東西趴在邊上飲水,尖耳聽見有人踏雪的‘咯吱’聲傳來,全都急急忙忙地四處散開,雪地上留下串串淩亂的腳丫。
青年佛子麵容溫和,順手從林中拾起不知是被什麼猛禽撞倒的竹子,緩緩朝著竹林小舍走去。
還沒有越過竹橋,他若有所感地側首,腳步驟然停下,漆黑的眸子波瀾不驚的定定凝望,立在院中的那一抹素淨的身影。
身著素裳的女子頭戴罩住半身的帷帽,站在院中探頭往屋內看去,似乎在尋找人有沒有在。
沈聽肆時收回視線,清瘦修長的手指握住竹子,繼續拖著沿路走去。
還沒有走近,院中的謝觀憐就發現了他,肉眼可見的歡喜,從帷帽中伸出手對他揮手,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在柔光下竟比白雪都還晃眼幾分。
他默不作聲地走進去。
“悟因!”謝觀憐提著寬大的裙擺,想朝他奔去,可又礙於身份,最後矜持又輕快地蓮步而去。
“檀越。”他手中拖著九尺之長的竹子,不好揖禮,便頷首示意。
謝觀憐對他欠身,腔調難言雀躍:“悟因你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語氣自然得兩人好似相識許久。
謝觀憐頂著青年略顯古怪的目光,兀自走到院中的石桌麵前,用帕子將石凳上殘留的水都擦拭乾淨,然後再坐上去,乖順坐著等他。
沈聽肆並未因為她在這裡,而放下手中的事,拖著竹子踱步至不遠處。
放下竹子後,他卷起袖口,露出的手腕與一小截小臂,在透白的肌膚下青筋鼓得很有力量的美感。
這不是一雙抄經念佛的手臂,倒像是常年習武練功才能養出來的手。
謝觀憐單手撐著側臉,一眼不眨地盯著他隻露出合理範圍的手,很難移開眼。
尤其是想起剛才,他雙手拖竹竿的樣子,她竟莫名覺得那長身玉立的身姿,比周圍的屹立風雪中的竹樹都有韌勁。
隻是……
謝觀憐看見他手持砍刀的姿勢,目光微妙一變。
這架勢……好像不太像是在砍竹子,反而像是將人按在木樁上,一砍刀一顆頭。
她被自己古怪的念頭嚇得背脊發寒,連忙顫著眼睫去看他的臉。
待看見他悲憫渡人的神態,高懸的心才緩緩落下。
這分明就是悲天憫人的佛子麵容,怎會是剛才幻想的變態殺人魔。
謝觀憐不再看他的手臂,專注盯著他那張皮相出色的臉,一時間忘記了移開。
被她如此毫不掩飾、直勾勾地盯著,沈聽肆薄唇微抿,無心思砍伐這些竹子,遂放下砍刀,站起身。
謝觀憐見他似乎忙完了,忙不迭地上前將從袖中拿出的帕子遞過去,“悟因,擦擦手上的竹汁。”
她的動作很自然,他亦自然地抬起手,正欲去拿她遞來的帕子,聞見一股淡淡的梅香,女子在梅林說過的話,突兀地闖進來。
上山看一隻野貓。
他放下抬起的手,含笑睨著她,漆黑的瞳色中暖意不達眼底,語氣卻有幾分令人舒服的歉意:“多謝檀越,寺規僧人不接香客之物。”
“好吧。”謝觀憐也不失落,將帕子收起來。
說什麼有寺規,僧人不收香客,他難道不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佛子嗎?
況且昨夜給她帕子都沒有問她要。
心中雖是如此腹誹,但謝觀憐沒有說什麼,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後麵,看著他在小溪邊舀水洗手。
她好奇地看著這條小溪,不像是天然而成,反倒像是後天挖渠從山上引流下來的。
她耐不住心中好奇,問道:“悟因,這小溪是誰挖的嗎?”
沈聽肆頷首:“嗯。”
謝觀憐又問:“誰挖的,你嗎?”
沈聽肆淡淡地‘嗯’了聲,站起身。
謝觀憐跟著站起來,因蹲得有些發麻,搖晃了幾下,穩定身形後又如同一條小尾巴跟在他的身後。
“你好厲害,竟然挖了一條小溪出來。”
不加掩飾的稱讚,甚至都沒有想過,這條小溪乃一人所挖的可能很小。
女人矯揉造作的聲音嗡嗡的在耳畔,像是一隻煩人的蚊子。
沈聽肆墨眸中劃過微不可見的冷懨,拾步上木階,身後的人也跟著上來。
他的腳步驟然止下。
跟著她的謝觀憐沒有料到他會忽然停下來,險些撞上他的後背,身子下意識往後仰,雙手撐在一旁的欄杆上才穩住身形。
她穩住後又後悔了,剛才應該撞上去。
當謝觀憐心中正悔至極,前麵的佛子轉過身,眉宇平淡地凝著她,殷紅的薄唇緩緩吐字:“不知還有何事嗎?”
溫情的神情,平淡的口吻,就差沒將趕人矜持地寫在臉上。
謝觀憐往後退一步,垂頭道:“不是說會幫我嗎?我擔心那人今夜還會來。”
這件事倒是忘記了。
沈聽肆斂目見她分明很失落地垂著頭,卻還在竭力不露出絲毫的委屈,好似迎寒風的消瘦小白花。
他輕歎,緩和腔調:“是我忘記了,容我去換身衣裳可以嗎?不用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話音落下,謝觀憐帷帽下的小臉露出慌亂,耳根泛紅地往後倒退幾步。
她下巴恨不得埋在胸口,委屈的聲氣兒也小了:“抱、抱歉,法師請去,我在外麵等你。”
沈聽肆乜斜她手足無措的姿態,轉頭繼續往上走去。
待到上麵的那扇門闔上,謝觀憐偽裝的羞赧蕩然無存,想起剛才他無奈妥協的語氣,眼眸彎出狡黠的光。
果然男人都再如何,都沒辦法拒絕女子的示弱。
她折身坐回石凳上,等著他出來。
屋內的沈聽肆走進房中,玉麵上的溫和淡去,深邃的眉宇分割出晦澀的陰暗。
這女子太黏人了,很煩。
而殺了她,也並不難。
他麵無表情地褪下身上被弄臟的僧袍,在昏暗的房中露出精瘦漂亮的身軀,腰腹上的紅蓮紋痕一閃而過,隨即被僧袍裹住。
他穿上僧袍後緩緩踱步至書架,伸手打開木匣子。
一匣子的冰冷武器,鋒利、尖銳,品相精致美觀。
他垂眸挑選裡麵出一把精美的匕首,斯文地束在腕上,然後才朝著門口走去。
拉開門時原以為會看見她守在門口,像甩不掉的牛皮膏藥一樣,露出虛偽的表情。
出乎意外的是,她並未在門口,連院中也沒有。
她應該不會走,應該是在門外,看小溪,或者其他的。
沈聽肆耐心極好,溫柔地拾步下台階。
還沒走至門口便聽見了女子刻意壓低,軟柔得矯揉造作的嗓音。
“小東西,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謝觀憐蹲在小溪邊,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托起雪白的小兔子,左右看它是公是母。
小兔子耳朵耷拉,雙眼通紅,三瓣唇蠕動,原本很安靜的任由她打量,忽然不知看見了什麼,四肢瘋狂地掙紮。
謝觀憐見此,擔憂傷到了它,急忙將它放了。
安慰道:“彆怕,彆怕,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的,快快回家去吧。”
小兔子落地後在雪地裡蹦躂得飛快,眨眼便消失不見。
連一隻小兔子都這麼冷淡。
謝觀憐朱唇微啟,輕輕地歎息,撐著雙膝正欲站起身,餘光忽而掃至小溪。
一道頎長的影子立在她的身後,隨著水波波瀾的扭曲。
她轉過頭,帷帽的輕紗被掀開一角,露出帶笑的豔麗眉眼。
“悟因,你什麼時候來的,我都沒有發現你。”
她站起身看著他,眼眸霎時明亮。
青年佛子收回看向小兔子的視線,烏泱泱的目光如溫柔的月光落在她身上,“剛剛。”
謝觀憐輕眨眼,沒再繼續問。
兩人走進院中,坐在石桌前。
謝觀憐眸光含著擔憂,透過帷帽的紗幔看他:“悟因,我現在晚上一個人不敢回去了,你有什麼辦法將那人抓住,然後不驚動他人嗎?”
沈聽肆聽著她包含萬般柔腸的腔調,覆下的黑睫微顫,抬手將匕首輕放在石桌上。
啪嗒一聲,冰冷的匕首與石桌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她目光落在巴掌大小的精致匕首上一滯,一時沒反應過來他這是什麼意思,抬起杏花水眸懵懂地眨著。
一個慈悲為懷的佛子怎會有匕首?是她誤會其意了嗎?
正如她心中所想,年輕的慈悲人漆黑瞳仁中蕩出溫和,如他人一般周身帶著祥和的神性。
他說:“此物削鐵如泥,交予檀越防身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