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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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這曲瀟湘水雲實在妙極,”夫子拊掌誇讚,“貴府請我來當教習,我卻覺得我實在沒什麼可教你的了。”

沈乘月垂首一笑。

“姑娘若想繼續進學,我來推薦一位琴師,如何?”

“那就多謝夫子了。”

“不過這位琴師有些挑剔,要先聽過姑娘彈奏,再決定是否收徒。”

“我明白。”

沈乘月的教習夫子逐漸換了一批的時候,她已經不大記得清到底流轉過多少時日,也懶得再去計數了。

她已經在七月中旬停滯了太久太久,單調重複、毫無新意的日子比她想象得還要難熬,她之所以還沒崩潰,隻是因為吊在眼前的那一根“胡蘿卜”——那叫希望。

有時候注視著泛著疼痛的指尖,想著蕭遇可能會有的反應,她心下便泛起一陣喜悅。

她所有的努力,都隻為著感動他、撼動他、讓他對退婚產生遲疑的那一日。

為此,她自認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

這一天,沈乘月一早醒來,就把滿院子的人支使得團團轉,將月華院布置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她用從妝娘那裡偷師來的技巧,把自己妝點得極為明媚,又穿上了那襲明豔如火的紅衣。

等待孫嬤嬤將蕭遇引過來的時間裡,她一邊熟練地在紙上揮毫,一邊心跳得極快,竟莫名生出一股背水一戰般的淒涼悲壯。

她努力了不知多久,隻為讓一個男人回心轉意,她把自己脫離困境的希望儘數寄托在他身上。

如果他再次退婚,如果真正努力後仍然失敗,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下去。

蕭遇走到月華院不遠處,忽然聽得一陣琴聲,如清泉叮咚、流水潺潺,令人心悅神怡。琴聲悠揚間,仿佛能看到一位鮮活的少女,在借琴聲傾訴自己的心事。

“好琴,”他讚了一聲,問孫嬤嬤道,“敢問是何人在彈奏?”

孫嬤嬤笑而不語,雖然她也正疑心是否自家姑娘請了琴師來作假,但麵上仍是一派鎮定:“姑娘請公子進去。”

蕭遇被琴聲引著入內,他是第一次來月華院,一時為其中布置巧思而微笑,轉過一條花樹堆出的回廊,原以為是曲徑通幽,不想眼前忽然柳暗花明,進入了極開闊的空間,一紅衣女子正端坐於院落中央,垂眸撫琴,聽到他的腳步聲,才抬起頭,嫣然一笑。

她眉如柳,發似墨,明亮天光映照得皮膚白皙無暇,這一笑,明媚過盛夏驕陽。

“沈姑娘……”

蕭遇認出撫琴者正是沈乘月,頗為驚訝,正要開口,卻見她抬起一指,比在唇間,示意他安靜聽完這一曲。

蕭遇便沉默下來,負手而立,靜靜聆聽。

她的指尖撥過琴弦,音色如風,激蕩開去,悠揚美妙,生動明快。少女朦朧又生動的心事,觸人心弦。

蕭遇從不知沈乘月擅琴,他正困惑,沈乘月彈了半支曲子,卻又停了下來,邀請蕭遇:“與我共奏完這一曲好嗎?”

“好。”蕭遇前來退婚,本就心懷了些許歉意,對於這種小事自然無有不應。看到一旁樂器架上備了蕭,他擅音律,尤喜蕭,便上前抬手取下,加入了這場演奏。

他原本想陪她奏完這一曲訴說女子心意的尋夢曲,不想一曲奏到尾聲,沈乘月手下音律忽然變了調,完美銜接出了一首他平日最愛的平沙落雁曲。

他詫然望過去,正見沈乘月挑了挑眉,似乎在質疑他是否跟得上。

蕭遇被激出了點好勝的性子,蕭聲也跟著變了調子,伴著沈乘月的琴音幾變,走過高山流水,聽過夕陽簫鼓,曆經十麵埋伏,得見漢宮秋月……

因著兩家走得近,兩人自幼便相識,蕭遇卻從不知道沈乘月有這般本事,以往每次見她,她都隻會追問他今日美不美、裙子漂不漂亮。那時隻當她是個繡花枕頭,今日看來膚淺的倒是自己了。

看她手法和演奏如此嫻熟,顯然並不是為了炫技特地隻練了這幾首,而是經過長時間的練習。她彈琴時,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蕭遇欽佩所有努力和有才華的人,此時對沈乘月不免有些改觀。

他的蕭聲跟得完美,正準備乘勝追擊,沈乘月卻忽然不再變調,似乎下定決心,要把這首漢宮秋月彈完。

蕭遇向她看去,眼神裡帶點詢問之意,沈乘月對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由他來變調,蕭遇神會,十指一動,變奏出了一曲雲水謠。

沈乘月琴聲立刻跟著一動,隨之悠然地纏繞上來,如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唯白雲在天空舒卷,與蕭聲相和。

蕭遇掌握著主動權,把蕭聲一變再變,沈乘月卻始終跟得緊。

鑒於她以往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實在草包,他此時看向她的眼神仿佛是看見一頭母豬用輕功上了樹。

彈奏得正在興頭上,她卻停了手,站起身來,蕭遇不解望去,見她甩出水袖,原來是要和著蕭聲起舞。腳尖輕點地麵,旋轉如風,裙擺則是在風中搖曳的雲。

蕭遇注視著她,蕭聲不再變調,而是配合她完成了這支足夠驚豔的舞蹈。

沈乘月有了暉園夜宴的經驗,沒有過多炫耀自己的舞姿,隻把幾個最優美最靈動的動作隨著韻律展現出來,點到即止。

“好琴!”一舞畢,蕭遇又讚了一句,“我竟不知沈姑娘如此擅琴擅舞。”

“蕭公子謬讚了,”沈乘月笑笑,“快請坐,孫嬤嬤,上茶點!”

蕭遇遲疑:“沈姑娘,在下……”

“可不是白請你吃茶點,”沈乘月對他眨了眨眼,“是有事相求。”

“請講。”

“最近我的夫子寫了首琴曲,卻隻填了半闕詞,命我來續後麵的,說是要考校考校我,”沈乘月翻開一本琴譜,“我知道蕭哥哥你在這方麵頗有造詣,所以特地請教你。”

蕭遇眉心舒展開:“沈姑娘何必用‘求’字?我來看看就是。”

沈乘月將這本文字譜攤開在膝頭,待蕭遇湊近後,一指最下方的字跡:“這裡是我續的,卻總覺得韻味有些不對。”

“好字!”蕭遇還未細看,先讚了一句。

紙上字跡是小楷,秀美靈動。

待他凝神看向填詞,卻忽然怔住。

蕭遇低著頭,不去看沈乘月,似乎有些怕麵對她熱切的眼神:“求不得,樽前杯酒,鴛鴦紙上繡,畫地我作囚,草木也知愁,相思周旋久……這是沈姑娘親筆所作?”

這是半首講述少女真摯愛戀以及求而不得之苦悶的詞,雖然不甚高明,但大概因為寫詞的人情真意切,便連這點苦悶都顯得分外熱誠可愛。

“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蕭哥哥覺得如何?”

“我……”

鴛鴦紙上繡,蕭遇如何會看不懂?鴛鴦隻能出現在紙上,成不了現實。原來她已經多多少少明白自己無意於她。她從不曾在他麵前流露出絲毫落寞,卻原來背地裡竟如此自苦嗎?

他遲疑片刻,認真給出了一點建議:“沈姑娘接的不錯,可見是下過功夫的,不過上半闕曲意蒼涼大氣,沈姑娘接的略顯柔婉了些。”

沈乘月微微蹙眉:“原來如此,看來我還是不如夫子遠矣。”

蕭遇安慰:“沈姑娘何必與夫子相比,你續得已是可圈可點。”

“還是蕭哥哥厲害,”沈乘月抬眼看他,眼神裡蘊著無儘的崇拜,“一眼便看出了問題所在。”

“哪裡?”蕭遇連忙移開視線,大概是不願麵對這滿紙情真,他匆匆翻過一頁,卻再次呆住。

那是一幅男子肖像,畫中人頭戴玉冠,麵如冠玉,眼神卻有些淡漠,明明注視著畫外的人,卻沒把人看在眼裡。

蕭遇認出那是自己。

雖然是隨手匆匆畫就,但看得出畫手的畫工極佳,且對畫中人十分熟悉,連他抿唇時嘴角幾絲紋路都纖毫畢現。線條流暢,不知到底曾在心中描摹過千遍還是萬遍,才能如此一揮而就。

“是……你畫的?”

“哎呀,”沈乘月做作地搶過琴譜,“我胡亂畫的,你彆看!”

這就是你眼中的我?總是對你一臉淡漠?蕭遇心下浮起一絲愧意,但不愛就是不愛,他合上琴譜起身:“沈姑娘,我……”

“你可不許說出去,若知道我一個閨閣女子不知廉恥地給男子作畫,還不知道外麵那些輕狂人要嚼什麼舌根呢?”沈乘月略顯霸道地扯住他的衣袖,“不過,好在、好在我們有婚約在身,想來沒什麼大礙,是也不是?”

沈乘月和沈瑕雖是姐妹,性情卻截然不同。

沈乘月從不示弱,哪怕是央求,也定要用霸道來掩飾。

他向來並不喜歡她這份被寵壞了的霸道,如今看出她那被霸道掩飾的些許失措,才忽然覺得自己以往可能是有些誤會了她。

蕭遇點頭安撫道:“是,沒有大礙,沈姑娘還請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沈姑娘,我今日……”

“蕭哥哥這就要告辭了嗎?”沈乘月皺了皺鼻子,“說好了要請你吃茶點的,我親手做的,你可不能不給麵子!”

“好。”蕭遇拈起一塊冰果子,咬下一口,原以為此時心裡有事,定然食不知味,卻不料一口下去,汁水和香氣一同在口中迸發開來,這冰果子用麵皮裹了薄薄一層,咬下去感到了牛乳的香氣漫延,餡料裡有嫩滑的鮮果肉,經過冰鎮,越發甘冽香甜。

他已經數不清這是進入月華院後第幾次感到驚訝了:“這是沈姑娘親手所製?”

“蕭哥哥喜歡的話,我讓人再呈一盤上來,你帶回去,給蕭姨也嘗嘗,”沈乘月不由他拒絕,“孫嬤嬤,吩咐下麵再送些冰果子過來!”

如果是沈瑕,她會說“蕭公子若不嫌棄”,而沈乘月隻會說“蕭哥哥喜歡的話”,然後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沈乘月會更霸道一些,哪怕喜歡一個人,也鮮少會把自己的姿態放得太低。

她是曾癡纏了蕭遇許久,但那與其說是“癡纏”,不如說是她試圖強迫他圍著自己轉,纏著他陪自己逛街、遊湖,她一不高興,常常還要附帶一句“我去告訴蕭姨!”

“多謝,”聽她提起母親,蕭遇也不好推拒,“家母也很惦記你。”

“改日我一定去府上拜訪蕭姨。”

有丫鬟捧著一盤冰果子送過來,經過蕭遇時,左腳被右腳絆了一下,整個人倒了下去,慌亂中準確地抓破了蕭遇的衣袖。

動作略顯刻意了,不過蕭遇倒也沒起疑。

丫鬟連聲道歉,蕭遇自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發火,擺了擺手:“無妨。”

沈乘月吩咐:“孫嬤嬤,取我的針線來。”

“是。”

“沈姑娘,”蕭遇猜到她的意思,連忙拒絕,“萬萬不可。”

“蕭哥哥就彆和我客套了,你剛剛幫了我,我這也算是投桃報李,”沈乘月對他笑笑,“再說若是讓你這般出門,外麵還不知道要傳成什麼樣子呢?”

他們這些官宦人家的子女,出門飲宴、做客時常常會備一件衣袍在馬車上,以防弄臟了衣服,無處更換,失了體麵。但蕭遇今日滿懷心事前來拜訪,又沒打算多停留,準備得便沒那麼周全。

“那也不該由沈姑娘親手……”

“這有什麼?”沈乘月接過孫嬤嬤遞過來的針線,“蕭哥哥今日穿月白色,那我給你繡一隻仙鶴好不好?也正配你的折扇。”

“這不妥當。”

“蕭哥哥就彆和我這般生分了,能為你做點事,我心裡歡喜得很,”沈乘月調笑道,“怎麼?怕我技藝不精,把繡花針紮進你的手臂裡不成?”

“自然不是。”

沈乘月拉著他坐下,自己坐在他身側,示意他把手臂搭在桌上:“一會兒就好,蕭哥哥彆急。”

“……好。”

沈乘月手下拈針如飛,紅白黑三色彩線交織,從無意義的線條一點點變得靈動,凝成一幅仿佛隨時可以振翅高飛的仙鶴,簡直像是在用針線作畫。

沈乘月並不隻是為了展現自己的繡工,也是趁機與蕭遇拉進距離。

從蕭遇的角度看過去,女子微垂雙眸,認認真真地為他縫補衣袖,仿佛這是此時此刻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往日嬌蠻任性的女子,今朝忽然為他親手做針線,竟讓他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他的語氣有些乾澀:“我竟不知沈姑娘繡工如此精妙。”

沈乘月嬌嗔地看他一眼:“你知道什麼?”

她分了神,手下針尖一顫,紮破了自己的指尖,她隨手用帕子擦拭掉血跡,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沈姑娘,你受傷了!”

沈乘月輕描淡寫:“習慣了。”

蕭遇垂眸:“是在下對沈姑娘了解太少。”

“其實你對我的印象也沒錯,我就是很懶散啊,若不是知道蕭哥哥喜歡琴棋書畫,我才懶得去學呢!”

先讓他驚豔,再讓他生出愧意。

蕭遇呼吸一窒:“……為我?”

“嗯,你這是什麼表情?有空一起下棋好不好?不過我的棋藝肯定是比不上蕭哥哥你了,你得讓我一讓。”

蕭遇終於動容:“你為了我……付出了那麼多努力?”

“不然這世上還有哪個男子配讓我為他刺破手指仍甘之如飴?誰叫我喜……啊!”沈乘月半句話出口,似覺不妥,麵色微紅地掩了唇,一時嬌豔不可方物。

“……”

“對了,蕭哥哥,你今日……”

沈乘月頓了一頓,心底忽然生出些膽怯,沒敢把話問完。

她把她能做的都做了,通過長久的練習和構思把自己的驚豔和才華都展現給了他,甚至還有繡花時勉強裝出來的溫柔小意。

她沒有辦法做得更好了,再過度討巧,對她而言就快到了卑微的程度了。

那還不如直接跪下來,求他把退婚二字咽回肚子裡,至少還省時省力。

“你今日來找我,所為何事?”

“我……”蕭遇注視她,沈乘月的眼底太過清澈,他似乎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說,我一直在聽。”她麵上笑得甜蜜,但袖子裡的雙手已經握成拳頭,在等待宣判的時間裡,她破罐子破摔地想,這次若再不成,至少給他一拳發泄一下吧。

“我隻是……過來看看。”蕭遇麵上不忍,麵對這個為了他付出了太多努力的女子,終於沒有忍心就這樣把退婚的話說出口。

再斟酌一下如何能不傷人地開口吧,他想。

蒙他恩赦,沈乘月仿佛聽見自己麻木已久的心底抽枝發芽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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