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個晨間。
沈乘月像瘋子一樣,僅著裡衣,披散著長發,赤腳跑過回廊。
地上的小石子劃破了她嬌嫩的皮膚,她卻猶若未覺,一步一個血印跑過沈府——最溫暖的家,亦是如今困住她的囚籠。
蕭遇還是穿著那襲月白衣袍,握著折扇在假山下來回踱步,翩翩佳公子,皎皎世無雙。
沈乘月的心卻一個勁地往下墜。
昨日明明成功了不是嗎?蕭遇已經收回了退婚的決定,她興奮地幾乎無法入眠,盤算著要去看明日七夕節的花燈會,要去溫泉山莊玩,要央求祖母帶她坐船下江南看看那些與京城截然不同的風景……
直到拂曉時分她的意識墜入黑暗,今日再一睜眼又一切如昔,為什麼、憑什麼?
難道這樣還不夠,得要蕭遇真心愛上自己才行?
可是……真心哪裡是那麼廉價的東西?
對自己而言那是無數個日月,可對他來說始終隻有一天,要在一日之內讓他改觀、讓他對退婚產生遲疑、讓他不忍開口,她儘力而為做到了。可想要他的真心,怎麼可能?
如果他的真心真的那樣廉價,也許他反而失去了配得上讓沈乘月心動的魅力。
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一字一頓地開口:“蕭哥哥,你此來所為何事?”
蕭遇見她衣衫不整,連忙移開眼:“沈姑娘還請先穿戴整齊……”
沈乘月渾身泛起戰栗,忽然失控地大吼了一聲:“你快說!”
蕭遇被吼了一句,麵上也並無怒色,昨日的動容已經不複,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淡漠的石頭人,他一拱手:“蕭某今日來訪,有要事相商,是……關於我們的婚事。”
“……”
“沈姑娘,我想……退婚。”
“好,我答應了。”
蕭遇並未料到如此痛快的應承,麵露驚愕。
“我答應了,我錯了,我不再執著了,放過我吧……求你,放過我吧……”
蕭遇蹙眉:“沈姑娘,你還好嗎?”
追過來的孫嬤嬤和幾個丫鬟手忙腳亂地給她披上外袍:“姑娘,怎麼可以穿成這樣亂跑?”
“怎麼不可以?誰會記得?”沈乘月神色怪異地反問,“我做了好事還是壞事,風光還是丟臉,過了今夜,一切都毫無意義。”
“姑娘!”孫嬤嬤打眼注意到地上血跡,發現她的腳受了傷,驚呼一聲,“蘭濯,快去叫大夫!”
“你走吧,”沈乘月連哭鬨都沒了力氣,“蕭遇,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
“我無能為力了。”
她畢竟隻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少女,要任何人來評判,大概都會說她已經做得夠好了。
在這個無儘的盛夏,沈乘月終於學會了什麼叫做無可奈何。
“還有你們,不必叫大夫了,彆再管我了。”
她不理一院子神色各異的人們,神色麻木地晃悠過沈府的一道道回廊,漫無目的,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想去做什麼。
大喜大悲後,便是木然。
她看起來很平靜,大概是清楚了自己已經無計可施,隻能任由天命擺布。
“姑娘!”一群丫頭嬤嬤追在後麵,惶惑地說著什麼,卻一句都入不了她的耳。她的靈魂仿佛在半空中飄飄蕩蕩,夢遊般對眼前一切都做不出任何反應。
她的背影逐漸沒入回廊的陰影當中。
從此,每一次日出,都是一場足以將她吞噬的深淵。
她在盛夏裡,開始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崩塌。
她不梳頭、不洗臉、不吃東西、不肯踏出房門半步,隻在床上呆呆躺著,日複一日。
有時候她會想,不如就這樣餓死自己也好,但每一次時間重置,都會將她的體力恢複。
她再也找不到前進的方向,隻能在時光一隅慢慢腐爛。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沈乘月記得有一次曾聽到蕭遇在讀詩,她歪了歪腦袋,甜蜜且天真地問她的蕭哥哥:“是什麼人能寫出這樣痛苦的詞句?活著多開心啊,可以天天出門去玩。”
如今想來,煞是諷刺。
她擁有了無儘的時光可以活著,卻再也找不到活著的意義與樂趣。
每一天,孫嬤嬤都會擔心地不行,小心翼翼地問她:“姑娘啊,你這是怎麼了?”
“你看到窗外開得半遮半掩的那朵海棠花了嗎?”
“自然。”
“午時,它開得會比清晨弧度稍大一些,等到了申時三刻,會有一隻黃紋黑背的蝴蝶落在上麵,停留片刻,又毫不留戀地飛開,然後被空中一隻雀鳥掠食。雀鳥的羽毛,是深灰夾雜著淺白,左爪受了一點小傷。”
“……”
“我看夠了,看膩了,看得要吐了,我想看雪、看雨、看春夏秋冬,想去京城外麵玩,想看不同的風景……”
“這有何難?”孫嬤嬤不解,“每個人不是都能看到下雨下雪、看到春夏秋冬嗎?”
“是啊,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於我已是奢求。”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著,隻有她被困在原地,世界上一切鮮活都與她無關,這種想法終於將她擊潰。
沈乘月眼神空洞:“我什麼都試過了。我離開過京城,在京郊我睡了過去,然後醒在芙蓉花帳之中……我甚至拜訪過巫祝,沒用的,都沒用的。”
“姑娘,我這就去叫大夫來!”
“我沒得失心瘋,”沈乘月阻止了她,“孫嬤嬤,你是真正的孫嬤嬤嗎?”
“什麼?”
“我想,會不會我已經過世了,在蕭遇第一次提出退婚那天,我氣急暈過去了,就再沒有醒過來,而這裡,隻不過是無間地府一隅,是困住逝者的幻夢。”
孫嬤嬤的手在顫抖:“姑娘……”
“我隻是……想不通我做錯了什麼。”
孫嬤嬤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姑娘你到底是怎麼了?你遇上什麼事了啊?是不是因為蕭公子?不過是一個男人,咱們去找新的、找更好的好不好?”
沈乘月神色恍惚,勉強擠出來個笑:“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
孫嬤嬤堅持請了大夫來,須發皆白的老大夫給沈乘月把了脈,除了心思鬱結、憂思甚重,什麼都沒看出來。
他給她開了一副安神的藥,沈乘月灌了幾大碗,喝不好,也喝不壞。
後來她就學會了偽裝,省下了這個環節。
有時候她攬鏡自照,發現銅鏡裡映出的容顏鮮豔如昔,眼神卻已不複清澈,它們空洞荒蕪得一如她的內心。
好在她還有時間,無限的時間。
據說時間能衝淡一切,化解一切痼疾。
不知過了多久,某一天,沈乘月覺得自己似乎好些了,心底有了些力氣,大概可以邁出房門,去院子裡走走。
她站在院子中央,迎著烈日,抬頭盯著太陽看,直到雙眼發酸,眼前出現黑斑。
一名灑掃丫頭提著掃帚和簸箕從院子邊緣經過,被她叫住:“你說,如果你被困在了一成不變的一日,你會做些什麼?”
她以為這是天底下最難的問題,但丫頭甚至沒有思考,隻是毫不遲疑地回答:“掃地。”
“……”
不知為什麼,這兩個字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