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以來,沈乘月第一次好好穿了衣服、梳了頭發。
她找借口支開了所有人,隻身離開了月華院,溜出了沈府。
經過紫藤花架時,那群丫鬟小廝還在說閒話。
幾句斷斷續續的“大小姐院子裡攆出去的那個小桃”、“誰叫她手腳不乾淨”、“話不能這麼說,都是可憐人”傳進她耳朵裡。
一成不變得令人厭煩。
大街上人群熙攘,不知多少人與她擦肩而過,有人撞到她,她卻懶得閃避,被撞得歪歪斜斜。
她從熱鬨的街市上穿行而過,他們的鮮活與她無關,反而讓她覺得格格不入。
街邊有商販的叫賣聲,但她已經懶得多看一眼那些早已看過不知多少遍的物件,連擺放的方位都依然如故。
她用腳步丈量著這條長街,三步之外賣杏仁糕,五步之外是羊脂餅。她閉著眼睛都可以把距離掌控得準確無誤,但她無意去光顧其中任何一家。
這麼久以來,沈乘月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宣德樓位於京城中心,坐北朝南,築於高台之上,站在樓頂幾可俯瞰整個京城。其乃前朝皇室所建,畫棟飛甍,雕梁繡柱,曾是皇家大典時用來敲鐘的鐘樓。到了本朝,才對百姓開放觀覽。
沈乘月一路攀登至樓頂,她一向疏於鍛煉,好在年輕且活潑,平日喜歡到處去玩,體力保持得還不錯。
她在樓頂站定,俯瞰京城,地上行走的人群微如螻蟻。
沈乘月最愛熱鬨,平日寧願呼朋喚友去遊湖玩耍,也絕不會一個人來攀登高樓,她還沒到會一個人品味憂傷的年紀。
所以,這其實是她第一次登上宣德樓。
這裡風景意外得好,似乎伸手就可以觸碰到白雲,高處風大,因此也少了幾分悶熱。
因此沈乘月也露出了數日以來唯一一個笑容。
“祖母,對不住了……”
好一個山重水複柳暗花明,世上哪有那麼多柳暗花明?
死亡,已經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個破局之法了。
也許從這裡跳下去後,能破解循環,回到原本的生活中;也許是一死萬事空。
但她已經不知該如何堅持下去了。
沈乘月顫顫巍巍地爬過圍欄,站在了樓頂邊緣。長發與裙擺在風中翻滾搖動,連帶她自己看起來也像是一片隨風搖擺的飄萍。
她平日最愛喧囂,告彆時卻如此冷清。
沈乘月聽說人歸去前,眼前會閃過這一生的內容。
她試圖給自己的一生做個總結,卻發現沒有太多內容可以提及。
美貌,嬌貴,家世好,有人寵愛,有人追捧……那當然不錯。
可是她這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呢?
好像也沒什麼。
人生前十幾年吃喝玩樂,困在循環中的日子學會了琴棋書畫和繡花廚藝,心悅的男子並不想娶她。
短短幾句話,就能總結她的全部人生。
掩蓋在花團錦簇下的,毫無意義的人生。
於是她閉目,一隻腳踏出樓頂邊緣,準備一躍而下。
前方就是解脫。
在經曆了如此令人煎熬的循環後,這份解脫看起來竟如此誘人。
自由的風拂麵而來,沈乘月卻猛然收回了懸空的左腳。
她圓睜開雙眼:“這個邏輯不對,我沒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但我也沒做過壞事啊,我不該死!”
“我沒害過人,沒殺人放火,沒坑蒙拐騙,沒隨地吐口水!”
她大聲嘶吼著,樓很高,聲音傳不了那麼遠,街上人來來去去,各自奔忙。
但沈乘月還是在吼:“這不該是我故事的結局!”
“我不信這是絕路,我不信沒有破局之法!”
“我不認命!”
“我不服!”
“我才不要自儘!”
沈乘月亂七八糟地亂吼了一頓,才脫力地在樓頂邊緣坐下,上半身靠著欄杆,雙腿懸空。
她閉目喘息了很久,才讓自己的心跳漸漸平緩下來。
她感覺到臉上發涼,抬手一摸,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流下了幾行清淚。
“沈乘月,動動你的腦子,”她對自己說,“你的腦袋不是你的漂亮擺設。”
“我認為循環是因退婚而起,但我已經讓蕭遇收回了退婚的決定,循環卻仍沒有結束,”她強迫自己冷靜,一點點開始分析,“有兩種可能,一是僅僅這樣還不夠,但在這件事上我已經沒有更努力的餘地了;二就是……”
她握了握拳:“破局之道不在蕭遇身上。”
“也許當天我身邊還有其他事發生,而他的退婚不過是個巧合。”
“不必再死磕蕭遇,我要試試其他的解法。”
“除了他還有什麼特彆的事?暉園夜宴?皇子選妃?那也不對……如果天意想撮合我與三皇子,那在殿下親自護送我回府、送我花鳥的那一日就該結束了。那一日我自認已經做到最完美了。”
“我需要去尋找這件特彆的事。”
“今天把所有的眼淚哭出來,”她和自己約定,“從明天開始,一切重來,把從早到晚發生的每一件小事都記下來,事無巨細,不可遺漏。”
沈乘月下定決心,深呼吸,站起身來,望向遠處悠悠白雲,仰視的角度看不見地麵上的行人,她仿佛獨自立於天地之間。
“我還沒有失敗。”她說。
“隻有我徹底放棄自己,才叫失敗,而我……還沒有。”